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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就僵了,也没人再说什么。可老麻急,老麻肿着牙床和腮帮,眼巴巴地要等着九财叔走。他没有等到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他看见九财叔还在这里,赖着不走。他不服啊,不解气啊,就用猛烈的剁刀声表示着他的态度。等人散了,九财叔偶然抬起头来,看一眼厨房,眼里全是刀子!
     
       “叔,你怎么办?”我问他。
     
       他没回答我。嘴巴在动着。后来我听清了,他在说:“我给妮子筹几个学费……”
     
       我听见了“学费”这两个字,我听得很清楚。他未必还想让三个妮子去读书?我后来突然想他真的会的,他多少天来都是这么想的,他一定会这么想的。就冲着那一个红发卡,冲着那些手机和钱,冲着小他一辈的人对他的吼叫,他迟早会下决心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去的。
     
       “你是说,让她们去上学?”我问。
     
       他点点头。
     
       看来他们真的想要他走了,我也不想呆了,我更加思念我身怀六甲的水香,我拼命地想她。我就对九财叔说:“算了吧,要走我们一起走。”可九财叔摇着头,摇着头。
     
       这样僵持着怎么办呢,九财叔竟挑起箩筐跟踏勘队一起外出了!并没有要他去,再说他的腿还没有痊愈,走路还有点瘸。小谭就出来说老官你不能做,你的腿挑不起。这样行不行?除了不少你工钱,还补助一百块钱,你走吧。这不少了。我想九财叔会同意的,可九财叔不表态,以沉默作答。这更坚定了他们要赶九财叔走的决心。我当时不知道,踏勘队一致认为九财叔是个危险人物,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必须要提高警惕。种种印象加迹象表明,九财叔对踏勘队有威胁,并非是个善良之辈,这一次斗殴就是一个证明,是一次暴露。
     
       多难受啊,九财叔和大家。大家干着活,九财叔挑着空筐跟着他们。我把我挑的东西分给他挑,他感激地看着我。这一天非常难熬,非常漫长。
     
       而老麻在营地整整一天都在盼着九财叔灰溜溜地回来,乖乖地卷起他的破铺盖滚蛋。老麻甚至用老虎钳子将九财叔的碗夹掉了一只角,并在那个缺碗里撒了一泡尿。老麻看着黄灿灿的尿液,咧着没齿的嘴黑洞洞地笑。到了夕阳西下时,九财叔也没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老麻面前,而是跟大家一起回的。老麻于是将那些烂了的、长了芽的小洋芋果都煮进了锅里。结果可想而知,那天晚上大家吃了这些毒洋芋后,一个个都拉起了肚子。
     
       在拉肚子的热闹中大家把九财叔忘了,我和九财叔什么都没拉,肚子好好的,我们抗得住。老麻对他导演的这出戏可高兴了,“看你们都吃了什么!”他说。“我也没办法,就这些洋芋了。”老麻把责任推给了九财叔和我,煽动踏勘队对我们的仇恨。九财叔在晚饭吃洋芋的时候吃出了一股尿臊味,可是他没有说什么。即便是大家不停地拉肚子,也没把怨气撒到我们头上,至少没有公开撒到我们头上。老麻就开始索赔了。那天晚上,老麻高声在营地说着:“一百一颗!”
     
       他要九财叔赔他的牙齿。若是一对一,老麻是不敢在九财叔面前这么嚣张的,九财叔那只右眼里透出的寒气,让人见了会不由自主打三个激灵,但老麻仗着祝队长们对他的暗地支持,有恃无恐。算算,我们来马嘶岭有二十一天了,也就二百一十块钱,九财叔扣掉二十,只有一百九十块钱,要按这个价赔老麻的两颗牙齿,九财叔还得倒贴十块钱。当九财叔听到他还得拿出十块钱来,他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他是多么无望。他张着嘴看着祝队长和在灯光尽头豁牙暗笑的老麻,除了乞求之外,看不出他要大肆行凶的念头。他的嘴巴两边稀黄的胡子和皱折成了一个大大的括号,宽大单薄的下巴就托着那个“括号”,十分的无奈。那只鼓起的眼睛现在只是一个浑浊的晶体,充满了惶然,另一只有些坍陷的眼睛眯缝着,满是意想不到的驯良。
     
       九财叔走出来,他一定是很难办,他算了算,他走,工钱加上踏勘队补助一百,还有个两三百块,不走,赔了老麻的,能剩多少?但现在老麻又不让他走,要索赔——他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
     
       晚上的风很大,依然是北风,河谷的冬汛好像在作最后的挣扎,在宽阔无边的河床上扑腾着,整个山岭到处是它们的腥味。九财叔在吃着什么,我闻到了一股刺五加果的味道。九财叔摘了不少的刺五加,那种豌豆样大的黑果子。这两天因为他无法安眠,就吃这个。
     
       “把他们杀了!”
     
