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祛寒（上）
一串串青纱灯笼高高挑起，在寂静的皇宫院落中缓缓穿行。
“爱妃以后都不要来此骚扰朕了。”伤人的话语一遍一遍在耳边回响，就似锐利的寒冰，直直刺进庞妃的心里……
蓦然间，一阵幽怨酸楚了芳心，不觉神凄魂断，难以自抑……
展昭回来了，那么……臣妾便成了碍眼的多余人么……
不及及笄，深谙官场之道的爹爹就派专人悉心调教面容娇好的女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学了个遍。
自己没有让爹爹失望，一番选秀比试，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脱颖而出。她便成了万民仰慕、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
诚如爹爹所言，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在这个只有皇权，不讲人情的深宫禁地，她把握住了机会，所以，她更要牢牢把握住攥在手心里的这份宠幸。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世事无常，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
倘若……
倘若夺去这一切荣耀的是个天仙美女，她也许会咽下这口气。可是，那只是一幅年轻男子的画像啊！是那个清扬如柳，淡远如风的男子夺去了皇上本应赋于她的爱。
先是为了他骗取了她的宝贝红莲，接着又派出一拨又一拨的大内高手四处寻觅他的踪迹，甚至睡梦中都在与他纠缠不休！这……怎不令她羞-辱-难-当！不！她不要输给展昭！她宁愿输给一个女人，也不要输给一个男人！
……
皇上……
你先负臣妾在先，又罔顾君臣有别，一心回护展昭在后，那臣妾索性就大开方便之门，给皇上一个疼惜怜爱展昭的机会，让你一次爱个够！
哼哼……
不要以为展昭吃了红莲，就可百毒不侵。
须知万物皆有克星，一物降一物。那镖尖涂抹的虽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却是天下极热之地阴生的“绿茎”汁液！
“绿茎”集天下极热之地的微弱寒气孳生，是长在沙漠岩石下的绿色根茎，专克极冷之地阳生的“红莲”。
绿茎的汁液进入人体，普通人只是感觉特别寒冷，时辰一过，便无大碍。可服食过红莲的人却大大不同，绿茎汁液不但将体内的红莲药性全然压抑，并受红莲药性的牵引，在人体内将绿茎的阴寒本性发挥到最高极限！
任凭你是铜筋铁骨，也抵御不了“绿茎”的阴寒！
皇上，你不是君权神授，操判生杀大权的皇上么？臣妾倒想看一看，生死关头，展昭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胜于你的生命么？
展昭……
庞妃渐渐停下脚步，所有的这一切只不过是皇上一厢情愿而已，展昭何辜？
皇上对他格外的宽纵，已是不争的事实，机敏如他也应察觉。为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拒绝回宫，甚至不惜惹怒圣颜。
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执拗坚毅的俊俏脸庞，干净明亮的清澈眼眸……俊美出尘，却无半丝媚态，跟自己想象中的展昭，差之千里，倒真的很像皇上形容的“旷世美玉”。
记得《说文解字》上说--
玉，石之美，有五德者：润泽以温，仁知方也；斛理自外，可以知中，义知方也；其声舒畅，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絜之方也。
集仁爱、侠义、智慧、勇敢、高洁五德于一身……
大宋朝有此等青年俊杰，确实是百姓之福，皇上之福……
边关归来，即便是与开封府有杀子之仇的爹爹，谈及展昭时，也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直言自己生了那么多惹祸的儿子，倒不如再生一个女儿来的称心！
