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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他的菜做得格外有味,野葱拌上了更多的香油和野花椒,加上祝队长与小谭提回来的两瓶酒,我们一人分了一杯。九财叔和老麻看到酒,眼睛就放光,他们眼里充满了对祝队长的感激。上山来的这几天,我,九财叔和老麻,跟他们六个踏勘队的人是分开吃的。我知道他们的饭比我们好,每顿都有肉,做的时候我和九财叔就闻着香味,直咽口水。我想要是我们天天吃上他们那样的饭,也就等于做上了城里人,跟他们平起平坐了。
     
       下山了,我那想做城里人的想法,让那一担沉沉的石头压得无影无踪。
     
       我们要挑出他们取样的石头,到山下一个地方交给后勤分队,然后再挑回大米、面粉、菜、油盐。下山就是出山,得来去三四天。当你挑着那么沉重的石头走无穷无尽的石头时,你的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脚上绑着两块石头。石头缠上了你,百多里的路,峡谷,险峰,乱石滚滚的高地,龇牙咧嘴的悬崖,全是石头,石头,石头。我们上山时还行,与九财叔下去,两担石头,两个无声的人,走在茫茫的石头上,走在深深的石缝里。从出生以来,哪儿挑过这么沉重的东西呀,挑的是石头。九财叔一句也不吭声,我在苦巴巴地想着家里待产的老婆水香,欲哭无泪。我在想着人与人差别真是太大了,过去在家不觉得。原以为一月三百块的工钱,是抱金娃儿呢,而人家小杜、小谭、王博士他们一月就能轻松拿好几千。我们村长听说一个月才拿一百五呢,大家还羡慕得要死。今年天干,庄稼没啥收成,羊也渴死了几只,收农特税的村长上了几次门,威胁我爹说,你不交税就不让你家媳妇生娃子。八大脚的我爹是横了,叫嚣说我倒要生生看,生下来你村长有种的把他掐死。我挑了石头就能生娃子,我挑了石头就能给家里交税,还能给水香和娃儿买吃的穿的。就为这,我也要挑啊。
     
       那天晚上,我累得开始屙血。
     
       我给九财叔说我屙血了,九财叔不相信,到草丛里一看,九财叔叹着气,说屙两天就好了,人的力气都是压出来的,不压不知道过日子的滋味。九财叔说,你知道祝队长有两辆乌龟车吗?我问他是听谁说的,他说总有人给他讲。他躺在葛藤攀附的石头上,望着林子上面的天空,用石头敲着石壁,说:“村里的吉普是村长三千块钱买回来的,那他的两辆乌龟车不要几万么?”我们那儿的人把小车都叫乌龟车,因为它们都像个骚乌龟。我没有答理他,我在想水香肯定不知道这会儿我在荒郊野地屙着血,对着一担死石头无可奈何。她以为我是到外头寻快活见洋广去了。没有我在身边,水香肯定是眼巴巴地望着念着我,被子里也空凉凉的。她嫁过来,我还没离开过她,她也没离开过我。我揉着自己已经开始磨烂的肩膀,看着箩筐里的那些石头,想着想着,泪就出来了。九财叔吃惊地看着我,那只没有眼皮的眼睛像一颗苦桃一动不动,突然从他背着的垫絮里“哧啦”撕下一块棉絮,过来垫到我渗出血水的肩上,又抱出我箩筐里的一块石头,“哗啦”丢进了沟壑里。
     
       我一见慌了神,喊:“甩不得的,甩不得的。”我顾不了一切滑进深沟去捡那块石头,“这不能甩,这编了号的!”
     
       我抱着石头爬上来,九财叔还是那么瞪着我:“蛋毬!”
     
       “这是编了号的!”
     
