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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麻得意了好几天,把姓王的说的话全透给了我。他还唱歌:“远望姐儿穿身白,擦身过去不认得,鹞子翻身掐一把,桃红脸儿变了色,如今的姐儿挨不得。”他唱起歌来,棚边的几棵拍手树就一阵乱响,像喝倒彩。他剁着砧板边剁边唱,我的心却乱了。我不能把那些话告诉九财叔,告诉了就会乱套,说不定九财叔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只好也恨起了田螺头王博士来,九财叔他做了什么呢,不是你吓他,他会站在你后头?每天给你们担着担子,这么辛苦这么可怜,你们还提防着我们,发烧了叫个魂还不是没药吃,又没碍你们什么事。这老麻就他妈话多,你得意个什么呢?我要是告诉了九财叔,你那颗黄姜鼻子只怕要搬家。
     
       九财叔不是不知道,其实九财叔是个非常有心的人,他肯定感觉到了,他在想着怎么扭转这个局势。
     
       短暂的秋天就像一片浮云欸乃而过,马嘶岭白天的风跟夜里的风一样不分伯仲,凌厉凶猛了,落叶像波浪一样翻滚在山坡上,整个山岭笼罩在死灰色的烟幕中,密匝匝,枯蔫蔫的箭竹丛在北风的打压下发出荒凉如梦魇的声音,与河谷呼啸的风声一起遥遥呼应着,天空,山冈,森林都在哆嗦。而我们的营地好像要被彻底掀翻了,要掀下河谷去,落到乱石累累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踏勘队的两支队伍合了起来,变天后他们主要圈定矿体的边界线,还要什么圈定“矿化富集地和蚀变带”。早晨起来,冒着风出去,走得很远很远。
     
       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了,早晨起来,有厚厚的霜,到处一片白。雪没有下时,大雨呼呼地来了,来了还不走,还很绵很赖的,圈定的活儿圈不了啦。
     
       大雨不急不躁,从河谷里腾起的浓雾霎时弥漫了山岭,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无奈地蔫耷着,高的,矮的,粗的,细的。森林一片昏暗,千万年的山崖和天空死气沉沉。两天之后,河谷的水满了,河道消失了,狂乱的水流在巨石间粗野地激荡着,把河岸推向角落,山与山之间的联系湮没在一片啸声中,远远地制造着深沉的恐怖。
     
       在风雨的摇撼中踏勘队龟缩了三天,大家坐在火堆前不停地抽烟,去外面看雨势和水势。但情况如故。
     
       接下来的就是,没有粮食了。没有菜了。要断顿了。
     
       九财叔不等祝队长他们安排,就说要下山挑粮食去。
     
       他们也不是傻瓜,这一河的滚滚河水,插翅也难飞过。祝队长看着九财叔,像不认识似的,说,你怎么过去?九财叔就说是到四川那边去买米。“那,谁陪你们一起去呢?”九财叔说不要谁陪,他跟我俩去。祝队长说:“把钱给你你去买?”九财叔说,是啊,我们买,我们挑不我们买?但是祝队长扬起的眉宇间有无数个问号。九财叔根本不知道祝队长不想把钱交给他,九财叔还以为他们会笑眯眯地送我们上路的呢,九财叔肯定在想他筹粮的高招,以为他们会感谢他,改变对他的看法。可是祝队长就是不同意,说不行。他一定是以为我们要偷懒,少挑一趟石头下山。但到四川虽然远点,可以不过河谷,马上弄到粮,路上还可以收一些老乡家的腊肉与鸡。这确是一个好点子,老麻破天荒地与九财叔站在了一起,但就是祝队长不松口。他说他想办法送我们过河谷。
     
       那就过吧,看他们怎么让我们过。他们还是要我们带点钱下去,帮他们买香烟之类的东西。在祝队长进去拿钱的时候,九财叔突然出现在祝队长面前!九财叔看见了祝队长长期捆在腰间的一个大腰包,那里面的三部手机和四五千块钱全暴露在九财叔的眼皮子底下,那是踏勘队的所有经费。过了几天九财叔就把他看到的告诉我了。当时祝队长想掩藏已来不及了,他把钱退回腰包,可由于慌乱,怎么也塞不进去。他朝九财叔说:“我没叫你,你进来干什么?”喝退了九财叔,祝队长又在帐篷里弄了半天,出来时他拿出来的不是钱,而是一封信。他把信裹了几层,用塑料纸包好了,对九财叔说:“交给下面,他们会买齐的,买齐了你们带回。”他又说,“快去快回,别把大伙饿死了。”
     
       他们有雨靴,我们没有。九财叔的力士鞋还破了后跟,他用一根布条把鞋捆好,这样的鞋一上路就会湿透,这么寒冷的天气我们要穿两天的水鞋。好在,他们给了我们一个电筒,一个换过电池的三节电筒。他们几乎倾巢出动了,说是能把我们送过河谷,我和九财叔都知道,这是枉然,我们是当地人,我们还不知道这样的河谷在连阴大雨中是一个什么情况吗。到了河边,那真是望河兴叹了。溯河而上,他们也绝望了,就开始砍树,他们说要临时搭成一个“桥”。树放下了,树扑倒在河里,眨眼间就无影无踪,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接着他们又砍了一棵更长的树,又放倒河中,但是树一头扎进水中,离对岸还有好远。就算搭上了,谁敢往这样的“桥”上挑担过去?谁不要命了?
     
