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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慢慢走进大蕨丛中,找到了绳子。我解开绳子,再找枪,是一杆只有铁管和木头枪托的很简单的土铳。这就是垫枪,它绑在一根树桩上,专杀游走的野牲口的。我把枪递到九财叔手上,九财叔没细看那枪,他的心里好像还平静,他从头上解开宽宽的帕子,去缠伤口,他小心翼翼地缠着伤口,血还是往外渗。我问他究竟怎么样,他摇摇头。
     
       就在这时,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要死不活的,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口音是四川的。九财叔见了他眼睛就绿了,知道是他的垫枪,九财叔看样子要爆发了,要跟他拼命了。可他的腿又负了伤,还加上没睡,没吃,显然他在克制。他对那个男人说:“这里是四川么?你的枪打着我了。”那人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我给他说,我们是探矿队的,是从马嘶岭过来的,是来买粮食的。那人“噢”了一声,想走。九财叔喊住他:“你卖点粮食给我们,我们用钱买。”他这么克制,是想用他的枪伤来换取那人卖给我们东西。那人想了片刻,就点头让我们跟他走。那人在前面走,走了一截,在前面转过头等我们,并不想帮我们一把。
     
       到了他的家里,也就是遇见那个女人的家里,这男人就很热情了,他解开九财叔缠伤的帕子,用熊油给九财叔抹了伤口,又用干净的布给九财叔包扎,并吩咐他老婆给我们一人炒了一大碗香喷喷的洋芋。我们已经看见了他堂屋里堆着的一大堆洋芋,个儿很小,估计是剁了给猪吃的,但卖给我们就能解决问题。
     
       我们吃了洋芋,烤干了衣裳,就被安排到他的牛栏屋的楼上,那上面堆着柔软干爽的苞谷衣壳子,还盖着他给我们的一床被子,美美地睡了一觉。就在我们睡觉的当儿,那个人给我们准备了一担洋芋,只准备了一担,因为九财叔有伤,他的箩筐就空着了;担子里还有他们种的一些水菜,如茄子和芫荽。芫荽不多,只有一把。我们醒来后见到那担洋芋,九财叔又问他有肉吗?他说真要的话他可以杀一头羊子给我们。我们说要,他就把一头山羊牵来了,一刀下去,羊就倒了,就剥皮,掏肚。把肚里的下水煮了一锅,让我跟九财叔吃了。九财叔看着那满满一担问他多少钱,要他说个价,他说,你们看着给吧。九财叔想了想,说八十块钱。那人说随便吧,就给了他八十块钱。九财叔又问有没有“三步倒”,那人说,你们要“三步倒”干什么?九财叔说山上老鼠太多。那人找了半天,出来说没有了,用完了。那人又给九财叔砍了根拐杖,问他碍不碍事?九财叔拄着拐杖走了几步,还行。交易完后我一直想提醒九财叔,让那人打个收条,但九财叔似乎不给我机会,我以为他会记着这事的,因为祝队长交待过,但这事好像让九财叔忘了个一干二净。
     
       回程的路上,我就问这事,九财叔不置可否,含糊其辞。问急了,九财叔就说,到时我们作个证就行了。他对我说:“我们讲一百二十块。”我说:“为什么?”他说:“你二十我二十。”他就先把二十块钱给了我,要我拿上。他不打条子是想黑踏勘队的钱!我说这干不得吧。他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说:“老子把那二十块钱终于搞回来了。”九财叔的表情已经是一种很舒畅的表情,甚至把腿伤都忘了,虽然拄着拐杖,但走得比我还雄壮,他说他们难不倒我,他说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老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在雨水和泥泞中瘸着腿兴奋地絮絮叨叨,带着凯旋的气势。二十块钱终于愈合了他心中那撕裂的巨壑般的伤口。九财叔骂那个人道:“他妈的,这毬人,我还没找他付医药费呢。”他说:“他为什么要杀羊给我们,还不是理亏了,送给我补枪伤的。”他要我估这一担的价,我摇摇头,估不好,他说怎么估至少也得一百五吧。
     
       我们在半路上意外地碰到了老麻和小谭,他们等不及了,说大伙都饿着。老麻说话很不利索,原来他一边接我们一边沿途采野蘑菇,为试蘑菇有没有毒,把舌头试麻了,毒蘑菇是麻舌头的。
     
       回到营地,听说九财叔绊上了垫枪,都来看他。洋芋果小杜还来给他治了伤,擦了药,用白纱布包扎了。但是九财叔的伤红肿了,他们说这叫感染。九财叔吃了他们的药。晚上大家吃羊肉,吃洋芋,非常高兴。虽然没能吃上大米,但那些瘦小的洋芋果也是九财叔差一点用命换来的。看来他们对我们的印象就要好起来了,九财叔这只腿的血流得值。
     
       但是事情总是莫名其妙地凑巧碰在一起。就在这天的晚上,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怪事。
     
       我们回来后就雨如瓢泼,还响起了罕见的冬雷。我们正脱衣睡觉时,就听见王博士喊我们:“你们都过来!”我和老麻披衣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帐篷里没有光,熄灭了灯。有人打电筒,也被喝令关了,他们手上都攥着东西,有刀,有枪。等大家都安静下来,祝队长在黑暗中说:
     
       “刚才听见了枪声。你们没听见吗?”
     
