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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来说,我们是早出晚归。每天天刚亮,祝队长的哨子就响起了,“起床了,起床了!”大家惺惺忪忪地起来,不辨滋味地把稀饭裹着馍馍吞下肚去,就灌水,就拿上馍馍,拿上腌野葱野蒜,摇摇晃晃地走了,到了傍晚我们就回到营地,几乎每天如此。这群人——祝队长他们,无论男的女的,就像我们村头磨苞谷的水磨子,不停地干活,爬坡下坎,下坎爬坡,写写画画,然后收了仪器,抱来石头丢进我们担子里让我们挑回来。
     
       好天气并不是经常有的,没过几天,寒风就缠在岭上、河谷间不走了,黏黏的浓雾悄悄地泛上来,与寒风一起,搅得天昏地暗。但是即使能见度非常低,祝队长还是催促大家出去,他的要求是: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完成此次踏勘。在雾里我们挑着仪器以及他们中午的饭食,甚至还有睡袋,还有我们的被子,往勘测点走去。等到中午难得的太阳出来的一会儿,赶紧工作。如果晚上回不来,走得太远了,就随便找一个岩洞住下来,住一晚。在那样的晚上好歹他们会给我们一张塑料布,也不能抗拒石头上的砭骨冰凉,人像赤身裸体丢在冰窖里。他们虽然有睡袋(是鸭绒的),睡袋下又有油布,拉上了拉链就隔开了寒风,可我看见他们还是在睡袋里瑟瑟发抖,像打摆子的瘟鸡。这些城里来的知识人,还真能吃苦呢,虽然抖,第二天一爬起来,又有了精神,又抖擞着活了,而且他们还啥病都不生呢,我却因受了风寒发起高烧来,浑身滚烫发热,还咳嗽。小杜小谭他们给了我几颗药吃,老麻还给我熬了些姜汤。我时冷时热地躺了一天,天一放亮,祝队长就进了我们棚子说:“你们得挑粮食去了哦。”
     
       挑粮食就意味着又要挑石头下山,听到这话,我骨头都软了,我看见九财叔的脸也阴沉了下来。可那是跑不脱的,堆在帐篷里的那些石头,迟早得要我们把它们挑下山去。我就说,那就走吧。我往箩筐里装着石头,杨工和龙工记着数,记着,然后将记了的纸装入一个信封,封上口,让我们带着一起送下山去。
     
       我们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小谭突然说要跟我们一起出山,他说他请了个假。是不是又要给他上学的妹子寄钱呢?当时不知道,走到半道上,他才说是想下山去打个电话,问他母亲的病怎样了。小谭穿着一双旧旅游鞋,披着油布(又防下雨又可垫着睡),背着旅行包。他说他母亲得了绝症,做了手术,家里欠了许多债。他说他早就不想在祝队长这儿干了,才两千块钱一个月,他早联系好了深圳那边,一去就是八千的月薪。可祝队长留他,说不能缺少他,他是看祝队长的面子才留在他身边的,祝队长对他有知遇之恩。当他说深圳有八千块钱的月薪,着实让我有点吃惊,我们那儿也有人去深圳打工的,不就几百块钱一个月么?来去的车费一除,也就跟在宜昌打工差不多。我说起这,小谭就说:这就是知识值钱。他说他们那儿也是穷山沟,他家有五姊妹。他是他们乡第一个大学生。他说他上大学的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送他,一直把他送了十几里地,还放起了鞭炮,就像过年似的。他问九财叔几个孩子,九财叔说三个女娃,老婆死了,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他问我为何没读高中,我说没钱嘛。他说他母亲之所以得绝症,是因为卖血给他读书,他说他还有个姐姐,成绩很好,为了他,就辍学去打工了。九财叔在后面暗暗地对我说,别听他说得可可怜怜的,他是防我们呢。我不解,九财叔就说:很明显么,我们两个,他一个。可是我不信,回来的时候我见他眼睛红红的,看来电话是打通了,他说他母亲不行了,他抽着鼻子,说等这次踏勘完了就回家去,还不知能不能见上母亲一面。
     
       好在来回都没有再碰到野猪,多了个人,胆也大些。我因为感冒,四肢无力,回来时挑着挑着就实在挑不动了。我挑着两袋共八十斤面粉,一袋五十斤的米,加上蔬菜、肉鱼,足有两百斤。小谭说:“看你这瘦小的个子还真能挑啊。”我说哪是能挑,还不是为了一天十块钱。你们是知识值钱啊,我们这儿也有个说法叫力大养一人,志大养千口,而我连力也不大,唉。我挑不动了,就让他们先走,反正有床被子,挑到哪儿睡到哪儿。九财叔说不行,你一个人,碰上野猪和其它野牲口了怎么办?我们出山的那天,在野猪坡的箭竹林里虽没遇见野猪,但看见过一头老熊,可能快冬眠了,躺在竹窝里没理我们。九财叔说:“万一不行小谭你就先走,我跟他慢慢来,你反正知道的,跟祝队长说一声,小官他病没好,路上要耽搁一些。”小谭说:“我倒也不怕,一个人走,我身上又没有钱,连手机都没有,就一块手表,还是电子表,十几块钱的。”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意思是跟我们一样,穷鬼,让我们打消打劫他的念头,他已经暗示过无数次了。他说的也是实话,那么多人里,就他没手机,那些人都有手机,是他告诉我们的。他说手机是个寻常物,城里一人两三部也不稀奇,而且淘汰很快,年把就得换个新式样的。小谭说还是大家一起走吧,安全些。他把我箩筐里的那袋米背上,这样我就轻了许多。但腿还是软的,又加上咳嗽,人一咳,就气喘,气一喘,心就慌,心一慌,身子就飘,一步不稳,歪下了沟坎去。
     
