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告白
“哈哈哈--”
子寒突然笑了。就好象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一个笑话般，直到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依然遏抑不住口中肆意宣泄的笑声。
“你疯了？”赵祯额头上的青筋一厥一厥地跳。心，莫名的痛。
“皇上喜欢的……人家不稀罕……人家喜欢的……皇上也不稀罕……哈哈哈……”子寒笑得语不成句，本就战栗的身子抖得更甚。银牙暗咬，右手蕴力，铁钳般紧紧箍住淤青的手腕：痛的再狠一些吧，把所有的伤痛都集中在这儿，心就不会感到痛了。
“子寒兄--”展开双臂，将笑得浑身乱颤的子寒拢住。
“你是真的倦了。”展昭随手一拂，子寒的笑声戈然而止，头一歪，四肢软软垂下。
把子寒抱上床，一一掖好被角，再将子寒蓬乱的发丝一一捋顺，温暖的指腹轻柔地试去眼角的清亮痕迹。
爱人与被爱都是一件不幸的事，爱人是种痛苦，除非他也爱你，被爱是项困扰，除非你也爱他。
子寒，皇上都深深陷在“爱”的这个泥沼中，难以自拔。喜欢的，却不曾得到过回应；逃避的，反而激起愈加强烈的占有欲望。爱，的确是苦不堪言。
“子寒若是走了，皇上不会觉得遗憾么？”
“他有自己的家，早晚都要回去的。”温柔却又寂寥落寞的眼，不知为何，竟让展昭的心忽然揪紧。“子寒一向淡然随和，无欲无求。京城住得久了，厌倦了，自然就会走的。”
天降大任于斯，君权神授，他的命运没有选择。
子寒却不同，他世袭王位，手握太祖皇上御赐的誓书铁券，屈居天子之下，凌驾百官之上。
不论谁做皇上，只要天下还是赵宋的天下，柴家便可永享安宁，柴子寒也永远是那个不知烦恼无欲无争游戏人间的小梁王。他又何须委屈自己，将那本应无拘无束的身子硬生生卷进危机四起诡异万变的俗尘乱世中来？
对着空茫茫的半空怔思了一会儿，从床头的角落里翻出一个锦盒，慢慢打开，“只有碧玉蝉，才会永远留在朕的身边……直到死亡。”
碧玉蝉？
展昭凝眸细瞧，却见赵祯的指尖上捻着一只湛青碧绿的玉蝉，正振翼欲飞。
取过一根银针，赵祯在指肚上刺了一下，鲜红的血珠立时溢了出来。
“铮……铮……”
嗅到了血腥的碧玉蝉，将刺管伸进血里，瞬间便将血滴吸干。食髓知味，碧玉蝉似乎意犹未尽，索性将刺管刺进皮里，贪婪地吸吮着，直到碧绿的身子变成血红，甚至那薄薄的蝉翼也透着一抹妖冶的胭脂红。
那个雨夜，那只闪着诡异紫色的碧玉蝉，竟是皇上用自己的鲜血豢养的！！！
果然，吸饱了鲜血的碧玉蝉抖抖翼羽，渐渐松弛下来，乖巧地伏在赵祯的手心，一动不动。
“付出了心血的爱，注定会有收获，不是么。”
苦涩的滋味潮水般涌上心头，展昭的心在颤栗：君权神授的九五之尊，操判生杀大权的皇上，竟然要用自己的鲜血来换取被爱与臣伏！
出生之日，即被狸猫调了包。唤了二十多年的母后，却原来是迫害生母的冤家对头。官场上，皇宫里，虽没有江湖中明枪明剑的捉对厮杀，却处处演绎着尔虞我诈，争权夺势的戏码。
你坐在高高的朝堂上面，亲眼目睹官场险恶，人心狡诈，世态炎凉。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阳奉阴违，这些都是那些钻营取巧者为官必备的弄权之术。明哲保身，圆融通达，三缄其口，更是那些自诩清官大人们的生存之道。
你看够了，你厌倦了。
亲政伊始，你便虚心纳谏，除苛刻，正典刑，立制度、振纪纲。你要做一个“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的好皇帝。
……
如今，国运日益强盛，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尽享天伦，而你却……依然如故。
官场上的污垢与谎言遮蔽了你的双眼，迷蒙了你的心智。你不再轻易相信别人，不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爱。在一份饱含浓情厚意的真爱面前，你退缩了，彷徨了，你选择了逃避。
----高处不胜寒。
“真心换真爱，皇上也是性情中人。”
这世上能给予人的一切，都是愈分愈少，愈分愈多的，惟独是爱。展昭愿用真心安抚释解你心中的孤独寂寞，是基于朋友间的关心爱护，皇上……愿意接受么？
