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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麻显然心安理得,可能为多呆一些时日暗暗叫好。这老麻顶多是跟别人整零席的红案师傅,平时也没啥人找他,在这儿吃了喝了还拿工钱,又不挑又不扛,又不早出晚归又不吹风淋雨,他当然喜欢了。
     
       好像要下雪的样子。这天半夜果然下起了雪子儿,然后就是雨,这场雨来势可凶猛,雨夹雪霰,打得我们的塑料布顶像要穿洞了一样,正迷糊间,雨水漫进了我们帐篷。我是做梦梦见掉进了村里的那口深潭,腆着个大肚子的水香硬是不来救我,她就站在潭上面。我冷啊,醒来一看,我们已经泡在水里了。外面已经闹哄哄一片。
     
       “快转移!快转移!”
     
       许多电筒的光柱在那儿横来扫去。我们出去一看,崖上的雨水就像瀑布一样朝我们泻来,非常急遽。我们按指挥把东西挑往一个不远的小山洞,先到洞口的杨工和龙工说刚才洞里出来了一头野兽,但我们没有看见。他们说像羊,进去后里面果然有一些野牲口的粪便,根据我的经验,好像是灵鬃羊,个头挺大的那种。洞里本来就有水流出来,现在更大了,我们把他们认为贵重的东西搬进去。搬完东西,就生火烤衣裳。可烟雾出不去,熏得大家都受不住,特别是九财叔,那只不能关闭的眼睛里就哗哗地淌泪,他后来干脆就出洞去了。他披着雨布,坐在洞口,那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远处我们被淹的营地。我们就睡在门口,其实是坐,裹着湿漉漉的被子,坐等天亮。
     
       天亮后又因柴火全湿了,没有吃的,他们给了我们一人一块压缩饼干。九财叔说:“这石头一样难啃啊。”老麻说:“他们有凤尾鱼。”我已经看见了,是一种铁盒罐头。我们闻见了鱼香。
     
       中午太阳出来了,我们抱被子翻晒,拉垫絮的时候,从絮里抖出一个红红的东西,我一看,是个女人的发卡。这是小杜的,小杜夹在前额上的,是其中的一个。小杜有两个,那两天我看见她只夹了一个,原来这一个到我们絮底下来了!那东西抖落出来后,九财叔就飞快地抢了过去,对我说:“你小子别管。”他藏进了内衣口袋,把个破毛衣领拉得大大的,往胸里头塞。他露出宽大的烟牙,嘴巴就不由自主地缩到了耳根,耳朵也突然变得很紧了,那只可怜的右眼珠好像要跳出来,变成一颗落地的秋板栗,会发出“叭”的一声。这使我不再敢惊讶,装着没事的样子,继续晒着被子。不管怎么说,小杜的红发卡都是很漂亮的。小杜长得不漂亮,但不知怎么,夹上那两个红发卡在右前额的头发上后,就显得好洋气,头发还是黄的,染了的,黄发加红发卡,跟咱们山里人夹发卡又不一样,夹在不该夹的地方。
     
       我明白九财叔是在暗中弥补他的那二十块钱。他要把它补回来。吃饭的时候他死胀,一碗一碗添。人家要四个馍他要五个六个。“我能吃,怎么的?”他说。若在家里,顶多一碗洋芋就解决了肚子,他是个铁骨膘,瘦,肚子并不大。他吃得直翻白眼,嗳气,打嗝,我都看不下去了。踏勘队的人已经看出了他是在闹情绪,他故意夸张地吃饭,是在与祝队长作对,是在表示他的抗议和愤怒。
     
