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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琥珀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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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代神君,此刻内心如两军嘶战,鼓角争鸣。
     帝为他悉心医治,眉目如画,嘴角含笑。表面风平浪静,只身边朝夕侍侯之人,透过他略微透着希冀和挂念的神采,隐隐察觉出一丝不安。
     少年目滞,一时忘怀,暗自叹服不已。峥嵘三界当中,他以为会心一笑最难求,自他离了家,奉寸纸诏书入了神籍,就很少见到有人笑的如此畅满。
     帝心思缜密,见他忘了尊卑,目不错步的仰视自己,即猜他走了神。帝自诩好色而不淫,可他又绝非六根清净之人,更何况面对这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心中一动,已滑至少年粉颊的指尖上方才聚集的祥瑞之气“唿”的散了,不慎拂了那孩子的脸。
     伤,并不严重,二人虚惊,为方才那幕里,彼此察知到对方内心的那一星半点的焦灼与悸动。他们各自归位,梳理心绪。
     少年的小脸早已红透,难道真是“君子”当前面易酡?他自嘲一哂,退后站了。
     少年斟酌着面前这位一团和气,连杨戬都礼遇七分的翩翩公子:紫金忠静冠,宽袖皂边紫绢袍,袍上文饰奢华却不凌乱。起先他以为上面花团锦簇绣的是蟒,等细细数过才晓得,这人穿的竟是龙裘。
     国无二主,天无二君。
     这人若非显贵皇亲,即为逆臣贼子。
     他揣测着这位素未谋面之人的身份,权衡着进退,应景儿不禁想起了黄袍加身的玉帝。那时懵懂倒还罢了,偏他心思单纯,轻信了那句“宁为卿生,敢为天上之大不韪!”又痴言回道:“愿为君歌长安景,琥珀烟花倚人间”。
     如今往事历历在目,海誓山盟早已风过无痕,自己神籍尚在,只是泥足深陷在这烟花之所,他还常想:莫不是佛会错了意,曲解了琥珀烟花的意思?不然,为何一度温柔如水,信誓旦旦要周全自己的皇,会忍心朱笔批下那道折?
     今日,花船上的伶人们面上皆不曾粉饰浓重厚实的油彩,紫桓君留意,一一看过去,果然各个眉目清澄,别具一格。面前这个孩子,打眼望去,便是个忒不招人疼的。与他共事的锦绣班的其他小旦皆是簇新一色的衣服靴帽,腰间还点缀着挂些零碎玉器,手上都有扳指、镯子。只他外表出尘,却又服饰不美,耳上虽佩了只小金环,可乍看去,还是显得寒酸了许多。
     紫桓君心中颇疑:怎么同是侍侯人的,境遇却迥然不同呢?难道他性子烈,不会巴结师傅?或者杨戬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埋没了他?
     ……
     他心乱如麻,满脑子俱是貔貅愈加清晰的面貌,真真想开门见山的问,问他到底还记得不记得前生与自己签下的“死契”?
     “你,在本家叫什么名儿?”
     星君整殇了下神游的心思,笑着指着身边一张杌椅让座道:
     “本座瞧你也累了,姑且准你坐着回话!”
     这孩子万没想到,会是对方先开了口,他怯生生瞟了眼杨戬,见杨戬点头,才谢坐欠身答道:
     “天禄,母亲赐的小名,不敢随意更改!”
     “天禄?”紫桓君颔首又问:“家是哪里的?怎么入了梨园行学了戏呢?”
     天禄沉吟半晌含糊着答道:“家父……因前儿在筵宴上与东海的睚眦谈的投机,互相递了贴,拜了把子。后来因睚眦覆海珠一案坏了事,被牵连了进去。府邸被抄,亲人离散。我与胞弟俱未到获刑的年龄,被族叔带出,半路走散,幸亏遇着善人,搭救我来此。天禄别的不会,吟哦唱曲,琴棋书画也还将就,靠这些个左道能博世人一笑,衣食无忧,我愿足矣!”
     杨戬听天禄答话尚无大疵,心里略觉放心。
     紫桓君听后唯付之一笑,接过石头奉过的茶,吹了吹面上飘着的浮叶,淡茶宜性,不乱人心。他啜了一口,目视远方,心中却盘桓着天禄的话,一字一句,似乎滴水不漏,但花船这种地方,场面话都有专门的师傅教授,一个黄毛孩童居然能道出‘衣食无忧,我愿足矣’这样消极厌世的话来,那他话里究竟掺有几分真假?