“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形么？”
抬眸，从宽阔的额头，微拢的眉峰，秀挺的鼻梁，游走至优美的唇瓣，“耀武楼前，你挺拔飘逸的一袭蓝衫，温和清澈的眼眸，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忧郁，还有唇畔的一抹浅笑……多少个午夜梦回，你就这样走到我的身边……”
“皇上--”
“派你前去边关，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只盼你早日平安返京。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想你念你，只因肩负的责任重大，关乎社稷，与私情无关。也只有这个原因，才会让我心焦如焚。”
与展昭剖开心扉的这一幕，在心中演练了无数次，真正面对展昭时，赵祯还是不免紧张。
“此番休假离京，你消声匿迹三月有余，明明知道你是南侠，明明知道你不会有事，我依然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至此，我终于确认了自己一直不肯面对也不愿承认的事实。”
“皇上--”展昭实在没有勇气听下去了。
“叫我……祯。”俯身，轻轻握住了展昭的手腕，缓缓抬起，按在自己的胸口。“把你的心……也一并放在这里……好么？”盛不住的柔情蜜意，又自眼角眉梢一一溢出，浓浓的，醇香诱人。
人世间最甜蜜最动人的语言，就是爱的告白。展昭也为之迷惑了。
嘭嘭的心跳声自掌心传来，有着不确定的怯然与希冀。
----虚华的表象下，掩盖着的是那不为人知的脆弱与寂寞，坐拥三千佳丽，集天下苍生祸福于一身的皇上也是普通人啊，需要爱，也需要被爱。
只是--
“为什么这个人……是我？”展昭只觉得口中苦涩无比。
“我从来没有毫不保留地相信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说服自己想要忘却一个人。”
赵祯的眼睛有些湿润，一层薄薄的水气，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清亮有神，“我试了很多法子想要忘记你，只是把你当作一名普通的侍卫，不再奢望，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垂首间，温热的唇抵上柔韧的手腕。
“也许……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做最好的朋友。”展昭吞咽着苦涩的滋味。
“不做君臣做朋友。”赵祯点头，“这个主意不错，我也早有此意。”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君臣关系是两人之间永远跨不过的一道门槛，首先要做的就是清除两人交往的障碍。
“既然是朋友，那就不必客气。”展昭手腕一拧，赵祯手臂立时酸麻酥软，急忙松了手。
“哎……还是碧玉蝉好啊。”赵祯撩起眼皮翻了两下白眼，刚刚应你做朋友，就不把朕当成一回事了。
心底的话儿一古脑儿倾诉出来，令赵祯兴奋异常。他掀开床底的暗格，从里摸出一卷折叠得整齐的绢丝画像，一幅幅在展昭面前展开。
展昭惊呆了。
正面的，侧面的，微笑的，拢眉的，或着蓝衣布衫，或着大红官袍，一张张倾诉着离别相思，一幅幅包含着浓情爱意的画像，全为一人所绘。
人无爱则不能仁。赵祯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竟然能为他人付出真心与真爱，展昭的确被感动了。真爱无罪，他有什么权力阻止别人去爱，尽管那个被爱的人是自己。
一幅幅仔细看过之后，展昭将画像收好，“这些画像，交给展昭保存，如何？”
“可以。”小心翼翼将碧玉蝉放回锦盒，收好。
自怀里取出一块雪白的绢丝，凝望展昭片刻，旋即走到桌旁，铺好白绢，蘸了少许墨汁的画笔在空中停顿了下，回眸，嘴角勾起，抖腕，笔走游龙，转瞬即绘成一幅鸳鸯戏水图。
“这一幅也要么？”
“……”心忽然漏跳一拍，却不是因为难堪。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浮出水面，抓却抓不住……旋即又沉了下去……
