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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贺将!”桓福拿了衣服递给在帐外站了良久的贺秋,“天冷,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进去吧。”
      贺秋拿过衣服点点头,没动。桓福悄悄走开。
      没月亮呢……贺秋默默看天,神情宁静悠远。
      六年前他离开大都,醒来时已经在雅枫的车上。雅枫怕英亢追捕,偏偏不往别人以为最可能去的南方,反其道行之,去了大顺。
      没曾想,帝国根本没有人追缉他们,直到现在。
      大概,那人也觉得我走了是最好的罢……贺秋笑笑。
      当时他心灰意冷,身受重伤,觉得去哪儿都一样,也就一直跟着雅枫她们,而桓福也不离不弃一直跟着照顾他。一行人在大顺没住几天,又去了古斯国西邻属国巫国,那是希纤的家乡。到了那儿,小秋想起离秋生前跟他说的离家,巫国的南部是蛮族聚居地,待他身体好些,便坚持要去那里看看。
      那时,帝国的赦令通达天下,在监狱的右臂残疾者全被放出来,为难得罪右臂残疾者的严惩不怠,他这个废了右臂的人倒成了香馍馍,即使在帝国的属国巫国都倍受宽待,令得桓福羡慕无比,一心想假扮臂残。
      这法令也定是那人颁布的了。又何必呢?!
      今时想起这些事情,竟觉得不是自己的事情了。
      难道自己是这般无情的,说放下就放下了?
      他顺顺当当到了离家,不想离家竟是个有着几万人的大家族,离秋更是族长的女儿,他就是族长的孙儿。可这时候他也不愿认这些亲戚了,他不想有贺盛川那样的父亲。他只说他是离秋生前的奴仆,离秋身死,他来投靠。他是奴隶贺秋。
      也许是先前十多年将一生的霉运都走完了,断了过去的贺秋六年来都过得很顺。
      他将离秋生前给他的小黄书拿来参研,里面是离家失传了很多年的巫术、武功和一些兵法,也不知怎么流失到外面,又给离秋找了来。他右臂残疾,全身功力又废了,体质大受损耗,武功一事上再难有大成,但是武功失了见识尚在,拿来教人是绰绰有余。将离、贺两家的武功相融合,再辅以巫术,几年下来倒也真给他教出了名堂,离家有了一支堪比黑旗的军队,他自然也成了离家的恩人,有了很高的威望。
      离家是蛮族,最近十年才由奴变民,对奴隶总是同情,从帝国逃出的奴隶本就多投奔到离家,再加上贺秋到来,离家聚居地简直成了逃奴的乐土。
      半年前,帝国桂、庆两族的逃奴叛反逃亡,贺秋率领离家两千人抵住了桂、庆五万追兵,救下所有奴隶,顿时名动天下。接下去半年,各方志士、逃奴都陆续投奔而来,再加上雅枫和希纤带来的家将兵士,赫然有了近万人之多。
      成就了声名,立即就有人来拉拢,前些时候,明家派了人来,邀他参加废奴联盟。
      明家,哼,贺秋对明家当然是知根知底,所以他更要去。
      如果他一生还有什么要做,就是废奴了。
      恨透了。
      他自己,他的那些从小去配种的伙伴小狗、尾巴、骨头,香贞贞和来凤轩的姑娘,一庭的管家,他的母亲,明玉,身边不断涌来的逃奴,太多太多……为了什么他们要忍受这般比猪狗都不如的命运。只为了身上出生就被烙下的奴印么?
      他不知道没了奴隶天下会是什么样子,据说流西是没有奴隶的,他也管不了多少。
      他只知道,他不要天下有主奴之分。
      也许,要和那人对阵沙场;过去,与那人的……
      贺秋闭上眼,深吸口气。他很久没想这些了,过去的事早变得模糊,再过些时候就能全忘了吧?
      桓福又催:“贺将,歇息了,明天还要赶路呢,快进古斯了,可有得热闹了。”
      是啊,明日就要进到帝国,他还要为他部下忧心。
      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似乎响着某个声音——
      英亢,贺秋回来了。
      第10章
      第二天一清早,军士们拆了帐篷向古斯出发。
      雅枫、希纤和贺秋并驾齐驱。贺秋的亲传弟子离家军四大家将离雁、离影、离霜、离越与桓福紧跟其后。
      雅枫还是那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她回头看看军容整齐的队伍,忍不住拍了小秋左肩:“姓贺的小子,有你的!本公主原以为一帮逃奴成不了气候,没想到在你手里,竟有了这番气象,便是黑旗军也不过如此!”
