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贺别
偏殿中的三人静驻了半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一时间，气氛竟显得有些尴尬。
展昭抬眸看了一眼包大人，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垂下眼眸。
片刻之后，展昭走到白玉堂身旁，轻轻将手搭上肩头，脸上挂满了刻意的微笑，“玉堂，包大人和开封府的各位兄弟就托付给你了。”不等白玉堂醒过神来，展昭已是身形倏动，衣袂飞扬，翩若惊鸿般电掠而去。
出了偏殿，展昭便急急掠向南书房，果然，赵祯正站在门前向这边张望--展昭会来南书房，是意料之中的事。
展昭从怀里取出半块玉阙交给了皇上，“臣幸不辱命，边关士兵失踪一案，……”
听得展昭将边关的情形一五一十地道来，赵祯倏然眉头紧锁，直到展昭讲完，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仁者无敌，就是卿家的仁爱侠义，果敢和智慧，才避免了一场血腥杀戮！……，至于襄阳王，朕也有耳闻，只是苦于无有证据……”赵祯拧眉思索了一会儿，“朕正在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预备封为八府巡案，前去襄阳，用以牵制和迷惑襄阳王，方便收寻他意欲谋反的证据！”
“最近几个月，那幽冥天子也销声匿迹，黑衣蒙面杀手的行为也收敛了许多，这都是卿家的功劳。”
昨夜一宿不曾合眼，赵祯早就是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展昭看在眼里却是暗暗奇怪，看皇上疲惫倦怠的模样，似乎昨夜没睡过，眼圈亦有些泛黑，是了，自己占了皇上的床，只是……他不曾去别的寝宫安歇吗？一丝歉疚渐渐涌上心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臣先告退。”
“卿家先去雅轩休息，待会儿，御医就会去雅轩，替卿家诊脉。”
“不用！”展昭愈加不安，雅轩是皇上歇息的场所，自己怎能逾越身份，更何况，睡在雅轩，已是失态之举，虽说是无心之过，但失了君臣之礼却是不争的事实。
“诶－－”赵祯不满地翻翻眼皮，“这是圣旨，卿家不听朕的旨意吗？”
“微臣不敢。”展昭的眉心蹙得更紧，“微臣有下情容禀。”
“卿家有事？”赵祯犹豫了片刻，抬眸静注了展昭半晌，方才缓缓言道，“卿家有事，直说无妨，朕会为卿家做主。”心中已经隐约猜出展昭要说些什么。
“臣要告假，请皇上恩准。”
赵祯并没惊讶，而是心中早已了然，他是展昭，是忠肝义胆的南侠，皇宫果然留不下他，可是，就这样放他走，未免不甘，“卿家一路奔波，体力透支，还是把身子调理好，再走不迟。”
“皇上，臣今晨醒来后，便感觉神清气爽，舒泰非常，内力似乎也增强了许多，如此看来，臣已是无恙。”
“是嘛？……”赵祯开始后悔了，早知这样，还不如让展昭继续病下去，至少，他找不出离开皇宫的理由，而自己也可强行留人。“……，不，不要，朕只要展护卫平安无恙，朕再也不要触碰那寒凉如冰的感觉……”
“朕给卿家一个月的假期，一个月后，卿家必须回宫候命。”赵祯走到门前，低声吩咐内侍几句，便回过身来，“朕给卿家派两名伴当，路上好有个照应。”
展昭听得皇上准假，心情大好，“皇上，臣还有一事容禀。”
“还有事？”赵祯苦着脸，瘪起了嘴，展护卫，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哦，“卿家还有什么事？”
“臣离京之事，请皇上万望保密，切不可让包大人知晓。”若是白玉堂知道自己离开京城，必定心猿意马，不能安心地守在开封，无论如何，他也是新晋的四品护卫，守好自己的本分，是理所应当之事。
可是，展昭错了，他怎知自己醉酒后发生的一切……
※※※
行了一路，白玉堂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开封府的，不等众人上来祝贺，便急急闯进展昭房间，将手中托着的簇新官服往桌上一仍，身子便重重地砸在了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那已经融入生命中的熟悉气息，轻柔的，淡雅的，带着些许青草的芬芳，似在身边萦绕徘徊……
白玉堂一激灵，不等睁开眼睛，一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猫儿……”
“玉堂，你醒了！”展昭温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玉堂昨夜定是为自己担心，一宿都不曾合眼。
“猫儿……”揽住展昭的腰身，把脸紧紧埋在胸前，贪婪地吸嗅展昭身上独有的青草芳香。
虽说只是分开了几个时辰，对白玉堂而言，却好似分开了很久很久，双臂不自觉地愈搂愈紧，紧闭着双眸，忘情地在展昭胸前辗转揉搓……
“玉堂……”把八角鱼般纠缠自己的双手顺到胸前，展昭也是深深地凝视着白玉堂。