还有那个莫名奇妙的楚月凌，爹爹一早便发觉她是女儿身，仅仅因为她的相貌酷似展昭的缘故，就爱屋及乌，对她格外赏识，不但破例留在府中，甚至还兴起了收为义女的荒唐念头……
恍惚间一失神，庞妃一怔，惶急地摇摇头，将脑海中的影像击碎。
罢了，罢了。
一切皆是命，万般不由人！还是……顺其自然吧！
※ ※ ※
风引竹梢，悉悉有声，兴起了一些寒意。
赵祯在雅轩的屋中转来转去，已经不知兜了多少个圈子。
就在他再次踱到窗前，沉耐不住向凉亭方向张望时，众侍卫均敛气息神，期待着皇上的下一步举动。若不是记挂着展护卫，皇上何需勉力强撑，应是早就沉醉在温柔乡里与周公下棋了吧！
呃……皇上对展护卫真的……很特别呢！
“皇上--”
侍卫秦士京打破了沉默。
赵祯蹙起了眉头，颇为不悦自己的思绪被人打扰。
“皇上可是有未尽事宜……要传展护卫？”
“呃……”赵祯一怔，他们都看穿了自己的心事？正在犹豫着该如何开这个金口，脑袋已经先行点头应允了。
“臣去传旨。”秦士京自报奋勇抢先奔出了雅轩。随后也有两名侍卫跟着蹿出了雅轩，外面虽然冷一些，可是比起那沉闷着透不过气的雅轩相较，他们宁可选择在外面守夜。
“皇上--”
前去传旨的秦士京急匆匆返回，神情慌张，“展大人他--”
“他怎么了--”
“展大人睡着了，怎么都唤不醒……”话音未落，赵祯已经冲出雅轩。从来也未见过这般紧张失态的皇上，众侍卫也是翻腾纵跃，一路护卫皇上，转瞬之间便来至凉亭。
清冷的月色洒在竹荫中，支离出片片斑驳的光影。
展昭斜倚着围栏，垂睫阖眸，真是睡熟一般。
年轻的肌肤在月光的辉映下，散发出银白色的莹莹光泽，清冽如霜……冰霜。
“展护卫--”赵祯轻声唤着，手也慢慢向展昭鼻端探去！
从大内侍卫口中得知，展昭回返京师之时，身体只是有些疲倦而已。可眼前的事实却非如此，展昭一向温文儒雅，谦逊守礼，若非身体不适，他是绝对不会这般失礼的！
----触手之处，冰冷似铁。
森然的寒意直欲浸透心底，赵祯本能地抖起一个寒战，然后就是颤栗……颤栗……直到全身的每一寸肌肤爬满了寒栗。“传太医！快传太医！”一俯身，将展昭略显僵硬的身体抱起--
“展护卫，求求你，千万不要有事，千万！”
太医赶到时，雅轩内外的火炉全都烧得正旺。不知是紧张害怕，还是闷热难受，屋中的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随着内侍进了里间。赵祯正坐在床头，双手紧紧扣住那人的手腕。看不清皇上的表情，可他感觉到了这个人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口中莫名地干涩起来，太医费劲地咽了口唾液，向榻上之人望去。
--不出所料，果真是展护卫。
与屋中众人不同，展昭的脸色白中泛青，隐约还闪烁着晶莹的亮光。
探上凝脂一般青白的肌肤，太医的脸色骤然变成灰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子簌簌抖成了一团……
三个月前，庞妃身子有恙，皇上曾传自己前去诊治。
庞娘娘呜咽抽泣着，自她服食过红莲后，身子便一直不舒服，时好时坏，莫非是误食了与红莲相生相克之物？
皇上立显不耐，以国事为由起身离去。临走前，递给太医一个眼神。不管使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把庞娘娘心中的疑虑完全消除。
使出浑身解数，太医向庞娘娘详细地解释了她绝对不可能误食绿茎的缘由。“那绿茎只生长在干涸的沙漠地带，中原很难寻觅，况且，服食红莲的人倘若被绿茎的汁液侵袭，身上会结满薄薄的一层冰霜。”
庞妃甚是感激，当场便赏赐他一对玉如意。
捧着那对玉如意，老太医汗如雨下，本欲抱恙回家休养，却在宫门口被庞娘娘派来的太监截下。一番威迫利诱，不但透露了展昭服食红莲的全过程，并把展昭被绿茎所伤的后果也一并告之了庞妃。
“只要能让展护卫恢复如常，朕就免去你的死罪，听懂了么？”赵祯的声音里透着暗哑疲惫，眸光片刻也不曾离开过展昭。
“听懂……”费了半天的力气，太医才从磕碰不止的上下齿中挤出两个字。