      贺秋失笑,倒是希纤轻声提醒:“公主注意言语。”几个近边的奴隶出身的兵士听到“逃奴”,神情不愉。
      “我说什么了?我是夸他们。”雅枫浓眉一掀,“我生下就是古斯第一公主,不过今日既到此处,也就不是公主了,本公主要和贺小秋共襄废奴大业!”
      贺秋闻言心中感动,雅枫、希纤救他于危难之时,更是世上仅剩知道他身世的人,在他眼里便与亲人无异。
      正这时,身后离雁催马赶上轻声报道:“贺将,前方竹林中有不明兵士埋伏。”
      “哦?”贺秋命队伍稍放慢速度继续前行,同时令殿后的一千人迅速包抄到林后。
      这总共八千人的军队中,两千是最精英的离家军士,两千是雅枫带来的家将和巫国勇士,其他四千人是之后陆续投奔而来。他们中大多数只是慕名而来,并未真正跟贺秋打过仗,这多日净是操练阵法,好不容易有了敌人对阵,竟都兴奋异常。
      待包抄到敌人后方的军士传了消息来,贺秋才命配置了盾牌的先遣队靠近竹林。
      果然,当先遣队到了竹林边的官道上,林中突然射出飞雨般的弓箭,先遣队的盾牌兵早经操练,盾牌迅速列成盾墙防御敌箭。而敌人放箭的同时,林中深处也传来阵阵惨呼,包抄到敌后的军士开始行动了!
      贺秋身后桓福疑惑道:“贺将,你瞧那箭都没射足,还没到盾阵全都落到地上,难不成只是警示没有敌意?”贺秋也早发现,心道,或许是谁来试探虚实,不过能将所有箭都控制射程,可不是容易的事情,须得每个箭手都训练有素才行。想到这儿,立刻发出信号,让敌后的军士停手。
      “哈哈哈!贺秋果然名不虚传,老右代废奴联盟在此拜过!”豪声大笑中,林中步出一个大汉,细看去竟是南蛮右烈。这位老兄还是那副尊容,面目黧黑,眼皮耷拉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大蒜鼻,招风耳。
      想起此人当日对明玉的恶劣行径,再加上今日这番试探,贺秋哪会有半分好感,冷笑道:“右兄好一个下马威!”
      却不料右烈这家伙蛮气十足,脸皮老厚:“嘿,哪是我给贺将下马威,老右几个不成材的家奴还要贺将手下留情哩!”原来,贺秋部下的箭上都抹了离家秘制毒药,右烈损失不小。贺秋心道,如今这南蛮与明昔和齐名,都是古斯废奴阵营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也不宜过分得罪,于是缄默不语。
      待右烈慢慢踱近,却突然惊疑出声:“原来是你!贺将!哈哈……我道哪里凭空冒出个贺秋能打败桂、庆家的龟卵子,原来是老相识,别来可好?”
      军士们并不知晓贺秋的过往,听了一头雾水,不过贺秋治军严厉,也没人议论。右烈小眼睛一眨,嚷嚷道:“你们不晓得么,你们首领贺秋就是七年前一脚踢死希域的古斯名将贺千吉!”
      啊?众人惊讶,贺千吉一脚踢死希域,巫国无人不知,可贺秋不是离秋的奴仆么,他武功低微右臂伤残,怎么可能是名震天下的贺千吉?
      小秋心知右烈还不死心,不过此去古斯,故人遍地,这事迟早要交代清楚。
      他也不说话,示意身侧的桓福过来。
      桓福替他将衣襟扯开,露出左肩膊,曾经的奴印处被削了块肉,仍是清晰可见。
      贺秋指着旧创正言道:“贺秋是奴隶,此处皮肉被削,原本是块奴印。先前曾假冒贺家老七贺千吉得了些妄名,结果事情泄漏,废了武功、残了右臂。离秋确是贺秋主人,死在贺秋的怀中。”
      话完,桓福又替他掩好衣服。
      军士们都是第一次得知这秘辛,眼见贺秋一派轻描淡写,全不当武功被废是一回事,心下暗自佩服,要知道练武之人都将一身功夫看得比性命还重,而贺秋年纪轻轻却能如此豁达,心胸实非一般凡人能比。无形中,贺秋在军士们心中的地位更高了一层。
      贺秋看了眼身前军士和一旁看好戏的右烈,沉声说道:“此前,各位壮士皆为义气投奔贺秋而来,来去自由。然,前方乃是帝国古斯,此去,贺秋誓死以竟废奴大业,再不打算有命回来。你们若此刻退出贺秋毫无怨言,可一旦随我入了古斯——”他视线若利刃,缓缓地扫视了一遍军士,然后斩钉截铁道,“叛离者死!”