     星君因叹道:“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这是句诛心暗讽的话,天禄在下界也曾随宫里的先生读过几年书,自然省得这句古训的意思。他平息了一下心中的忐忑,绷紧了嘴唇,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来,举眼询君意,紫桓君果然正把玩着手中的粉定茶盏,意味深长的瞧他。
     天禄口中所称的那位偶遇的善人,正是玉帝。
     玉帝新欢滇池子,王母拆作天边客。
     如今这荤段子在三界传的妇孺皆知,甚至被那些好事文人编辑成文,在下界的茶馆酒肆传唱起来。西王母满心盘算要封悠悠众口,到头来却是愈描愈黑,还落了个妒妇的恶名。
     内中隐情详悉之人,知之甚少。覆海珠一案那是紫微帝亲自立的案,商拟的抵报,因案情特殊,牵扯之众,玉帝特别口渝:睚眦因一己之私,不惜动用上古法器覆海珠汲耗北海,荼毒数万生灵,罪孽深重,特削去神籍和平西将军职,打入修罗道,永不得重返天庭。东海敖广教子无方,但念其主动请罪,并协助天兵天将擒获了亲子,只苛扣他三百年俸禄,和东海几千倾地界了事。余党不曾参与的,要甄别对待,确系不知情的要法外开恩。
     明明是一道宽厚仁德的意旨,怎么偏生对不知情的滇池龙王一家如此苛刻?
     这正是天禄与辟邪这对刚诞下来便祸事连连的双生子,为万年来区区百里却祥和安宁的滇池所带来的不幸。
     众口烁金。人都说兄弟俩前生必为枉死城里屈死的妖孽,唳气太盛,才不会被黑水祠龙王庙里列祖列宗的牌位所震慑。
     陨星坠海,山崩地裂,河水逆溯,时疫不断……
     天禄与辟邪每长一岁,这怪事就每多一件。宫里会望气的巫师说留着他们,迟早是全天下的祸害。天禄听说了,气的直哭。辟邪却神情凛凛,不置一语。是夜,熟睡中的天禄忽然闻听有人叩门,睡眼惺忪的他紧掐着被角,十分害怕。
     “谁?”
     天禄语弱声微的连问了几次,才传来辟邪很不耐烦的一句:
     “白日里嚼舌的那个东西,被我剐了,尸体没处藏,听说你这儿有个鼎?”
     话未说完,天禄已披衣趿鞋,开了房门。
     他再不愿惹是生非,也不忍胞弟受罚,何况若不是他不争气,当场掉了眼泪。那望气的巫师,如何惨死?
     夤夜,滇池岸边林中,传出阵阵异香。他们用玉帝亲赐的金鼎烹了被辟邪剐的只剩白骨的巫师的骸骨,这鼎是个宝贝,冥顽不化的各色什物,放这里面无须半盏茶时,皆灰飞烟灭。
     天禄本不信这些妖言,但他望着乃弟那张惊为天人却冷若冰霜的脸,甚至他嗅到血腥后那掩饰不住的食人欲望。他选择了缄默,选择了跟在自己这个难以捉摸的弟弟辟邪身后亦步亦趋。辟邪,与他不同,自小如此,从不曾改变。
     他们的父亲,不是叱咤风云江海里的龙王。滇池,弹丸之地罢了,三界里任事均要排资论辈,平素玉帝大赐筵宴百余席,令尊都望尘莫及,即便是因公事要上天庭,牌子递上去了,也无缘面圣。玉帝身边的奴那是顶势利的,瞧着滇池龙王不名一文,故意奇道:“黑水祠的香火难道不旺么?奴才怎么瞧着龙王面有菜色,这一年万石的俸禄不会太少么?”
     龙王听他口气揶揄,刚想反唇相讥,那小奴却从他手中一把夺过了黄缎面的折子,并往殿外搡他,一面道:“你以为玉帝是什么人都能见的么?你也不抬眼瞧瞧这是什么地儿?这是凌霄殿,不是施善堂!”
     滇池龙王不好与他一般见识,自天禄、辟邪兄弟出世后,云贵等地的光景便是年年欠收,不是大旱就是大涝,玉帝怪罪下来,说他治理无方。派了蓬莱一个会望气的巫师来助他,哪知不过半月,人竟失踪了,寻遍了周围数百里都寻他不着。
     烦心事,岂止又仅是这些?
     父亲只不许他们轻易出门,这位慈父不是没动过手刃“孽儿”的念头,但每每想到他们已故的母亲,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这一对孪生子实非龙王正室所生,他们的生母有着和貔貅一样动人的容颜,可惜九黎妖族因天书一事获了大罪:貔貅逃不过被诛杀的命运,他们的母亲也逃不过,他与辟邪呢?大约也是逃不过吧……
     命该如此。
     天禄想到这些,心愈加沉重。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许久杳无音信的辟邪。天禄属火,辟邪属水。辟邪的灵力固然在他之上,但小小年纪却忧心忡忡。天禄从未见他笑过,无聊的时候自己也曾试着逗他开心,但任凭那三味真火的火焰刀在手中舞的如何出神入化,辟邪都不为所动。有次,他再忍不住,见辟邪默然旁观了他花了数个月才习得的新招式后,竟不发一语提着袍角徐徐下了石阶,
     “站着!”