       折腾了一整天,晚上一个个浑身泥水地回了营地,他们中的有些人就开始倒向九财叔了,可祝队长还是不表态。小谭自告奋勇地说:“我陪他们一起去四川。”祝队长摇头不同意,就发动大家一起上山去挖野葱,采野菜,野果。吃了两天野菜,大家意见大了,逼着祝队长来跟我们说:“去四川吧。”
     
       我们便怀揣着他们给的三百块钱,踏着采药人隐约走过的路,像两头野牲口没入了雨雾茫茫的无边荒岭。
     
       又是一趟生死路。
     
       那一天我们遇到了许多可怕的事儿,我们走进一个峡谷时,在一个凹进去的石崖边,遇到了一群躲雨的鬣羚,怕有百十只。鬣羚胆小,见了我们,就开始逃跑,只有一条窄窄的崖路,那些鬣羚朝我们跑来,我们贴着石壁给它们让路,九财叔那件破烂的棉衣还是给一只鬣羚角挂住了。我看见九财叔一下子飞了起来,箩筐也飞了起来,好在九财叔那衣服不经拉,“刺啦”撕了个大口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后面的鬣羚从他身上跃过去,竟没伤着皮肉。九财叔叹他命大,骂着要抈下鬣羚的角来,“那倒是一味不错的中药呢。”他说。
     
       我们想走进一个山洞中休息,生点火烤干衣服,黑黢黢的山洞里扑棱棱飞出了一大窝秃头老鹰。进得洞去,一股腥气,也没在意。生了火后,又有老鹰窥伺在洞口想往里钻,我们烤着衣服,火越烧越旺,九财叔突然指着我身后说:“那、那是个什么?”我回过头去,妈也,一副骨头架子朝我们走来!
     
       我们爬起来挑上箩筐就跑,跑出山洞,跑了两里开外,跑得天有些开了,峡谷矮了,才停下来。
     
       “那真是鬼么?”我问九财叔。
     
       九财叔到底比我有山中经验,说:“那不是鬼,是一副被鹰啄净了的骨头架子。”
     
       九财叔说,不是冻饿死的就是被人害了。他说,鹰子吃腐物。山里头什么事都会发生,没事谁愿意到山里头来呀。我就问到四川还有多远,九财叔说他也不知道。我说:“九财叔,那三百块钱,你给我一百五十块了我回去吧。”九财叔听了痛骂我:“命都快赔了你就值这一百五?!桩桩件件的,你就值一百五?!你这没出息的,这点钱打瞎你的眼睛!”我说:“那总比被老鹰啄吃了强些。”九财叔就说:“我要走,我给他抢完了走。”我说你抢哪个?他说我总不能就这么走。他就溜出了那话:“光一百元的就有这么一扎。”他用指头示意。他说出了祝队长腰包的秘密。他说:“你不想把它抢过来?为什么他们那么有钱,而我们啥都没有。”我说咱是农民,人家是大学搞研究的,不能比。九财叔却说:“咱受的苦比他们多,都是一样的人,不该这样啊。”我直笑九财叔愚笨,认死理。我知道他不懂,他没想过来。我说,人家的钱与我没有关系,我只想回家,水香要生了。九财叔说,抢,我们抢他个净光。你未必不要钱吗?我说我要钱,我咋不要钱?他说那就抢。我说抢不来的,他们人多。他忽然说他想了个好法子,看那边有没有老鼠药,把他们毒了抢。我说这是犯法的,抓到了咋办?他说你胆子咋这么小,麻雀胆也比你大呀。这里人不知鬼不觉的,这次不干以后就没机会干了。你还到哪儿碰到这么有钱的?他还说那个值几十万的家伙,有好几个,不得了。其实那个家伙,王博士说的值几十万的那仪器,就值两三万块钱,是王博士吓唬我们的,唬我们这些乡下人的,如今进了监狱,我才知道。当时因为恨吧,在路上没事,就胡乱商量着怎么抢,我说还是不要抢的好,偷,偷了就走。九财叔说:“你能飞走?他们一赶来,咱们就被抓住了。”他说我想好了,就这么做。我说没有老鼠药呢?他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举起开山斧对我说:“一不做二不休,杀,杀了抢。要得你安逸,就不得他安逸。”九财叔想横了,想窄了。我只是觉得他是开玩笑的,心里恨,才这么说,图个嘴巴快活。
     
