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宫
“铮--”
一声清越高昂的琴音骤然响起，激昂的旋律，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在空中久久回旋。
杀气！皇宫大内的琴音怎会有这般凌厉的杀气？
展昭慢下脚步，敛息细听，琴音似乎来自雅轩的方向。“请问公公，何人在雅轩弹琴？”
内侍一边赶路，一边踮起脚尖向雅轩张望着，“回展大人，应该是庞妃娘娘。”
展昭凝眸观瞧，果然，雅轩门前青纱灯笼高高挑起，绣着明黄颜色的大大“庞”字，在烛火的辉映下，愈加的明艳耀眼。
“既是娘娘在此，展昭不便拜见皇上，烦请公公通传一声，就说展昭已奉旨前来，正在雅轩外静候。”
“这……”内侍犹豫了一下，复向雅轩眺望。
皇上曾反复叮咛，若是展大人进宫，即刻便带到雅轩，不得有误。可是，如今在后宫风头正盛的庞妃娘娘凑巧在此正与皇上弄琴吟诗，风花雪月。无奈，只好委屈展大人在外等候了。
“请展大人在凉亭里等候，小的这就回禀皇上。”
等人确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左等右等也不见小太监返回，百无聊赖之际，展昭索性敛气凝神，闭目调息。
“铮--”
激越的琴音戈然而止，不及停歇，琴音又悠然响起，凄婉的曲调，如秋风萧瑟，孤雁长鸣，让人不胜唏嘘，黯然神伤。
曲由心生。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庞妃娘娘怎会在祥和安宁的皇宫大内，大煞风景，弹奏听之令风云色变的杀伐之气，闻之莫不肝肠寸断的悲怆之声？
哀怨的拨弄音随风飞扬，盘荡在屋梁之间，余音缭绕，经久不绝……
“嘣----”
随后便是嗡嗡的回音，琴弦断了！！！
展昭迅疾睁开双眸，向雅轩望去。
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青蒙蒙的一蓬光华自树荫中飞出！
展昭衣袖一抖，击落银针。不等手臂收回，便觉身后空气有异，意念还来不及转换，真气陡地一沉，立知不妙。
回身仔细察看，凉亭后面的角落里竟然安有一弹射机关。对方只需用琴音吸引自己的注意，再在暗处拉动机簧，躲过了前面的银针，却没避开身后的暗镖，实际上这支镖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拔下镶在右肩头的暗镖，看着镖尖上沾满的鲜红血迹，展昭松了口气。
这是一枚菱形短镖，上面清晰地刻有一个“庞”字。
“庞--？”展昭震惊，大宋朝有名有姓的庞家，太师庞吉称二，谁敢称一？
开封府与庞家有过节不假，可那庞吉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狗胆包天，竟敢在皇宫里设下埋伏，迫害朝中大臣。那么，有胆子做这件事，又能在事后令中镖之人吃个哑巴亏的，应是皇上最宠爱的庞妃娘娘。
庞妃娘娘先用充满杀伐之气，悲怆之声的琴音提醒自己，再用刻字的暗镖警告自己，这是为甚？一支镖算不了什么，设了这么巧妙的一个局，自己也真就跌进去了，仅仅只是一个教训？
“展大人，让您久候了，皇上有请。”小太监姗姗来迟。
“公公带路。”展昭向树荫中深深望了一眼，将镖收好，扭头看了看伤处，把肩头沁出的血迹揉开，好在出血不多，又是染在紫红的官袍上，不甚显眼。
“娘娘起驾了--”
随着内侍一声唱和，宫女们一路袅袅行来。真不愧是宫中最得宠的妃子，前呼后拥的凤鸾仪仗足有二三十人。
自己只是奉旨见驾，实在没必要与娘娘见礼。
展昭垂眸，退回凉亭荫处，避开庞妃。
“狗奴才，皇上不是安歇了么？怎么又把这些无关紧要的闲人领到这儿？”已经走过凉亭的庞妃转回身，怒叱小太监。
“回娘娘，是皇上请展大人过来叙话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回禀着。
“展大人？”庞妃媚眼斜睨，冷冷地注视展昭，“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御猫展护卫。”云袖一甩，莲步轻移，一路摇曳生姿，竟然走上了凉亭。
内侍宫女们早早地便将青纱灯笼置于四周，一时间，凉亭灿如白昼。
“皇上常常在本宫面前称赞展护卫，是我大宋朝的栋梁之才，对卿家可是推崇备至。本宫对展护卫也是倾慕已久，今日有缘相见，到是本宫失敬了。”
明褒暗贬，何况，刚刚又吃了庞妃娘娘的一个闷亏，真不知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展昭思忖片刻，前行两步，垂眸跪拜，“臣展昭见过娘娘千岁！”
“平身……”庞妃娘娘借着烛火，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