       这天晚上,九财叔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他狠狠地嚼着刺五加,开始看他的斧头。
     
       “你,咋说?”他问我。
     
       “我,我……”
     
       “事情成了,我们就安逸了。”他说。
     
       “你跟我搞。”他鼓着劲说。
     
       “搞了,我们就过安逸日子了。”他这么说。
     
       “叔,你声音小点行么。”我说。
     
       “不要怕的,跟我搞。”
     
       我也觉得九财叔进退两难的时候他是会什么也不顾的。他的这个决心让那些钱和财物如此逼近我们,好像就在手边,唾手可得了。我在被子里,闭着眼睛,那些钱啊仪器啊就在我的头顶飘荡,还有红牛仔裤和发卡和小小的薄薄的录音机,还有好多手机。它们飘呀飘呀,它们穿行在蓝色的天空里,像一些鸟飞着,穿梭着……我看见水香穿着红牛仔裤,别着红发卡,站在马嘶岭河谷的对面向我喊着:
     
       “回来啊治安,治安快回来!”
     
       我的梦被惊醒了!我听见了真实的男人的喊声:“有东西!有东西!”
     
       睁眼一看,营地亮如白昼,瞬间,又倏地进入了黑暗。怪光又出现了!这光总是在晴朗的晚上出现!有人敲起了脸盆搪瓷碗,并且放起了枪。马嘶岭是一片恐慌中的混乱。
     
       “注意隐蔽,不要面对它!”有人喊。
     
       光没有了。
     
       “这东西把我们折磨得太苦了!”祝队长啐着,“怪事,他妈的!”
     
       大家一字排开在门口,要死守我们的营地。老麻抱出了柴火,说:“点火吧?”
     
       “点!”火就点起来了。因为没了汽油,已经有几天都没发电了。火点了起来,半干半湿的柴烧得啪啪乱响。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把远处县城或镇上的灯光反射过来了?”有人说。
     
       “别想那多,把火加大些,烧!去砍树,砍棒子给我们!”祝队长敞着羽绒衣,哑着喉咙在那儿指挥。我就跟九财叔去坡上的灌木丛砍树了。大家打着电筒,有的举起箭竹做的火把。找准了树,一顿砍伐,一根根胳膊粗的树棒就到了大家手里,树枝就被他们抱去投进了火里。
     
       在砍树时九财叔很兴奋,我听他说:“来了,来了好!都来都来!”我们砍了一会,回到棚子里,祝队长他们的帐篷里全是削砍木棒的声音,是在把木棒砍光滑。老麻一个人也在厨房里砍,还发出“嘿嘿”的虚张声势的声音。九财叔一头的汗,对我说:“机会来了,一定要搞!”
     
       “咋搞啊?”我说。
     
       “一斧头一个,你管那么多!”他说。
     
       我说:“不能啊,叔,这是犯法的。”
     
       “鸡巴法,”他说,“跟我搞。”
     
       “现在就动手么,叔?”我真的好怕。
     
       他说:“迟早的事,要趁他们分散,下狠手,让他们连哼都不能哼。”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松了一口气。他说的是白天趁他们在野外分散工作时下手。
     
       他躺下来又说了一句:“搞一次,用一辈。”
     
       九财叔呀,你害了我!我又想,跟着这种胆大的人,说不定真能一下子翻身呢。谁不想翻身啊,有这个机会,说不定是老天促成的。咱们黄连垭的人没这个机会,我跟九财叔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干呢?
     
       “要是山下的人知道了来找他们呢?”我担心地问。
     
       “我们早就走了,山下的人又不知道我们是哪里的。我估了估,马上要落大雪,大雪封山,进不来了,雪一埋,一直到来年的五月,野牲口都会把他们啃干净了。寻不到,还以为他们跌进河里淹死了……”
     
       早晨,在水沟边洗脸时,眼睛充血的九财叔转过头来问我:“今年七月你家的羊渴死了几只?”我说三只。他喔了一声。“我两头种羊全渴死了。”九财叔说。他摸着包头的帕子,帕子上有斑斑血迹,那是头被老麻打破了流出的血。
     
       我正准备走,他突然叫我:“你磨磨。”
     
       他要我磨斧!昨晚所说的一切又在我头脑里响了起来。他还是要杀呀?我看看他,就蹲下身在水边磨起斧来。我在问我,我要杀人吗?今天的天气没有什么不同,气氛也没有什么两样。开山斧本来就很快,我无力地磨着,瞅瞅旁边的九财叔,他无事一样,好像很平静,没有什么恶念。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我庆幸一样。这天继续圈定矿界。
     