       九财叔什么都不知道,人家在石头上写了字,也在他们的图纸上记下了的,画了好多图。可九财叔什么都不懂。
     
       我把矿石重新放进箩筐里。“这是矿样!”我对九财叔说。
     
       “这不就是石头吗,蛋毬!”九财叔说。他没有文化,我跟他是说不清楚的,只当跟猪说。
     
       “好,你屙血,屙!屙!”他恶狠狠地说。
     
       他不理我,他挑上石头一个人上前走了,我也只好又把石头上肩,扁担在磨破的肩上吱咯,吱咯,吱咯……
     
       我正在埋头一步一挨着,听见前面一阵响声,我猛然一抬头,看到九财叔握着扁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前面的箭竹丛里,窜出来一群野猪,就在九财叔不远!
     
       “上树!”九财叔一声喊,我甩下担子就往最近的一棵树上爬。我还没有看见过那么多拖儿带女黑压压的野猪群,我往上爬,踩断了一根枝桠,从树上掉下来,摔得屁股一阵锐疼。我看见九财叔非常紧张,可他又不能动,只能对峙在那儿。我这摔下来的一声,让野猪们引起了警觉,一个个竖起毛刺刺的耳朵,亮出尖尖的豁吻和寒光闪闪的獠牙对着我们。我接着又往树上爬去。“叔,你上啊!!”我拼了老命喊。这一喊,野猪们出击了,箭竹丛一阵哗哗的骚乱,滚滚黑浪就向我们卷来。
     
       “你混蛋!”
     
       九财叔拉下我就朝陡坡下跳去,至少有三米高的陡坡,我落到地上,卡在一个石缝里,脑袋好像撞上了什么,一阵迷糊。野猪的吼叫声在岩上面,过了一会,我头脑清醒了,听见九财叔说:“治安,治安,你在哪?”我说:“叔,你在哪?”九财叔爬过来替我翻了个身,恶声恶气地说:“让野猪把你吃得干干净净!”我摔得不轻,懒得跟他论理,他又吼我要我快抽出开山斧来。我在腰里抽出了开山斧,我们谛听着头顶,野猪们急吼吼的,但并没往下面跳。我们贴在石头下,大气不敢出。“得亏没有血腥味。”九财叔说,他是指我们没有摔出血来,野猪没有对我们继续追击。我看九财叔,已摔得鼻青脸肿了,那只没眼皮的眼睛里充血,红森森的,脸上、手上有深深的划痕。我知道自己也摔得不轻,浑身疼痛。天渐渐黑了,我们不敢上去,就着石崖,点燃了一堆火。这深山里的秋夜,寒气浸人,又冷又饿。九财叔说千万别动,野猪是很有头脑的。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后,见没什么动静了,我们手拿开山斧小心翼翼地爬上岩去,看到我昨天爬的那棵树,已经被野猪撞倒撕烂了,我们的箩筐也被掀翻,矿石、我们的被子践踏得脏乱不堪,沾满了臭熏熏的猪屎。我们收拾好石头,只好慌乱地逃出这个野猪出没的野猪坡。
     
       这一趟,少了两块石头,是九财叔担子里的。他不知祝队长都标了记号,回来签收单上都记下了。估计是在野猪坡被猪拱翻后弄丢的。为此祝队长又狠狠批评了九财叔一顿,并且宣布扣他两天的工钱。为这两块石头,九财叔这趟白挑了。九财叔言语不多,没有解释,只是瞪着那只没眼皮的眼睛看着祝队长。我给他们解释说我们遇到了野猪群,可能是野猪把我们的石头掀到山下了,我们还差一点没了命。可是办事认真的祝队长说这不是理由,这些矿样比生命还珍贵。
     
       “你以为石头跟石头都是一样的?”姓王的博士歪着田螺头给祝队长帮腔说。他们不相信我们的话,以为我们是故意丢弃的。
     
       “你这么一丢,我们这么多人至少一天的劳动白费了。”洋芋果小杜笑着想缓解气氛。
     
       事实上那天的气氛并没有缓解。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小谭还给了九财叔一杯酒,说是请他“代”了。九财叔把酒喝了,连谢也没谢人家,倒头就睡了。
     