尽管早已老迈体弱，可这是生死悠关的大事，老太医还是强打精神，重新跪禀，“观其脉象，展护卫应为绿茎汁液所侵。绿茎与展护卫体内的红莲药性相抗，并全然压抑住红莲的功效。”
“可有解救之法？”
“展大人内力深厚，遇寒冷侵袭便会自行将心脉护住，本应无碍。”
太医战战兢兢地瞄着皇上愈加冷峻的神情，喉结滚动了几下，“可是，老奴适才探脉，察觉展护卫最近体内虚火肆虐，加上寒冷引起血行滞缓，抵御力极差，若不及时解救，恐有性命之忧……”
“什么--”
赵祯本就愤懑难泄，如今，听得展昭会有性命之忧，遏抑的怒火顿时爆发，“如果不是你这个狗奴才泄露了红莲之事，展护卫怎会招致飞来横祸？”咣当一声，一支短镖掷于太医身旁，“你这个狗奴才给朕听好了，倘若展护卫有个一差二错，朕一定会让你好看！”
拾起短镖，老太医抖得更欢，磕头直赛捣蒜，“老奴罪该万死，皇上饶命--”
“朕会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该怎么做，你看着办吧。”
“老奴知罪。”
老太医四下瞧了瞧，见屋中只有皇上与自己两人，方才低声嗫嚅道，“展护卫为绿茎汁液所侵，体内恶寒之极，惟今只有以阴阳转换之法，方可泄去展大人体内寒气。”
“阴阳转换之法？”
赵祯怔了怔，眸中一片茫然。“这是什么意思？朕都被你搞糊涂了。”
“皇上可寻找一宫女，命他与展护卫……”老太医住了口，却作出一个极不雅观的手势。
“行夫妻之礼？”赵祯看明白了太医的手势，心骤然加速蹦了起来。
“是的。”老太医仍不知死活地点点头。
“混帐！混帐！！混帐！！！”
目呲欲裂，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头顶，赵祯抓起床边摆放的茶壶，恶狠狠向老太医砸去！就是这般还不解气，双手向前一探，老鹰捉鸡般拎住太医湿漉漉的衣领，龙爪翻飞，左右开弓，“狗奴才，亏你想出这么龌龊的主意！”
自小到大，何曾见过皇上亲自惩罚殴打奴才，看来，皇上真是气疯了。
老太医骇得魂飞魄散，哪敢闪避半分？“并非老奴惹皇上生气，除了这个法子，老奴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皇上，人命关天哪！”
“朕宁愿展护卫去死，也不愿他受这等羞辱。”赵祯喘着粗气，又是一脚踹过去。
老太医心里“咯噔”一下，因惊恐导致混沌的神智豁然开朗。
展昭已被皇上视为心中至爱，堂堂一朝天子，岂肯让别人染指自己所爱？似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老太医混浊的眼神中闪现一丝光亮，既然皇上爱极了展昭，何不投其所好，让他得尝所愿，或许，自己还能捡回这条老命。
老太医忍着疼痛，重新跪爬起来，“阴阳转换之法虽然荒唐，却是展护卫目前唯一的解救之法。”老太医顿了一顿，抬眼偷偷瞄着皇上。“倘若……倘若有人愿以纯阳之身为展护卫泄去体内阴寒，也不失为上上之法。”
呃……是这样。赵祯在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气恼归气恼，怎能忍心看着心爱之人徘徊在生死边缘？一想到展昭可能在寒冷中受到的痛苦煎熬与挣扎，心就被生生凌迟一般……
赵祯在屋中央转了几个圈子，便开始宽衣解带，“朕也累了，该是休息的时候了。”
老太医终于喘匀了这口气，这个赌注算是押对了。可他还是向前跪行一步，神情惶恐，“阴阳转换之法对度阳之人损伤极大，万一有个不妥，老奴可是万万承担不起，望皇上三思。”
“展护卫若有个好歹，你同样脱不了干系。”
赵祯眸中闪过一抹森寒之色，“该说的，该做的，不用朕亲自提醒吧！”复又提高嗓门，对屋外一干侍卫命令道，“尔等在门外候传，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闯起来，抗旨者，杀无赦！”
火热滚烫的身躯不及覆上凝脂般青白的肌肤，便被激起一层寒栗。周围的空气都好似冻结一般，股股凉意令他手脚发麻。“卑鄙也好，无耻也罢，一切都是天意。昭，你不要恨我……”
赵祯一咬牙，将展昭恶寒冰冷的裸身紧紧裹入怀中。刹那间，附骨的寒铺天盖地向赵祯兜头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