“猫儿……”失神般痴望着至爱，时光若是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么自己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儿了……
“你来多久了？”天都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真恨自己睡得这么沉，竟然让猫儿自己傻傻地呆坐在床边！
“复完皇命，我就过来了！”
展昭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本打算回府中为你庆贺一番，看你睡得这么香，我就只好坐在这里等你了！”顺着展昭的视线望去，桌上摆放着一坛尚未开封的竹叶青。
竹叶青？白玉堂抖起一个寒战，“猫儿，你还要喝酒？”
“有什么不对吗？”
展昭狐疑地望着白玉堂，“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饮酒了，你不想喝吗？”白玉堂改了性子不成？每一次不是他拉着自己去喝酒，那些名目繁多的理由，常常令自己应接不暇，今天是怎么了？
“想喝！”
望着展昭受伤似的表情，白玉堂脱口而出，随即又似想起什么，满面惊惶，“猫儿，以后只许和我一起喝酒，除了我，我不许你跟别人喝酒！”也不管展昭惊疑的神情，又咬牙切齿道，“尤其是在皇宫，我不许你再喝一滴酒！”
展昭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丝窘态，本以为白玉堂不知自己昨夜醉酒之事，早已想好了措辞来应对白玉堂，不想，还是被戳穿了，“对不起，我昨夜身子不太舒服，所以才会醉酒，害你担心了。”
担心？岂止是担心，简直是惊心，揪心外加伤心！
猫儿，你知不知道，皇上为了你，不惜戏弄最宠爱的庞妃娘娘，盗取天下至宝红莲。
他对你虽说是发乎情，止于礼，却又借职权之便，强行将你留在宫中。他以为两人相处日久必能生情，近水楼台必先摘月，只可惜，他用得不是地方！臭皇帝，死皇帝，你爱谁不好，偏偏要来抢我的猫儿，猫儿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你就是天王老子也绝对抢不走我的猫儿！
可是……一想到皇上对展昭的万般怜惜，白玉堂心里的妒恨就像是雨后春笋，倏然之间，便在全身喧嚣生长蔓延，“不管醉酒不醉酒，你都是难逃厄运！……，臭猫，笨猫，傻猫，……，你……你真是个木头猫！”
展昭讶然，呆怔半晌才回过神来。
心里正为自己善意的欺瞒内疚，想好好安慰一下这只老鼠，不料却被他劈头盖脸地数落一番，展昭不禁也有些着恼，忍不住反唇相讥，“请你以后不要做这么无聊的事，若不是你胡说八道在先，我怎能醉在雅轩？”
“我无聊？”
白玉堂心中惶恐不安至及，却又没法跟展昭言明，如今，连累得展昭也撂起了脸子，冲天的嫉恨更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烧起来！“不知道是我无聊，还是别人无聊！”一拧身窜下地，疾步走到桌旁，端起水杯，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就是这般，还是不能释解心中似潮水般喷薄欲出的怨恨，手不自禁地狠命一攥，茶杯已碎成粉齑！
展昭怔住了，别人？别人是谁？
看白玉堂的样子，似乎刚刚与别人结下了天大的梁子，真是怪事？
白玉堂会有这么大的怨气？莫非是入朝为官之事？……，也是，以白玉堂桀骜不羁的性子怎能忍受官场诸多的名堂，一天的光景，俊美的容颜便笼上一层阴霾，跳脱飞扬的神采不复存在，那往后……
两人均不作声，屋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劈啪声，倏起倏落。
展昭转过身，走到窗前。
既然两人的心情都不好，还是暂时回避一下，免得气头之上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徒增烦恼。
月盘挂在中天，皎洁明亮，就跟初次与白玉堂相遇的那天一模一样。
物是人非，造化弄人，两人已由当初的天生死敌，演变成今日的心心相许，情意缠绵。彼此有了牵挂，心中不再寂寞，可是，为何总有一些莫名的烦恼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在心头，挥之不去？
这种轻微的，像针刺、像虫咬一样的痛苦，偏偏又叫人如痴如醉……
还是去年的那件官袍，腰身却明显瘦了好几圈。
白玉堂慢慢走到展昭身后，攀上了纤瘦却柔韧不减的脊背，留在皇宫，他也是身不由己，抱怨又有什么用呢？“猫儿，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在气我自己……”
“气你自己？”
展昭不由得苦笑，虽猜不出是何缘由，显而易见，自己才是他发飙的根源，至于原因，他不愿说，自己又何必强求呢？只是……两人就这样互相猜疑，真的很别扭，可是，自己不也在隐瞒着他吗？虽说是出于一片好心，那么，谁又知，彼此坦诚相向，不会是最好的法子呢？
“猫儿……”