       我怀疑那石头是他故意丢的,在半道上趁我没注意把它丢掉了,以减轻肩上的重量。
     
       深秋的马嘶岭夜晚,寒风比白天严厉千百倍,有时候飘下一点小雪,有时候飘下一阵细雨——雨是由浓雾而来的,滚滚的浓雾时常淹没我们。在夜晚的深处,马嘶岭万马嘶鸣,它们从天庭滚过,践踏得森林嗡嗡直响。这种马嘶的声音,就像有无数鞭子鞭打着它们。而那几天,我听到的却总是黑压压的野猪在奔跑和狂叫的声音,仿佛它们就在我们头顶,不断地来去,不断地聚散,没有停歇,让我噩梦连连。老麻听了我们的故事啧啧称奇,说:“我不信,你惹了野猪没被吃掉,这说不过去嘛。熊比虎狠,猪又比熊狠,这谁都知晓,你们就损失了两块石头?哄鬼。”我说:“钱就是用命换的嘛。”老麻就劝九财叔说:“有命在,二十块钱就不算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哪一天,你们在这山上能捡块狗头金回家呢。”
     
       没有灯,我们坐在火堆旁,火堆是抵御这凶恶寒夜的一道温暖的屏障。用盐粉揉着一盆野葱的老麻来了兴致,说给我们讲一个狗头金的故事。
     
       老麻那天说的是他们雾渡河上游上辈子人的事。他说马嘶河沿途是有金子的。他说的是旧社会。他说有个人捡了一坨金子,刚开始只觉得是块石头。他把话岔到九财叔丢矿石上去,说,你看起来是块石头,他们看起来里面就有金子,听说含金量还蛮高呢。他说有这么个人,是到河滩刨地刨的一块石头,黄黄的,也没作金子想,捡回去丢到猪栏屋里了。晚上起来拉尿,看到那块石头闪闪发光,就知道有内容了,找人一问,我的娘耶,是块狗头金,这么大——他比划有一个狗脑壳大——于是就到宜昌去,换了足足五百大洋。他揣着这么多叮哐乱响的洋钱,就想到窑子里去嫖一嫖。问好了,有个宜昌城最有名的婊子,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掐得出水来,于是就寻去了。嫖过之后,两人互问籍贯姓名。那婊子一听,知道遇上了自己的亲生老子。为何呢,因这男的生了五六个妮子,后又生了一个妮子。这妮子长到六七岁时,家中无力抚养,便卖给了别人,哪知这妮子长大后误入妓院。虽然与父母姐妹分别时还小,互不认识了,但那妮子还记得自己的老家,记得亲娘老子的大名。于是在生父离开时,在他一双备用鞋里插了根针,针下附了一信。那男的离开后,到晚上在一客栈里洗脚换鞋,一穿便扎了脚,细细查看,发现鞋内有一根针,还扎了一张信笺,展开一看,上写:您是我的亲老子,做了不该做的事,云云。这人读完后觉大事不好,赶去那妓院,一问,知自己的女儿因羞愧难当,已经投江自尽了。
     
       讲过这些故事后,老麻对我们说:“你们天天跟他们一起出去挖,说不定走狗屎运,真挖出一坨金子,也有可能。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九财叔苦笑了一声,沉默了。我给老麻解释说:“你以为这石头是狗头金啵?听说最富的矿,一吨石头才能炼出几克来。”我用手指抓了一撮冷灰示意,“就这么多。不过,也有的一吨石头里含一斤多金子的,但这少而又少。”九财叔横了我一眼道:“你懂!”我拿出枕头下的一本书给他们看说:“这里面全有。”他们就像看生人一样看着我,我便有点得意了:“是小杜借给我看的。”
     