       就在我们遭水劫没几天,好消息传来了,祝队长他们在那剥夷面的西南,发现了一个厚度达三十多米,斜深达千米的富金矿,说还伴生有黄铁矿、铜、锌、铅等多种矿物。这是初步证实的结果。祝队长说,最保守估计,以后一年可以给县里带来几百万的财政收入。那天营地真的是一片欢呼。姓王的博士在回来之前还用红油漆在那儿的石壁上写下了“我来也”三个大字。祝队长余兴未尽地用望远镜望着河谷对面,望着小王写过字的地方,说:“证明我当时的推测没错。”我记住了他们那天所说的“斜卧矿柱”。我没有望远镜从远处看他们的发现,河谷总是雾霭濛濛。我在想象这个斜卧矿柱的巨大,它哪一天站起来,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站起来,站得比马嘶岭还高,浑身是金黄色,金灿灿的,该是一种什么气魄啊。
     
       “关你鸡巴事!”九财叔对我说。他拍了我一下肩。他在我的傻傻的表情上看出了高兴——分享着踏勘队的喜悦。他忌恨地说:“咱们后山的磷矿也说是国家的,给谁包了?给乡长的一个朋友包了,金子再多,会多给你二十块?!”
     
       我说:“这总归是好事呀。”
     
       老麻说:“老官的气还没顺。我说,矿是肯定给人包的,但承包款和税收是每年得给当地政府交的啊,祝队长说的财政收入,是指这个。”
     
       九财叔讽刺他说:“你是乡长的口气咧。”
     
       老麻说:“有一说一嘛。”
     
       我说:“我不管金矿银矿,他们早点结束了,我们就可以早点滚蛋了。”
     
       我想的是这个,我真的想这个,想回家,想水香,想她那么沉甸甸的肚子。我只想水香生娃子时我在她身边,我拿了踏勘队的工钱,我就去县城给水香买一对那样的红发卡,穿了洞的小树叶一样的,也夹在水香右额的头发上,怪好的,怪经看的。黄连垭的人都不知道这种夹法,也没有这么漂亮的发卡。九财叔的三个妮子虽然长得还不错,可一个发卡,看他给谁夹。我们水香脸型好,眼睛、嘴巴都比小杜好看,皮肤也比小杜好,又不戴眼镜,怎么看都舒服。别看山里人,山里人喝的水好,人就是灵醒。小杜的胸奶也不大,我看比野柿子大不了多少。早上不吃,大家笑她减---肥。这么不肉气的妮子为什么还要减---肥呢?城里人真搞不懂,蛮好笑的。我突然想到我买了红发卡还要给水香买一条红牛仔裤的,就像小杜身上的那条。可我想了想县城我见过的衣摊,似乎没有红牛仔,只怕是要到武汉城去买。红牛仔裤真是很亮,贴身贴肉,裹得屁股大腿怎么看怎么舒服。我真的有愧于水香,什么都没能给她买过,她跟上我了,吃没吃什么,穿没穿什么,在家里地里忙这忙那,去了集上,买这不敢,买那没钱。几个小票子捏出水来了,回来时,还捏着,还是没用,还对我说:“不要买,街上尽宰人,哪儿都贵!”
     
       踏勘队遭了水劫后,许多图纸淋湿了,丢失了不少数据,祝队长为此闷闷不乐,说时间又耽误了,要加紧补数据。他的情绪影响了踏勘队。踏勘队的人都木着脸干自己的事,一点儿笑声都没有。那一天他们去补数据,我们就在姓王的博士的指挥下,在营地加固帐篷,主要是把帐篷四周的土堆堆高夯实,以防崖上的雨水再下浸。小王不让我们进他们的帐篷,这没什么。他守在帐篷的门口,看着我们挖土,挑土,培土。那天天气尚可,雾渐渐开了,他就搬出一个仪器来,许是没事,就摆弄那玩艺儿,朝河谷和河谷对面看着。这小子一定是在观察祝队长他们。远处的森林浓如烟霞,依山势的爬高而呈现出陡峭的层次,树干白得耀眼,山壁黄得瘆人,天空云彩斑驳。我们的一双肉眼看到的就是如此。不知怎么,九财叔被那个仪器引诱了,他想看看让王博士入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于是趁姓王的去山崖边解溲时,跑过去瞄了那仪器一眼。估计他还没看清楚仪器里面的东西,身后就传来了排山倒海的一声怒吼:“干什么!”
     