       他问我们。我们就竖起耳朵来听。果然,有隐隐约约的枪声。后来枪声越来越大,好像在周围的山头,还能听见人的喊叫声,好像有一伙人!
     
       “都听见了!我们怎么办?”姓王的博士说,声音有点颤。
     
       接着又响起了一阵轰隆隆的冬雷声,还有风雨声,呜呜的,一阵一阵地扑向悬崖。加上河谷里澎湃愤怒、捶胸顿足的水声,还有那本已存在的马嘶声,尖声的、固执的马嘶声,现在全来了,在我们吃掉了一只羊后全来了。
     
       “你们真是买的吗?”祝队长突然这时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忙说:“是,是买来的。”
     
       “带上重要的东西,赶快撤退!”祝队长端着枪说。
     
       枪声东一阵,西一阵,是不是有人包围了我们呢?我们在密集的枪声里赶快带上东西,特别是仪器,他们包上重要的资料,往后山一条隐蔽的路而去,那儿通向一块高岩。上去有个一线天,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九财叔因枪伤和发烧,就留在了棚子里。我心里挺纳闷的,我们花钱买了东西,人家来找我们什么事啊,未必是打劫的?那时候我没时间想了,我给他们挑着东西,往上爬着。人没休息,又出怪事。来打劫就打劫吧,反正我们没啥。就在我们往上走时,枪声模糊起来。小谭说:“这只怕是个误会。”我听见小杜说,这可能是个自然现象。也许是杨工也许是龙工在黑暗中说:“马嘶岭没马,为何能听见马叫?我看都是风声作怪。”王博士说:“马嘶岭之所以叫马嘶岭,据当地的地方志说,是因为过去这山上有许多野马。”
     
       争论不休时,祝队长一声吼说:“都不许说话!”
     
       我们选定了一线天的一个凹处,那儿背风,避雨。坐下来后,他们又忍不住继续说话了。有说是风声,有说是自然现象,说是一种什么磁铁矿现象,因为这一带过去打过不少仗,土匪火并,官府剿杀,恰好打仗时遇打雷下雨,把那些枪声喊声全录进去了,以后一打雷下雨,这声音就出现了。他们争论我们无权插嘴。不过我心中支持这种说法,这等于是替我跟九财叔解脱,不然就会让祝队长怀疑我们,以为我们是偷了别人的东西,让人追赶来了。不相信我们的还有王博士,他对那种说法反唇相讥道:“老官中了枪也是磁铁矿现象?”
     
       哦,我明白了,枪声加上九财叔腿上的枪伤,这一串起来,我们就完蛋了!难怪难怪!我们成了嫌疑人,这一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好一阵绝望,这些人咋就不信我们?这些人还是有文化的人呀,咋就跟乡清算队的横子们一样蛮不讲理呢?事情就问到为什么没让对方写个收条。这事我们有愧,这事都是九财叔的鬼点子。我就只好说我不知道,是九财叔办的。这事我不能多讲,免得两人讲的对不上。我只是说羊子肯定是买的,我们要人家杀的,全部是一百二十块钱。
     
       “我们可没有偷羊啊!”我喊道。
     
       “或者,你们是不是跟山里的人说了这儿的事?说我们有钱,有物?”他们问,“你们暴露了我们。”
     
       我对他们说:“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们只说我们是探矿队的,在马嘶岭探矿。”
     
       “问题是,你们没有打收条。”他们说。再问收我们钱卖羊卖洋芋的那一家姓什么,我也回答不出,我们真没有问人家姓什么。在我们山里,吃过人家的饭不问人家姓名很正常。你走累了,一声大哥,一声大姐,就可以找人家借宿,吃饭,然后只记得“松树坡”,“柏子岩”,“赵家坪”这些地名,并不知这家姓甚名谁。
     
       越问我越说不清,他们就越不信任我们。是偷的,抢的,哄骗来的,要追杀我们,老官已经负伤了,他是逃脱的,人家又追过来了……这些狐疑正在我们那里悄悄蔓延,我已经嗅到了那种气味。
     
       我在恐惧中坐着,我希望出现一些有利于我们的结果。
     
       下半夜还没有动静,他们要我去“侦察侦察”,我就下去了。我急急去棚子,九财叔躺在那里,发着高烧,眼睛瞪得贼圆贼圆,嘴里吐着火红的热气,脸颊像泼了一桶猪血。我给他额上溻了个冷毛巾,他醒过来恍恍惚惚地看着我,说:“红薯都收不回来了……”
     