       的确是她借给我看的,是一本《金矿地球物理找矿》。我跟她出去有几天,我们是分两个组,我帮小杜她们挑东西。小杜给过我一种糖吃,不知啥糖,吃到口里一股糊锅巴味,我就问这是啥糖,她说叫巧克力。“很难吃的。”我说。“一颗抵你们小卖部一斤水果糖的价。”她对我说。这么贵!怪不得包得这么精精巧巧的,我就把那红色的玻璃糖纸留住了。她之所以给我糖吃,是听了我唱歌。她有个小机器,里面放一张薄薄的闪亮的圆盘,然后就戴上耳机听,估计里头也是歌。
     
       有一天她要我再唱,我就给她唱了两句“阳呀阳坡的姐,阴呀阴坡的郎”。我说,我再给你唱几首五句子吧。我想了想就唱了一首五句子:“吃了中饭下河游,一对石磙顺水流,你要沉来沉到底,你要流来流到头,半路丢郎短阳寿。”“很好听,”她说,“也很有意思。”我就又唱了一首:“吃了中饭巴门站,泪水滴得千千万,可惜泪水捡不起,捡得起来用线穿,情哥来哒把他看。”她一个劲说好,我胆子就大了,就唱起邪一点的:“吃了中饭下河耍,河下公鸭撵母鸭,公鸭撵得喳起个嘴,母鸭撵得叫喳喳,扁毛畜牲也贪花。”小杜和大家都笑了。小杜用那小机子把我的歌都录下来了,她还边听边记下那词儿:“为什么总是以‘吃了中饭’开头?”是啊,这一问问得我也有点傻了,我说我不知道。王博士却说了:“这还不简单,饱暖生淫欲,饥寒起盗心嘛。吃饱了饭没事干,就想那公鸭撵母鸭的事,听说这山里的女孩子是很性开放的喔。”我说:“也不见得吧。”我说可能是与我们这儿只吃两餐有关,我们这儿早上起来是不吃不喝的,洗了懒就出坡干活;洗懒就是洗脸,因为早晨起来人容易懒,吃了喝了更懒。干了一气活,太阳当顶了,才回家吃中饭。所以,人吃了饭,才有劲,才想唱歌做别的。因小杜要听我的歌,还把它录进她的机器里去,我的胆子就大了,见到丢在她旁边的一本书,就拿起来翻。她们测量,刻槽,取石,我没事,就看那本书,全是怎么找金矿的,后来她就借给了我。
     
       在我得到那本书以后的几天里,山岭却是极安静和明朗的。白云们在天空如影随形,有时候,一股小风吹过,会带来一种混合的、但印象强烈的野果成熟的气味,野柿子啦,五味子啦,鲜红的茶果啦,咧着大嘴傻笑的“八月炸”啦,还有吊在藤上快撑不住了的沉甸甸的猕猴桃啦。我钻进林子中去摘,我把五味子、“八月炸”给小杜,把酸不拉叽的猕猴桃给两个背测杆的杨工与龙工。把不软不硬的野柿子给王博士。他们吃着,不停地点头说:“嗯,好吃,酸,好吃。”我又给他们唱了一首:“吃了中饭肚里嘈,要到后山摘仙桃,七尺杆杆打不到,脱了草鞋上树摇,摇得仙桃满地抛。”
     
       那天小杜、王博士和小谭他们出去了,回来时每人都弄到了大大小小的水晶,就是那种透明得像玻璃和冰块的玩艺儿。小杜还意外地弄到了一块红水晶。原来他们是去了一个水晶洞。那块通体透明红如胭脂的水晶让大伙啧啧称奇。可是祝队长却把他们几个人熊了一顿,说他们是胡来,说我们要把一个完整的矿山留给县里。祝队长因为激动两腮都出现了红疹子,摘下眼镜矇眬着眼瞪他们说是搞破坏,当场就把小杜说哭了,大家也就不敢吭声,连晚上吃饭的时候也鸦雀无声。那块红水晶是否被祝队长没收了,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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