“昭--”摄住了展昭彷徨迷茫的那一瞬，赵祯捧起了醉人的容颜，“我……爱你……”细碎的吻落下来，轻柔如浮羽……
垂下眼睫，任赵祯陶醉在吻啄中，不做任何回应。
“昭……你不喜欢么？”觉察出异样，赵祯心中虽然不舍，却还是放开了手。
“你喜欢……就好……”话虽如此，略显僵硬的身体依然绷得笔直，并没有因为赵祯的放手而变得轻松。如果这样可以弥补皇上对自己单恋的亏欠，他不介意被皇上索吻，尽管他感觉很羞耻，很悲哀。
“两情相悦才有乐趣。放松些……”双手托起展昭优美的脖颈，“昭……我们一起……”
展昭本能地别开了脸。
霸道，却不失温柔地扳起展昭的下颌，眸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一字一顿，“我不会强迫你的……我只希望……你会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皇上是万民之主，受天下万民景仰与爱戴，展昭也不例外。”
“你在敷衍我。”
紧了紧眉头，手上力道依然不减，“叫我祯。不然我就……”警告性的话语尚未说完，惩罚式的行动已然开始。低头便攫住了展昭微微开启的唇，用湿润的舌尖，触碰柔软的唇，一笔一画地描绘着优美的轮廓。
“祯--”赵祯的蛮横无理，果然让展昭乖乖改了口。
虽然没有再进一步探索的行动，仅仅以唇舌尽情爱抚，摩挲缠绵，却足以令展昭暴出一身的冷汗，还是赶紧转移话题为妙。“我回京城也有时日，不知襄阳近况如何，巡案大人那一边……”
“襄阳之事，你大可不必挂念，我已经命四鼠前往襄阳协助巡案大人办案。算算日子，这时候他们也该到了。至于开封府嘛，也有你的大师兄留守，尽管放心好了。”
“那李壁……”
“李壁--”沉吟了下，又在展昭嘴角恶意噬啃了一口，“你随时可以去见他，他去他留，也由你来决定好了。”
“当初留下李壁的缘由是什么？”这个问题萦绕在心头很久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于公，李壁身为朝廷命官，以他边关守将的身份返乡探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似乎并没有触犯大宋的律法，实在没有囚禁的必要。于私，李壁身为边关守将李曾如的亲侄儿，更不该遭此厄运。除非是……
“我既然决定放他们走人，你就不要追问了。”
展昭渐渐不安。“李壁也是襄阳王赵爵的义子，月奴更是襄阳王派至李壁身边的贴已人……”
“只要他们是你的朋友，我不会介意他们是谁家的人。”握了握展昭渐显冰凉的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那么说，你囚禁他们的唯一理由就是……”展昭体内的力气被抽走了一般。
“不错。”赵祯非但没有丝毫窘意，反而振振有词。“你尚未返京，边关就传来密报，其中特别提到了李壁，说他对你格外照顾，处处维护，还因此受了军法处置。”
赵祯扳起指头开始一一列举证据，“这一次离奇失踪，虽是月奴所为，始作俑者却是李壁，若不是他对你痴心不改，月奴也不会因爱成恨。”吻了吻冰凉的手腕，“听到月奴说起割腕救她的义举时，我好后悔给你服食了红莲。”
“现在为何又改了主意？”
“只因这两人是你过命的朋友。”赵祯特意加重了朋友两字。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展昭望着窗外，目光停留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若是……展昭已然心有所属，皇上会怎样做呢？”
停顿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赵祯的声音才悠悠传来。
“神智昏迷时，除了师傅，你不曾唤过旁人的名字。”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昏迷中，人的感情是脆弱的，最需要亲人的抚慰……即便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那也绝对不会是你的心中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