微风徐徐，掠起了红衣护卫额前飘扬的发丝，与那幅画像相比，秀美之余又增添了几分英气。
但见他剑眉斜飞，星眸璨亮，黑睫排得又密又长，秀挺的鼻梁宛若雕塑一般，形状优美的水色薄唇，分明就是剥了皮的菱角儿，真是想不到，笑傲江湖的南侠、名震朝野的御猫竟是这般灵秀俊雅……
难怪皇上对他……
该不是……吃了红莲的功效？！
“久闻南侠展昭是一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今日一见，南侠的风采又岂是市井流言所能描绘……”
……？
……？
御前侍卫，深宫禁地，井水不犯河水，庞娘娘拈的哪一门子酸气？她对自己的嫉恨又从何谈起？揣摩不透庞妃的心思，展昭索性眼观鼻，鼻观心，以静制动，垂眸不语。
一阵悉悉索索响起，一身穿太监服饰的俊俏小哥儿自树荫中施施然走了出来。
赵翎公主？
展昭微微惊诧，一时间，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许多画面。
娇蛮任性的翎公主，正骑在御花园最高的树叉上，兀自摇晃着，浑不管那一群可怜的太监们在树底下辛苦地撑着大网。还有一次，翎公主在湖边亭台小憩，被一个小太监惊扰，翎公主一怒之下，一脚飞踹，小太监就以完美无缺的“平沙落雁”式直直跌入湖里。
这位刁蛮的翎公主似乎跟自己很对脾气，每每赶上他在宫中当值，她便会惹出一些麻烦，内侍一路小跑到御书房，不是找皇上解决，而是请他出马。
总之，在翎公主的心目中，自己的面子比皇上还要大。
可是……今天的翎公主似乎转了性子，她与后宫的嫔妃一向不睦，又怎会与庞妃娘娘沆瀣一气，设计自己？
“展昭见过公主殿下。”
赵翎秋眸含霜，螓首高高昂起，“展护卫的眼里当真……还能容下我这小小的当朝公主么？”
今个儿的太阳莫非从西边升起？自己与公主几个月都不曾谋面，这不敬的说法又从何论起？身为皇亲贵胄，就有资格任意诽谤践踏毫不相干之人么！
展昭眸光一凛，抬腿便走。自己奉旨前来，不会是在凉亭恭临娘娘公主的教诲吧！
“站住--”
赵翎手臂一抬，拦住展昭去路，“果然……”恨恨地怒视展昭，语音哽咽，“我不相信你会变，可是，你变了，你是真的变了……”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泪滴顺着白皙的脸庞滑落……
第一次见到展昭，不免有些诧异。
身为江湖中的南侠，却似青莲一般高洁，清雅。几番对话，几多接触，才发觉他更像青竹。竹有节，是君子。就像他，投身官场，只为用手中三尺青锋，擎起一片青天，如此而已。
从不曾敞开的少女心田，就这样被红衣护卫的身影占满。
直到有一天，从庞妃口中得知皇上常常捧着一幅画像出神，画像上的人好象就是传说中的御猫展昭。
赵翎当然不信，皇兄有嫔妃无数，个个貌美如仙，他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男人？可是，皇兄的举动愈来愈背离她的想法，也愈加证实了庞妃的推断：展昭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还不是普通的重！
有一次，她正在雅轩与皇兄下棋，秘密派出宫外寻找展昭的大内侍卫来报，展昭正在返京的途中。那一瞬间，她在皇兄多日不曾舒展的眉宇中，看到一抹奇异的光芒在闪耀，她确定，那璨如星辰的眸光中倾泄的是爱慕，是眷恋，是一种令她心悸莫名的……情愫……
“公主--”
摸不清赵翎哭闹的缘由，可他感觉得出，公主对自己有很深的误会和怨念。展昭深深吸进一口气，稳了稳情绪，“展昭卤莽，公主毋怪。”情绪低落，自然也没有心情安慰公主，只想趁早打发。“夜已经很深了，公主还是回房歇息吧！”
岂料这番好意，更加重了赵翎对他的怨恨之心，“展护卫自然是巴不得我这个碍眼的人滚得愈远愈好。”一步一步向后退着，“好，我走，我就趁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双足狠命一顿，拧身便冲向雅轩。
“翎儿--”
被泪水模糊了视野的赵翎公主，直直撞进迎面走来的皇兄怀里。
“皇兄--”
一见赵祯赶来，赵翎满腹的委屈总算寻到发泄之所，“呜呜……皇兄……”
“翎儿--”赵祯轻拍着赵翎的后背低声安慰着，眸光却早已锁定红衣护卫瘦削的身影。
得知展昭返京的讯息，按奈不住心中的狂喜，赵祯本欲亲去城门截下展昭，又恐遭人非议。
在御书房转了几个圈儿，想起展昭定会先回开封府。若是被开封众人纠缠，一顿接风酒是避免不了的，折腾来，折腾去，不知等到何时才能见到展昭。看来，只有祭出自己的法宝，用圣旨，堂而皇之地去开封府传人。
在雅轩又备了一桌简单的御宴，只等展昭奉旨前来。左等右等，展昭没有应旨前来，庞妃却摆足娘娘的架子呼呼啦啦赶到雅轩。
赵祯心不在焉，只是懒懒地倚在龙榻向门窗处张望着。