       早晨的雾气很大,我们出去四面都没有路,到处烟雾腾腾,像着了山火一般,我们摸索着走路。九财叔跟上来了,他箩筐里的东西不知是谁装的。“带上了么?”他小声地问我,是指我的开山斧。开山斧本来就在身上,每天都插在腰间的。我感到他这天真要动手了。我借故扯鞋跟,落在了后头。我忐忑地走着,雾越来越浓,有人在路上说着话,我什么也没听见。
     
       到了工作地,雾还是很浓。我到处找九财叔,我希望见不到他,可还是看到了他。他袖着手,干坐着,抽着烟,烟锅在雾中忽闪忽闪。我们的浑身都被雾打湿了,雾里有很稠密的鸟叫。这天只要雾散,肯定是个焦晴焦晴的天气。我在想着我怎么办,我浑身不自在,心上巨石滚动的声音又响起了,轰隆隆,轰隆隆……好不容易熬到快中午的时候,突然有人喊我,要我到祝队长那儿去一下。当时我就快昏厥过去了,我在想完了,他们发现我们的计划了!我冒着冷汗,不由自主地摸着腰上的斧子,好在还有雾,喊我的龙工没有看到。到了祝队长那儿,祝队长若无其事地说:“明天,你们挑石头下去,水退了。”我没说话。祝队长又说:“老麻也去,他说他要补牙齿,他去补完牙齿,再挑东西回来。”我放心了,就说:“行哪。”我又问:“那……我表叔也下去吗?”祝队长说:“下去,怎么不下去,你们三人一起下去。”当时他们作了决定,把九财叔交给山下后勤分队的处理,这比较安全些,他们带了信下去。可我不知道,我当时只是说:“他们在路上打起来了咋办?”祝队长说:“你们前后走嘛,不要一起走。”我说:“三个人怎么走还是一条路,老麻也不情愿的。”祝队长就说:“你劝劝他们嘛。”我说:“劝不住的。”
     
       九财叔正伸着颈子在坡上等着我。见我来了,他哼了一声,说:“没用的,留与不留都没用了。”我给他说:“他们要我们明日下山。”他却说:“没用了。”我说老麻也要跟我们一起下山。他说你别给我说这个,没用了。我就骗他说,他们要你挑。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削断了一根树枝,他用手拭拭开山斧的刃口,说:“没用了。”他站起来,用斧头砍进一棵树,一棵糙皮松里,我看到新出的太阳正好照在了那把斧头上。
     
       雾渐渐开了。九财叔的手指头有血珠子滚了出来。他放进嘴里去吮吸,我就开始吃早上带出来的煮洋芋,吃得冷揪揪的。九财叔也吃,木木地嚼着,从嘴角往外掉着洋芋渣儿。
     
       雾全开了。这每天金贵的好时间他们就抓紧忙活起来。我正在搬仪器,就听见有人在树林里大声说:“你干吗老跟着我?”是树林中的一个坎子下,而当时并没有人,我没看到人。但循声看去,坎子上却出现了九财叔。说话的好像是王博士,我没见到他的人。我正在找是不是王博士,总算看见了那个田螺头,黑油油的头发在白晃晃的巴茅里,像一只头朝下的鸭子的尾巴浮在水中。就在这时,只见一道寒光一闪,那黑油油的头发就不见了!我听见了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有点像鹞鹰拍击着翅膀的声响,估计是压下了一些树枝和草丛。
     
       九财叔动手了!
     
       九财叔已经冲到了我面前,握着开山斧,脸色惨白地说:“搞!”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王博士已经不在了!九财叔拽住了我,他是在“告诉”我发生的事,指令我赶快行动。他拽着我向另一个地方跑,说:“快!”
     
       我的大脑无法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拖下水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已经出了人命,一条人命跟十条人命是一回事,必须赶快灭口。这容不下我多想,也容不下九财叔多想。就听见有人喊:“小王,小王!”话音未落,斧头就落到了祝队长头上。只见祝队长头上有白花花的东西飞溅出来,眼镜弹到一棵树干上,手晃晃,就倒地上了。不知为什么,九财叔并没有再给他一斧头,而是挥舞起斧子在树丛中左右开弓乱砍一气,见什么砍什么。
     
       “九财叔!”我喊。
     
       九财叔转过头来,注视着我,他醒了神,丢下斧头就蹲下地去,拉祝队长腰上的那个腰包。没有声息了的祝队长这时候突然在草丛中动弹起来,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捂着包,不让拉。我看到祝队长睁开了血淋淋的眼睛,九财叔在地上摸起开山斧,祝队长用颤抖急迫的声音对九财叔说:“你、你放了我,我给你一、一辆小汽车。”
     
       九财叔大声问:“在哪儿?”
     
       祝队长气短,半天才说出:“在……县城。”
     
       因为祝队长捂包的手死死不松开,九财叔就与他争夺着,回头对我吼道:“快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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