       又说:“这个值几十万!”
     
       九财叔腿一软,当时脸都白了,人吓人,吓掉魂,有这句老话。九财叔就赶忙跑到一边去了。几十万哪,九财叔还真没把它碰倒,碰坏了,他拿什么赔?
     
       九财叔躲到了一边去挖土,锹怎么也插不进去,没力了,整个身子都软了。一种深深的委屈和愤恨从他的那只眼里射出来,像刀子一样,让人心尖发寒。到了晚上,他开始发烧,躺在床上,身子发着抖,还四肢抽筋,发出喊叫,像被鬼掐了喉咙一样。
     
       他说:“快去给我收魂。治安,快去喊我的魂回来!”他从头上扯了一把头发下来,让我用一张树叶包好,烧了,放进他装水的碗里,喝了,用一块石头刮着空碗。他把碗交给我,说:“你就这么刮着到外面去,喊我的名字,要我回来。”他指示我往黑夜的深处走去,越远越好。我走着,喊着:“官九财,回来啊,回来啊,官九财。”我在向深邃无边的黑暗走去,到处都是鬼魂,昏暗的星星,恐怖的森林,陌生的荒野,还有一些绿荧荧的野兽的眼睛……我喊着,浑身寒毛倒竖,鸡皮疙瘩鹊起,我看见了在森林里游荡的九财叔向我走来了,有一群高矮不一的野鬼簇拥着他,有两个鬼拿着钩子,两个鬼拿着刀戟,寒光闪闪,好不骇人!黑无常头戴“天下太平”的帽子,手拿绳索;白无常头戴“一见生财”的帽子,撑着破伞;夜叉豹眼,猪腿,手拿催魂鞭;贵神长舌,鹰爪,腰扎障眼巾……我的魂好像也要同他们汇合了,我喊着,又不敢大声,我跟着大神小鬼送九财叔的魂回棚,我刮着碗,吱啦吱啦,吱啦吱啦……后来我丢下了碗,发疯一般朝棚子里狂跑,大叫一声,与老麻撞了个满怀,顿时委地瘫痪了。
     
       唤魂的事让老麻说出去了。祝队长气急败坏,说:“好啊,你们在这儿装神弄鬼,这还得了,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你们的村子!”他拿我们没有办法,他那些东西要挑,他只能发发气。奇怪的是,九财叔的烧不吃药就慢慢退了,这作何解释,这是啥原因?
     
       这以后,九财叔又盯上了王博士,只要姓王的背对着他,他就会不顾一切地站到姓王的后头,就那么站着,跟站在祝队长身后一样,等姓王的回过头,他又什么事都没有的赶快走开。有一天,在踏勘休息时我看见姓王的拿着一个钱夹子大声追着九财叔质问:“你看什么嘛?你看什么嘛?”王博士并不知道他吓掉了九财叔的魂,只当是他爱看个稀奇。祝队长就说:“这老官,有病。”王博士晃动着他那个钱夹,意思是没什么钱,钱夹里夹有一张照片,与一个女的合影,两个人戴着那种方帽子,从上面还坠下黄璎珞。听他们说那就是他的老婆。不过我心里清楚,九财叔不是想看稀奇或者好奇才站到他后面的,那是九财叔一种无声的示威。他恨,执拗的、单刀直入的愤恨。一个不能表达,无从表达,不敢表达的人,很快就将一般的成见变成了仇恨。这太正常了,可是,也许祝队长和王博士未有察觉,这非常危险。为什么不让他表达出来呢?可怜的九财叔,沉默的九财叔。他这以后真的就像掉了魂似的,躲在一处抽烟,发呆,丢三挪四,爱理不理,眼神恍惚。
     