      一番话说不出的威严慑人,一旁的右烈悄悄色变。
      而八千人的队伍更是齐齐跪下,雄声朗朗:“我等不离不弃,誓死跟随贺将。”声音响彻云霄,震撼人心。
      右烈哈哈大笑:“好样的!带得一众好汉!我右烈出身蛮族,和大家一般也不过是个奴隶,今日可真痛快,我们就在古斯干它个轰轰烈烈!”
      “贺将,你这支雄师人数虽不多,他日却必扬威古斯,不如今天给它取个亮堂的名字,也好让后代子孙都知道。”
      大伙顿时兴奋起来,取个什么名字呢?
      雅枫早就按捺不住:“这有何难?英亢小子有黑旗军,他黑我们就白。我看小贺身姿若鹤,鹤贺又是同音,不如就叫白鹤军。”
      “好!”
      “不错!”
      ……
      军士们个个满意。
      古斯史上与黑旗军齐名的白鹤军由此成立。
      贺秋的白鹤军进到帝国,在南方一路行过,大批勇士、逃奴慕名加入,再加上追随雅枫而来的古斯老臣家将,等到了运河在南方的终点固州时,军队已有十万人,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一路上,贺秋整治军纪,严禁扰民,大军过境,寸木不伤,深得民心。短短数月,竟已成为与明昔和、右烈鼎足而立的南部第三方势力。但是,小秋深知这般迅速得来的声势并非全因他文韬武略如何厉害,更多因为废奴是顺应民意、顺乎民心之举。而且这十万大军,人数虽众,却良莠不齐,拿来打仗,差得还远。
      “喂,贺将你人多马壮还皱啥眉头?”这个右烈自己有偌多事放着不管,跟屁虫似的跟了一路,小秋虽然厌烦,却也无可奈何。而且这南蛮子虽然言语粗鲁,行为放肆,却也有不少真知灼见,若不是先前他曾欺辱明玉,倒也不妨一交。
      “我说贺将你还是多想想和明老鸟见面的事情罢。”右烈嘿嘿笑道。
      小秋看他。
      “老明必是恨不得吞了你,拉你参加个废奴大会,却拉来十万雄师,哈哈——搬来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气死这鸟人。”
      小秋心想,难道你不是恨不得吞了我?
      “明昔和比之他兄长明昔流如何?”
      难得右烈脸色阴沉:“明昔流只是小鬼头,又做婊子又立牌坊,伪善龌龊,小脚色。老明,哼哼,这个贼人头……阴多了!”
      小秋将大军驻扎在固州附近的多个城镇,固州是明家和右烈势力薄弱所在,又地处交通枢纽,可进可退,再加上白鹤军军威正盛,雅枫和一班家将坐镇,他倒也放心。于是,安顿好一切后,他便带着两千离家精兵沿运河北上,到明家根基地申州参加废奴大会。
      小秋并不惧怕阴险小人,他心心挂念的是明玉。他如今活出生天,那遭遇与他一般惨的明玉,可还在世间?
      到这时,原本暗地进行的废奴大会,已经完全明朗化。待小秋到了申州,流西、大顺的使者也都到了,明昔和早就准备了宅邸等着他入住。
      由于白鹤军打明了旗号是奴隶首领、奴隶兵,格外引人注目。刚到申州,各方人马就来拜访,小秋对流西的使者最是重视。
      流西使者唤作斯里经?;木生,是位老者,身材魁伟,蓝眸金发,讲的一口流利的古斯官话。关于流西,斯里经跟小秋讲了许多,却原来就是当初明昔流讲的那套——三权分立,众生平等,立宪,解放……种种名词,小秋听得懵懂,也有些失望。
      这些在古斯能行得通么?
      逃奴悲惨,从未受过教育,贵族们耽于玩乐享受,富商们忙着夺利争权,平民们逆来顺受。这样的国度,离流西太遥远了。
      也容不得他多想,废奴大会就正式召开了。
      大会地点就在明家。
      明家一代豪富,偏作出一付平常百姓都不如的寒碜模样,小秋暗称虚伪,他身边一起与会的右烈也在耳边说:虚伪的龟卵子。
      大会上,根本没什么实质内容。
      明家新族长明昔和年纪轻轻却老态毕露,可能多年的家族内斗消耗了他过多精力。他正襟危坐,高谈阔论,大说起废奴后繁荣昌盛与流西媲美的古斯。
      贺秋一阵反感——全都是空话、废话。蓦地,他想起郎将、一庭,想起跟他同生共死的红鹰兵,还有那人……当日在广云殿,众人济济一堂何其痛快,如今,便只得他一人,身边除了桓福,竟是昔时厌恶之极的南蛮右烈。他眼神不由黯淡下来,睫毛悄然垂下。
      六年了,跟离家人朝夕相处,却一个亲近的朋友都没结下。贺秋,已经将他的心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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