       这一跤人没摔坏,爬起来,面粉袋子摔破了一个,白花花的面粉撒了一地。我很害怕,说:“小谭,你得给我作证啊。”九财叔把我从沟里拉起来,又去收拾面粉。小谭说:“这不是你们的错,面粉就算了,树叶石子的,收起来也没法吃。”
     
       好在有小谭作证,本来我又是带病,祝队长没扣我的工钱。可到营地我就倒下了,有种快死的感觉。八大脚我爹说人死就是一口气,一口气上不来,人就死了,就归他抬上山了。如果就一口气的有无来证明一个人的死活,那死就是很轻松的事。为什么有的人临死前疼得清喊辣叫?为什么有人死时流着不断线的泪水?我认为我那一次体验到了死亡,在那个垭口,三两里地外的营地在向我招手,可是我再也挑不动了。“你真的不能挑了吗?”小谭问我。我说我挪不动了。他说时间还长啊。意思是你这个样子,不能跟我们干到头啊。我一想,又怕他们赶我走,不要我了,我就咬了牙,不让担子歇下来,一歇下来,担子就成了座山。我走,那两个筐子就像有两个魔鬼一前一后使劲扳着你的扁担。筐脚还时常绊着石头或者树枝、葛藤,脚下又是沟坎又是悬崖,每当筐脚碰一下,手抓住的绳子就会拧圈儿,人就晃悠,就像无常鬼来拽你的命让你进地狱。脚下没有弹性,扁担就没有弹性,就会东磕西绊,这是挑担的人都知道的。看着破了的面粉口袋,祝队长一言不发。小谭真的就为我说话了,我终于等到了一个主持正义的人,他说小官病得不轻。我坐在地上,浑身汗泥,真的病得不轻了。祝队长挥挥手说:“好吧,好吧,赶快吃药。”
     
       祝队长没有扣罚我的工钱,这刺激了九财叔,他大着胆子去找祝队长说:“能不能不扣我上次的二十块钱?”
     
       “这次与上次无关。”祝队长说。
     
       “可我这次什么也没撒呀!”
     
       他在表功,他在把我做错的事与他作为对比。这让我十分恼怒,再怎么我们是一起来的,还是你的表侄,你这个表叔哪像个长辈?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该扣的要一起扣,一视同仁?他就是这个意思,九财叔。九财叔就这样让我看轻贱了他。
     
       然而过了一天,又要我们下山。说是我们搭回的信上说,就这两天就有发电机了,是山上要的,要我们去挑上来。
     
       祝队长催督我们,是因为头一天晚上那该死的怪光又出现了。我们的营地黑咕隆咚,那光白龇龇地出现,照过来,就像被坏人,被土匪团团围住似的,十来个人无路可逃了,末日来临了。
     
       “大家拿上家伙!”
     
       半夜就听见那边的帐篷里祝队长他们吼叫着。我们操起了开山斧——一般我们都是插在后腰的木叉子里的,山里的每个男人都这样,每天出门上山都要带上,可以砍葛藤荆棘树枝开路,可以对付野牲口,还可以对付歹人。我们拿着开山斧出去,老麻拿着一根棒子。就见一道白光从崖顶直射下来,令人睁不开眼睛。一声果断的枪响,那光倏忽消失了。祝队长提着枪,大家的电筒一起照着,手举刀棍跑过去,中弹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是一块石头,上面留着清晰的弹痕。姓王的王博士接过枪去,又朝林子深处开了一枪,大喊道:“有种的出来!”
     