       我的印象也被搞坏了。我给九财叔唤了魂的,装神弄鬼也有我一份。我发现小杜都懒得理我了,他们瞧不起我们。那天晚上,当我把书去还给小杜时,经过他们的床铺,他们问我干什么,有什么事,我说给小杜还书,他们要我丢在那儿,可我又想再借一本,我就说我亲手交给她。我就进去了,我感到他们的目光像针扎在我的背上,让我变成了一个刺猬。那些目光是审视的,冷漠的,也是不屑一顾的。我那天知道不该闯入他们的帐篷,但我那天实在好想再弄点东西看看,特别是关于“斜卧矿柱”的内容,书上肯定是会有的。我进去后看到洋芋果小杜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已经偎在她的睡袋里了。她见了我,像被火烫了的一样往里缩,慌乱地“哦”了一声。我说我是来给你还书的。我再没敢说什么,便飞快地出来了。前面的火塘边,祝队长他们正在分烟说着话儿,看了我,也像看一个怪物。我本来想好了,出他们帐篷时有一句客套话“你们歇吧”说的,可出来根本轮不到我说,因为我不存在,我是个很让人小瞧的乡里人。
     
       外面一片漆黑,马嘶岭上荒凉的夜嘶声像老妇人的呜咽,像受难的马在马槽里惨叫着。那天我真希望神奇的怪光出现,照着我,我就要向它走去,告诉它这里的一切,向它讲我心里的话。我什么也不会怕的,我在心里喊:“光,光,你怎么还不来啊!”那像利剑一样的骇人的光,刹那间照彻了这深广黑暗的光,刺中了什么,还真是一种惊异呢。我真希望这儿多出现点怪事,冲冲这里的压抑,冲冲人心里黏稠的东西,让人振奋得发一下抖!我走进我们那塑料布吹得呼呼乱响的棚子,摸黑钻进被子,听见九财叔磨牙的声音多么响亮,就像在磨一把斧头!
     
       其实,我知道踏勘队的他们是对着九财叔来的。他们对九财叔有些警惕,他们就把我们一起防了。这些都让老麻无意中说出来了。有一天老麻弄了几个套子,套了一只经常出没在坡上的麂子,弄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麂子肉汤,结果祝队长不但不领情,还硬要把老麻赶走,说是“两个山字一垛,请出”。老麻好心办了坏事,祝队长从不吃野味的。老麻背着行李卷就只好走了。但是踏勘队其他人替老麻求情,因为做这么多人的饭是件大事,炊事员一走,工作就乱了。于是劝好了祝队长便去追赶老麻,把老麻从路上截了回来。老麻好像知道他们会来截他,在山道上紧走慢走哼着歌儿,见他们赶来,故意说,缺了我这个烂萝卜,还整不出酒席来,再请个好厨师,比如说老官,可以给你们做饭蒸馍呀。姓王的王博士就说,你就别假客套了,你明知道我们不放心那个老官。
     
       老麻重返营地拿起锅铲的那个晚上,在棚子里他对我们说:“读书人认死理,犯牛倔。我在镇委会给镇长他们做饭,点着要吃野味,县里的干部下乡来了,也是说:老麻,今天吃啥呀,有没有鲜一点的炉子(火锅)?你看人家!山上的野牲口,不是吃的是干什么的?我们镇长最有能耐,为了把家鸡混成野鸡,他可以把鸡脖子抻到一尺多长,乍一看,就像野鸡了。上头来的人也不知道,放了一把花椒,以为就是野鸡,就说:还是野鸡鲜。我们镇长真是个天才。”老麻给我吹嘘说:“我说不回来了,他们几个人拉脱我的袖子。我说,衣裳拉坏了是有价的,他们就说,拉坏一件赔你两件。嗬咳!不是我说,你叔走,他们还巴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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