       “你说家里的红薯吗?”我问。
     
       “地里的……”
     
       他记挂着他地里的红薯,肯定想着这么大的雨他三个妮子怎么去挖红薯。他问我怎么人都不在了?我说你不知道?我问他听见枪声和喊声没有,他摇摇头。他烧昏了,他肯定没听见,他可能梦见了家里还未挖的红薯地。我弄醒了他,我说坏事了,你中了枪,周围又响起了枪声,没打收条的事他们又问得紧,是不是他们知道了那四十块钱的事?我心里很害怕,就把二十块钱掏了出来,塞到九财叔手里。九财叔不接,说:“到哪儿知道去?你这成不了大事的,你就死咬着一百二!”
     
       雷声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响着,枪声偃息了,秋雨无力地打在棚顶上。可是我忽然听见了天上有巨石滚动的声音,一阵阵向我砸来,这让我心惊肉跳!我惶顾四处,终于弄清了声音来自我自己的心跳,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天亮了,雨住了,几只猕猴在树上发出了呼唤太阳的安静唳叫。东边,有一晃而过的朝霞,只有浅浅一线,但很爽眼。接着我又看到了一只漂亮的锦鸡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坡地上跳舞。它亮出了它锦缎一样的通红的腹部,橙红的颈子,金色的冠毛,在晨雾中美艳至极,它亮开清亮的嗓子唱着:“茶哥!茶哥!茶哥!”爽脆得就像一对铜镲。视野渐渐地开阔起来,我等着踏勘队的回来。没有事的,他们没有事,我们也没有事,没有什么来打劫他们的人,全是雨天的怪现象,这马嘶岭就是这样的奇怪,不过是虚惊一场,他们没有发现那四十块钱的事,发现不了的,一切随着白天和天晴的到来都会过去,他们要忙他们的去了,会把这一切忘了。我这么祈祷着,祝队长他们果然回来了。
     
       整整一天都平安无事,阳光亮得人晕晕醉醉的,风也温暖柔和起来。睡了一天,那些人神清气爽了,呼朋唤友,要打牌了,要唱歌了。哪来的侵扰我们生活的劫匪和捉拿我跟九财叔的农民啊。没有!我真高兴。
     
       平安无事了。他们吃着我们的洋芋,也无话了。
     
       他们继续在周围圈定矿体边界线。
     
       那天傍晚我们回到营地时,却没见炊烟袅袅,厨房冷火无声。这就奇怪了。大家紧张地走进营地,去厨房一看,翻了天,老麻和九财叔双双躺在各自的铺上,两人头破血流,老麻最可怕,嘴张着,却掉了几颗牙齿。
     
       他们两个打架了。九财叔先动的手,他为什么要动手,他肯定有他的道理。是在替老麻择菜时,老麻伤了九财叔那易伤的自尊。老麻像个领导喊九财叔过去择菜,他是想埋汰九财叔几句,因为那些茄子是些收尾的茄子,又有筋又有虫眼。老麻说:“老官哪,你碰见了鬼市吧?”九财叔眼就直了。老麻又说:“这像是鬼市上买回来的菜。”他显然不满意这些菜。九财叔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买的羊肉呢,你切的时候是不是变成了人肉?”老麻一听就打寒噤,这营地没人,就他们两个,老麻可能因为害怕而觉得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便说:“老官你有什么资格凶啊,我说你碰见鬼市又不是我说出来的。”“那是谁说的?”九财叔当时就浑身乱颤得不能自持,他又问:“你说是谁说的?”他要问个所以然。他忽然就站起来揪住了老麻的衣领,唾着老麻的鼻子说:“我跟你说,你不要仗势欺人,你跟老子一样,出苦力的,你得乐个什么?这些东西是我拿命换来的,用命换的,你知道吗?!”他可能越想越气,一拐杖扫过去,老麻就倒了。老麻作垂死挣扎,抓到锅铲就铲九财叔的头,九财叔差一点脑袋搬家,一拐杖再横扫过去,打到了老麻的嘴。老麻哇地嚎了起来,他喊:“让省里的领导来判你的刑!”
     
       他把踏勘队的说成是省里的领导。最后“省里的领导”祝队长他们决定扣老麻三天工资,让九财叔挑上箩筐回家。
     
       这是打架后的第二天早上。九财叔听了那个决定,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他的嘴唇嗫嚅着,想说话,说不出,后来终于哭嚎起来:“为什么要我走?为什么要我走?!”
     
       所有人都蒙了,看他哭。祝队长说,因为你打掉了人家的门牙,这儿不准打架,不是放牛场。因为是你先动的手,为了维护踏勘的正常秩序,经研究,只好让你下山了。可九财叔不走,只是哭,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埋着头,用一双锉子般的手揩着涕泪。他不接工钱,不签字,坐在那儿,好不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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