       “出来!出来!出来!”大家齐声喊。
     
       没有东西出来。祝队长就说,赶快把发电机挑上来。
     
       九财叔要提条件了。因为他有气,所以他提出了条件。他说要把那管双筒猎枪给我们带着,因为野猪坡野猪很厉害,人命关天。另外能不能少挑一点,下山后再叫两个挑夫来。没有一个条件能让那个古板的祝队长答应的。祝队长说枪不能带,队里只有一杆枪,要保护那些仪器,还有这多人。他说你们两个在山里钻惯了,多留个心眼没事的。九财叔说,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呢?祝队长火了,说,你们的开山斧是吃素的么。可是,再要是碰上那群野猪,甭说是开山斧,就是枪也没用,野猪横了,一头猪顶三只虎两头熊。我和垂头丧气的九财叔就商量着怎么样躲过野猪坡,九财叔说反正这命要丢在马嘶岭了,回不去了。那怪光缠着我们不走,野猪又来撵我们,未必来这儿就是命?九财叔就对着山磕起了头,他拜了几拜,也没说话,站起来,从背后抽出开山斧,朝一棵红桦猛地砍去,哗啦啦,红桦上飞出了两只大鸟,哇哇地叫着消失在林子上空。我看见红桦淌出了乳白色的汁液。那大鸟凄厉的叫声萦绕在山冈上,久久在我们心上盘旋。
     
       我们走了。九财叔好像攥着一把劲,匆匆走在前面。我心里好害怕,只得紧紧跟着。走了一气,九财叔在前面歇下来了,把扁担横在两筐上,坐在上面,敞着怀,吼着气。我们已经过了河谷,望不见营地了。九财叔说,见了野猪别跑,这还要我教吗。我点着头,九财叔又说,光是对他们来的,我算了算,我们熟,他们生,要害害他们,他们这么不讲道理,还是读书人,种田搓泥巴的就不是人么?我也替九财叔说话,我说他们是要不得,我们命都快丢了,他们还扣二十块钱。九财叔恶狠狠地说:“有独眼鬼干脆把他们都吃掉!不讲理!”在枯死的箭竹林里,光秃秃的风发出翻来覆去的沙沙声,好像也在恶咒,好像有无数的野牲口和野鬼来了,被九财叔召唤来了。“来一个敲他们一个!来一个敲他们一个!”我听他说。他一定是很恨了。忽然,我听见“哗”地一声,抬起头一看,九财叔把一箩筐石头全倒出来了。
     
       “九财叔,你这是干什么!”
     
       “嘿嘿,”九财叔干笑了,九财叔踢了箩筐一脚,那颗快蹦出来的眼珠子对着我,“我找狗头金。”
     
       他好可怕,我跑过去,站在他的前面。他真的在石头里扒拉着。
     
       我赶快给他把石头往箩筐里装。他说:“你不要怕,你何必这么怕他们。”我说:“我不是怕,我怕哪个,我是想平平安安回去,弄完了我们好回去,我去伺候月子。”九财叔说:“二十块钱哪,你晓得,二十块钱!”他仰天长叹,我看见他那只不能闭合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我的心里也沉重起来,我知道这二十块钱对他来说是个大数字;我知道他家徒四壁,三个女娃挤一床棉被,那棉被鱼网似的;我知道他常年种洋芋刨洋芋用一张板锄一张挖锄,第三张锄是没有的;我知道他家房里作牛栏,牛栏破了没瓦盖,另外也怕人把他家的牛偷走了,这可是他家最值钱的家当;我知道有一年他胸口烂了一个大洞,没钱去镇上买药,就让它这么烂,每天流出一碗脓水;我知道去年村长找他讨要拖欠的两块钱的特产税,他确实没有,村长急了,铲了自己一嘴巴,说:“ 我他妈这么贱让人磨,我给你付了。” 二十块钱对祝队长他们来说也许什么也不值,可对于九财叔来说,那可是十年的特产税啊。
     
       菩萨保佑,这一趟出山还顺。我已经不屙血了,肩膀和脚上的血痂也慢慢好了。这次回来时我们挑着小发电机,汽油,小心翼翼地趟河爬垭,翻山越岭。我们大多走兽道;兽道是野牲口们走的,野牲口爱走熟路,走多了,就有一条道。回到马嘶岭之后,晚上发电机一响,电灯亮了,营地有了从未有过的生机。
     
       整个马嘶岭好像也有了生机,天气彻底地晴朗了,灌木丛和森林红艳艳地拥挤在一起,远处的山脊从红绿相间中跳出来,惨白惨白,像涂了一层石灰似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幽深,壮丽,清晰,懒散,而更远的群山如黛,连绵不绝,像一些晾在阳光下的绿绸子,环绕着我们。河谷里的流水也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光滑,细得像一根绳子。
     
       不过这次回来后,有好几次,我就发现九财叔站在祝队长的身后,也不说话,也不动。他也站在我身后过,不动,把我吓一跳。他是不是想说那二十块钱的事?不得而知。祝队长爱坐下来抽一支烟,眯着眼望群山。祝队长似乎知道九财叔站在他身后,有时慢慢转过头来,看九财叔一眼,表情平静,这时候,九财叔就会走开。祝队长有时候也摆弄他的手机,按去按来的,因为这里没有信号,不知他摆弄什么。老麻说,上次那两个人给祝队长又带上来一个手机。他伸出三个手指,表示有三个手机,“啧啧”了几下,说:“有五十多个电话找祝队长,可找不到他,都是要他下山去。他说他不理会这些,在春节之前把这次踏勘搞完了再说。”老麻说,我们可能还得呆一两个月。我愕然了,说:“那我媳妇就要生了。”老麻说:“多一个月是一个月的工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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