     天禄恨恨一掌挥了过去,掌风成了火,风助火势,火焰刀威力无比。辟邪其实只消以术法结个水盾,便可轻易化干戈为玉帛。可他却听了天禄的话,真真杵在那里一动无动,火焰刀戳进了他的脊梁,噼里啪啦灼他的血肉。天禄大骇到面无血色,冲过来揭下袍子,扑灭了那团熊熊烈火。
     辟邪无碍,天禄耗尽了力气,仰面倒在汉白玉丹犀上兀自喘息不止。
     “苍天戏人,一魂两魄,果然……果然……”
     辟邪的话,天禄不十分了然。因自己这个亲弟弟,没来由一个转身,已将兄长彻彻底底压在身下。天禄望着辟邪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一模一样的眉眼,血浓于水的亲情,如果他朝真能合二为一,或者也并非什么坏事。天禄任凭辟邪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渐渐闭起了眼。
     “呵……兄长是否太急了些?你就当真这么不甘寂寞?”
     “晤?”
     辟邪语气讥诮,但却难得的笑了。天禄绯红了脸,讪讪推开辟邪,起身整衣,他那晚料定自己势必难以成寐,反复思考辟邪那句‘一魂两魄’的意思,还有他做梦时会偶尔呼唤的那个名字,辟邪是谁?自己是谁?而那个模糊的影子又是谁?为什么自己会有白日里那么龌龊的想法……
     其实,天禄不知,若干年后他会以另一种方式与辟邪真正的合为一体,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行刑那日,玉帝八百里加急一封密旨:稚子年幼,擢天庭士子衔。其余宗室,改斩立决为流放圈禁……
     一样囚,两样命。
     滇池龙王被人从斩妖台上架了下来,长吁了口气,对着南天门叩首谢恩,又给紫微帝免冠磕头。紫桓君还曾记得,当时自己只淡淡一笑,说道:
     “救你命的并非本座,衡习(滇池龙王的字),你该庆幸自己有一双孝子啊!”
     说着,将那道密旨交到他手中。滇池龙王哆嗦着展开来看,正面朱笔红字,寥寥几句,正是豁免全家的恩典。在往后,中间留白,至最后有几行小字,见上面写道:昨御弟上书之奏章,已览。……天禄,外柔内刚,朕喜甚。准留。
     龙王不愚,自是晓得话里含义。儿子身无长物,凭什么能令一言九鼎的帝王出尔反尔?难怪上午他被凌霄殿的人送回来时,身子畏缩的如同风筛落叶一般,两只眼睛空洞洞的望着吓人。昨夜折腾了一宿,尊严,道德,肉体,性……都在这场交易中破败不堪。
     天禄终于甘愿用身子取悦了帝王,换了一家平安。
     酉末戌初时牌,天已擦黑,画舫上的下人们正忙着上灯,紫桓君方才放入河中的油纸扎成的灯彩,泛着豆青的光,逶迤在天河两岸,隐约可见。
     天禄毕竟是孩子心性,见那河里飘着的各色灯彩,活灵活现,比宫闱里悬着的黄纱宫灯不知好了多少,他兴冲冲离了座儿,踮着脚尖越过高过顶的栏杆向岸边望,一脸的欢喜。
     “这些个灯彩可是恩公亲手簪扎的么?”
     紫微帝闻言,却表情僵硬,怔了半晌,顺着天禄所指看去: 金山、银山、花卉、云龙……赤橙黄绿,无一不饱蘸自己的相思之苦。
     他又想的远了,在这孩提天真烂漫的目光中唯讪讪的点点头,笑道:“不错!这些都是我为……我为祭奠一位旧识亲手折的!”说完,他又偷眼看了看天禄那双弯溜溜漆黑的眸子,不知怎的,心下一阵钝痛。
     原本预备要问的那些话竟再也问不出口。
     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即便是得了,又有何用?
     他宁信,他的貔貅即是再轮回千万次,都不会忘了他。
     “天禄,可瞧的见么?”他趁人不查,拭去眼角一滴泪。
     天禄回过脸来,摇摇头。星君嘻的一笑,化了片紫色祥云在天禄脚下,云斗离地浮起了数米,任天禄踩着尽览天河景致。
     “天禄斗胆,可否请教恩公名讳?”
     紫微帝遥指星空一颗明亮的星子,笑道:“斗数之主,垣居中央,人间有云: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
     他所言所指的无疑是紫微星,紫微乃帝王之星,也难怪他可身穿龙裘,与戚臣杨戬同席而饮。天禄诧异之余,心头突突直跳,不免暗想道:辟邪一直记挂的那个人,莫非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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