庞妃也不介意，自顾自地拨弄琴弦……直到琴弦应声而断……方才告辞。
赵祯正要吩咐内侍把准备好的御宴摆上桌，就听到翎儿惶然不安的哭闹声，心中一紧，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凉亭。
“罪臣展昭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展昭上前叩拜，行君臣大礼。
赵祯的目光在展昭身上逡巡良久。
与三月前相较，他更清减了许多。“展护卫何罪之有？朕倒是有些好奇，说来听听。”
“展昭未能依言及时返京复命，连累他人受罚，此罪一；展昭未曾请示圣上，擅自做主，回返开封府继续辅佐包大人，此罪二……”
“慢着--”
赵祯负手慢慢踱到展昭身旁，“这是卿家的罪已诏么？有趣，有趣。”眉头轻轻挑起，抬眸，“既然君无戏言，那么，卿家就是故意抗旨不从了？”
“展昭知罪。”
“明知抗旨是死罪，展护卫却要一意孤行，是在考量朕的忍耐力么！”一声凛然轻喝，表明了天子至高无上的尊严。
不出三句，赵祯便祭出皇上的法宝压制展昭，庞妃心中暗暗窃喜。
一个是君权神授的皇上，一个是皇上钦封的御前侍卫。先遑论君臣有别，但说展昭，虽只是初次见面，那浸髓透骨的江湖豪情却不曾改变。他温文知礼，宁静淡泊，他清高孤傲，仁义双全。
这样的一个人，若非为天下百姓谋求福祉，又怎会甘心臣伏在天子脚下？
皇上若是一直利用自己的身份遏抑展昭的意愿，倒不失是一个令展昭嫌恶皇上，反感皇上的好办法。
“皇上息怒。”
庞妃娘娘款款走到赵祯身旁，“展护卫既然执意要回开封府，皇上就不必太执着了。也许……在展护卫心目中，开封府要比皇宫重要的多……”
“娘娘此言差异。”
展昭后退两步，避开赵祯眸光中闪烁的暧昧情愫，“皇宫大内卧虎藏龙，高手云集，有他们护卫皇上安全，自当无恙。”顿了一顿，“况且，皇上还有更重要的使命需要微臣亲身力为，臣又分身乏术……”
说来说去，就是不愿留在皇宫中。
隐忍了许久的爱欲，尚未向心爱之人展现它的瑰丽风采，就被扼杀。
赵祯心里一阵发堵，眸光也渐渐黯淡。“朕倒忘记了，当初可是包卿家举荐的展护卫。”慢慢咀嚼品尝着苦涩落寞的滋味，赵祯微晒展昭一眼，“孰亲孰疏……朕倒是有些不自量力了，呵呵……”
展昭默然不语，紧抿的薄唇昭示了他离开皇宫的决心。尤其是在今夜，发生了那么多令他匪夷所思，却又不能揣摩深究的诡异事件。
“臣肯请皇上赐臣一道圣旨，即刻返回襄阳，协助巡案大人……”
“襄阳之事，朕自有安排，展护卫就不必费心了。”
期盼已久的重逢，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的心灵对撞，就这样被展昭不合适宜地糟蹋，赵祯顿感无趣，他颇为恼羞地瞪视着展昭，哼！惟恐避之不及！怎么？朕的身上长满了毒针毒刺么？“既然卿家自认是待罪之身，朕也就给卿家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赵祯一转身，负手向亭外走去。“展护卫就留在凉亭守夜吧！”
“臣，遵旨。”
赵祯转回身，恨恨地点了点头，很好，这会儿倒把朕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皇上--”
庞妃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风氅，披在赵祯身上，侧目望了一眼展昭，眸中闪过一丝焦虑，“夜深寒重，皇上还是回房早点安歇吧！”
“夜深寒重……夜深寒重……”赵祯猛然警醒。
是自己的错觉么？回眸的刹那，红衣身影似乎正在轻轻……颤栗着……
心中蓦地一紧，赵祯龙行虎步，顷刻间便行至赵翎身前，呵斥道，“从明天起，没有朕的旨意，不准随意出房门一步。”又吩咐一大内侍卫，“速将公主送回，不得有误。”
看着侍卫将公主带走，赵祯转眸对上庞妃，“琴弦既断，想必爱妃已然尽兴，只是……这雅轩是朕静心休憩的场所，没有朕的吩咐，爱妃以后都不要来此骚扰朕了。”言罢，快步向雅轩走去。
方才还是闹市般的凉亭，转瞬间就恢复了宁静。
展昭敛精聚神，仔细倾听查看着雅轩四周的动向。
还好，皇上没有追究自己的过错，过了今夜，待明日上朝之时，再次向皇上请旨，凭借自己对襄阳城的熟识以及临场应变的对策，向皇上详细阐述智破奸王的几种方案，一番权衡斟酌，皇上定会准奏。
至于……楚月凌的案子……案子……
展昭攥紧双拳，极力抗拒着愈来愈重的寒意--
不知是自己太过疲倦，还是悲伤过度，许久不曾有过的那种寒彻透骨的冰冷感觉，正慢慢充斥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置身于寒潭冰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