       不过那些钱确实让我有些兴奋,九财叔认真的撩拨让我在这荒岭寒雨中有些走神。二十块钱的不满已经演变成了抢劫更多钱财的企图,不,是决心。我感觉到我将要与这个九财叔大弄一笔了,可这是冒险,如果真能做得万无一失也未尝不可以干干。听有打工回来的说,外头这年头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抢的,偷的,骗的,拐的,杀人的,海了,有几个抓住了?又一想,九财叔,哼,你胆大,你这个熊样子,你也什么都敢?我不信。在他动手的那一刻,我都没法相信他是那种敢出手杀人的人。
     
       九财叔与我走在寒雨霖霖的山岭上,挑着湿漉漉的空箩筐。九财叔的湿球鞋不知轻重地一走一咕,一走一咕,他脚上的肉已经裂口了,从里面流出鲜血;胡子拉碴的,鼻子里喷出的团团热气变成水珠子,挂在他花白的胡茬上,那只不能关闭的阴冷的眼睛向远处看着,好像多有不甘似的,有一种念头燃烧在他眼睛深处。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那个死了老婆、家庭负担蛮重、蔫不拉叽、又脏又烂的九财叔,不是的,是另一个。大前年,九财叔老婆只感腹疼,一阵抽搐,还没等到抬去医院,就半道上死了。死了女人的家里还有什么好呢,三个妮子整天在那儿哭着,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得给他们烧饭和喂猪呢。三个妮子是被他打着去山上放羊的,后来又打着她们去山里采药,去山里割猪草,去地里刨洋芋种苞谷。就这样,三个妮子越长越像人了,老婆坟上的草也越长越高了。九财叔就不爱理人了,瞪着眼看山,坐在地头打盹儿。后来他家里就放进了牛,牛就在房屋中拉屎,屋里就飘出了畜便的气味,被子越来越薄成了鱼网,一直到两块钱的特产税也交不起了,让村长大骂他的祖宗十八代。家里并不因此就没了热闹,三个小妮子突然间脾气暴躁起来,只要九财叔不在家就大打出手,为一点小事都打得鸡飞狗跳,捅妈捣娘的,抓头发,蹬裆,样样有。九财叔从地里回来,常常看到三姊妹的脸上大窝小坑,已无完肉。又没读书,又无娘调教,村里的人都在想,这三个妮子咋办啊,送一两个去学校也好呀,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戏太早了点。可别这么说,她们打归打,长着长着一个个就水灵湫湫的了。家里的羊啊,猪啊,不比人家少,菜园里该长白菜的时候长白菜了,该长辣椒的时候长辣椒了,该生火做饭的时候屋上有烟了,该点灯的时候窗口有亮了。村人就说,如果这三个妮子脾气改一点,慢慢长大,九财叔的好日子就会来了。可惜的是,日子很慢,三个妮子还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因此,遭孽的还是九财叔,一个人扶犁,一个人还得背篓,一个人赶集担柴,一个人还得照秋收秋。脸也黄了,皮也松了,他多大的年纪呀,跟他同庚的八大脚我爹,见了都不敢喊他九财弟,恨不得喊叔。八大脚我爹对我说:“九财,三个酒坛子是泥巴捏的,难出头啊。”
     
       我们披着雨布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九财叔说:“腰酸。”他揉着两边的腰,我怀疑他是肾有问题了,他脸上浮肿,眼珠发黄。我扶着他找了个背风的石坎,想拾点柴生火,这个念头被吸一锅烟取代了。九财叔费劲地点燃烟锅,递过来要我吸。我就接过吸了几口,那种冲人的辣味差一点把我呛翻了。我咳嗽了一会,又犯起了迷糊,竟坐着睡着了。再醒来,天已经大亮,我浑身似乎都没了热气,脚已冰凉得失去了知觉,雾,雨,风,冷冷地包裹着我们。好在不一会我们闻见了柴烟,就知道有了人家。
     
       我们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女人,后来也只见到她,没有其他人。这女人在家煮猪食,头脑不太清醒的样子,她回答我们这儿没有粮食和腊肉卖,她甚至说不出她是四川还是湖北的。我们只好再继续走,可是,没走多远,就听见前面的九财叔一声尖叫,接着响起了枪声,九财叔中了安放在大蕨丛中的垫枪。
     
       那垫枪先从箩筐穿过,再擦过他的小腿肚。只见九财叔一个前仆,箩筐就丢了,倒在地上喊:“我中枪了!我中枪了!”
     
       血从九财叔的裤腿里流了出来,他抱着腿左顾右盼,我一时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听见他呻吟,就去找枪,九财叔大喊道:“别动枪,别动那枪!”
     
       他自己的手里抓了一绺破茎松萝,水淋淋的,他掸着水,慢慢捋起裤子,把松萝往流血的地方按。肯定很疼,按得他歪了嘴,眼珠子凸得更厉害,眼里全是浑浊不清的念头和绝望。雨还在下,雨挂在他凄凉焦黄的脸上。我扶他拖着腿坐到扑过来的箩筐上,坐在一棵大树的背后,他才说:“把那该死的垫枪给我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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