白玉堂拉着展昭坐到床边，强颜欢笑，“现在我也是四品护卫了，以后你休想再拿开封府的名头来压我，况且，你现在也不是……开封府的人了……”
“谁说我不是开封府的人？即便在宫中当值，我还是开封府的四品护卫，想撵我走，没门！”说着话的空当儿，展昭抬眸仔细审视白玉堂的神情，心里暗暗称奇，他不是为入主开封烦恼？那么，还有什么事情能令白玉堂心绪不宁，愁眉不展？
“你怎么不问我，怎么忽然入主开封为官了？”
“你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你不愿做的事，谁又能勉强你？你自己选的路，自然有你的理由，我又何必问呢？”
“不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又何必烦恼呢？”
白玉堂轻声地自言自语，低垂的眼帘仍难掩饰满腹的惆怅，心酸与莫名的失落，快意恩仇的江湖日子，只能是午夜梦回的回忆罢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猫儿……”
白玉堂跳下地，疾步走到门前，向外面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将门掩好，“外面已经黑了，今夜就住在这儿，行吗？”
展昭面现难色，“玉堂，今夜宫中轮我当值……”
“你当值？”
白玉堂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皇上也忒过分了，昨夜醉酒，今夜又让你当值……”忽似想起了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眸，“你……该不是在骗我吧？”皇上宠你还来不及，怎会让你值夜呢？
“我没有骗你，皇上真的要我在雅轩值夜……”
展昭刚说了半截话，就住了口，看白玉堂的神情，分明就是不相信自己，而且，他的眼神就似……当场捉到了不忠的情人……
不爽，心里超级不爽！
今儿临出宫时，皇上特意叮嘱自己早些赶回，算算时辰，该是起身回宫的时间了。
“玉堂，这一个月，我可能会忙些，没有时间回开封府看望你们，……，你一定要好好守在开封，保护好包大人和开封府……”
“忙？”白玉堂愈加的疑惑，皇上恩宠的御前侍卫忙得抽不出时间回开封府？怎么可能？猫儿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自己，不快的感觉倏地自心底窜了上来，“你忙你的，我不会前去皇宫打扰展大人的！”愤愤然地一脚踹开房门！
又……生气了？
这样跟白玉堂相处，还真有些累……，也好，这样，他就不会因思念自己而擅闯皇宫。
展昭拿着早已收拾妥当的包袱，毫不迟疑地迈出门槛，听着后面的门板“咣当－－哗啦”，不用回头也能猜到，开封府明个是得请个木匠师傅登门了。
两人刚刚见面，就要分离，虽说对白玉堂有些残忍，却好过自己在皇宫中无所事事。皇宫大内卧虎藏龙，不乏武功高强之辈，保护皇上安全，不差展昭一人，更何况，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使命。
月光下的红色官服被染晕成绛紫，清冷寂寞。
一片云层倏忽飘过，遮住了柔柔月光，展昭的身影恍然间变得模糊不清。
“猫儿--”白玉堂提气急纵，几个箭步掠到展昭面前，阴狠的双眸紧紧盯着手展昭里的包袱，“你带包袱干什么？”
早就料到白玉堂会来追赶自己，展昭好整以暇地掂掂包袱，“住在宫中，自然是换洗的衣裳。”
“你……你真打算长住宫中？”暗哑晦涩的声音，在展昭听来，却是别样的刺耳。莫非白玉堂是为自己住在皇宫中烦恼？怎么会这样？御前侍卫在宫中当值本是份内之事，住在宫中，有什么不妥吗？
“玉堂，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我……我想让你回开封府住……”
白玉堂躲避着展昭探询的眼眸，语气却极尽揶揄之能事，“你入朝为官，不仅仅是为了在宫中做一名御前侍卫吧？”
原来是为自己留在宫中耿耿于怀，展昭似卸下重负般悠然一笑，“知我者莫过于玉堂，我只是在宫中呆上月余，一个月后，我还是会回到开封府的。”似是有所感触，展昭抬头望着天上皎洁的一轮明月，“只可惜，未能与你把酒言欢，辜负了今晚的月色……”
白玉堂也不禁抬头望着皎洁的月光，银色的清辉洒满大地，万物都笼罩上一层银色的光环，身在咫尺的展昭，也融入在月光的怀抱中，活脱脱就是那朵雪山红莲，格外的清雅高洁。
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似被椎刺一般，一阵抽搐，自己怎能不相信猫儿，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患得患失，不再那么自信了？
“不错，今晚的月色的确很美……”一条幽灵似的身影自树荫下飘然而出，伴着一声幽幽的叹息，在两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身影愈滑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