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百世镜中观轮回

     
     　　仿佛一道惊雷划过心头，那埋藏于记忆深处的无数影象，豁然清晰明朗。
     　　楚玄复又往镜中望去，那绝丽的少年仿佛并不知道任何羞耻一般，一手撑在地上，似乎想要在众人面前站起来，偏偏双腿无力，复又跌坐在地，双腿微微分开，其间的美丽粉色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在场诸位仙家魔神顿时只觉心头血气翻滚，口中发干，实在是自升仙入魔后从未有过的事。
     　　就在那少年又一次失败的尝试站立的时候，一名金衣男子飘然而至，在他摔到地面之前扶住了他。
     　　少年疑惑地看着他，又用那种宛如婴儿说话一样的口气问他：“你—是—谁？”
     　　男子面上挂着和煦如三月春风的笑容：“我是天庭仙帝轩辕极。”
     　　“我已知你身世来历，天地乾坤化身，生来而超脱万物之上，可入仙道，此星辰既为你所创，你可愿随我前去天宫，任璇玑星君之职？”
     　　那少年其实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为他面上温柔的笑容的所打动，呆呆地正要点头之际，突然听得有人厉声喝道：
     　　“且慢—”
     　　敢在天帝面前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除了魔帝暗夜溟，自然不做第二人想。
     　　“我已问了属下，他们确实说了这颗星辰归仙界所有，但这人—”暗夜溟话锋一转，“怎么也得归我吧？”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好不容易才达成了一个暂时的协议，璇玑在天庭任职，但每一百年必须去魔域住上五十年。
     　　暗夜溟确实脾气不算非常好，或者说脾气算非常不好的，但对璇玑还是不错的。他也曾和这人携手游遍曼珠沙华花海，也曾在夜宫观看美人歌舞，仙魔二界为他到底起了多少纷争，仙帝和魔君一直瞒着他，而以他比婴儿也高明不了太多的心智，也根本无从觉察。
     　　日子对于璇玑来说一直是快乐而简单的，直到那一天来临。
     　　“这是什么？”璇玑好奇地看着那十八碗无色透明的“水”问道。
     　　暗夜溟道：“你先喝一口试试。”
     　　璇玑喝了一口，奇怪地道：“什么味道也没有。”
     　　“乖，把这十八碗全部都喝下去。”轩辕极柔声说，“然后你就会做一个好梦，梦醒之后，你就又可以见到我们两个了。”
     　　“不要，那会把我的肚子撑破的。”璇玑嘟着小嘴说，“而且我现在也不想睡觉—”
     　　他和暗夜溟都悄然叹了口气，明明已经是十五六岁少年的容貌，心智却还像三四岁的孩子，若要等到他在真正成长，又不知要历经几劫几难了。轩辕极不顾他挣扎，硬把那十八碗忘川水，全部灌进了他的肚子去。
     　　被强逼着喝完十八碗无色无味的忘川水，少年正是满心委屈，而这时，一道七彩的光罩已经突然升起，将他笼罩在其中。
     　　虽然他天生就拥有远胜一切仙魔的法力，但根本不懂如何运用，也只是枉然。这么多仙魔联手的设下的法阵，已经强大到足可封印时光，他又如何能对抗？
     　　光罩中的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玉一样的小脸上流下两行泪珠，向着光屏外的轩辕极和暗夜溟伸出手：“呜呜……极，溟……我好疼……”
     　　他以为那两个人一定会来救他，带他离开这种可怕的折磨，然而他自来到这世界上最信任的两个人，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口中快速诵读着他听不懂的咒文，随着他们越来越快的诵咒声，光屏也越来越亮，他身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直至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直到他坠入尘寰的一刻，眼睛仍然是睁得大大的，似乎是根本不敢相信这一切。即使是在千万年后，楚玄仍然感受到了当时那一份和近乎绝望的悲哀。
     　　坠入红尘之后，便是百世轮回。
     　　前三十世轮回，多是无爱也无恨，或是江湖游侠，快意恩仇；或是修真之士，不问世事。
     　　再后面六十世，虽入了红尘，但仍然视情爱不过可有可无之事，从未真正放在心头过。
     　　第九十一世，自己是大燕帝国旁边附庸小国缇兰的公主，自幼美貌无双，十五岁后更是艳名传天下。好事之徒将公主的一副画卷送进大燕皇宫，皇帝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立即下旨令缇兰将公主送入宫中。缇兰国王本是昏庸无能之人，自然巴不得趁这个机会巴结大燕皇帝，那里顾得上问女儿意见，一顶红鸾轿外加众多陪嫁的金银珠宝，就将女儿送出了缇兰王宫。
     　　路途何等漫漫，公主虽然性情冷淡，但毕竟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女，难耐寂寞。一日读厌了那几卷《贤妃列传》，不顾轿外嬷嬷再三劝诫，揭起轿帘往外望了一眼，恰好对上了不远处一位英俊少年的目光。
     　　那名少年腰佩长剑，一身玄色劲装打扮，显然是江湖中人，令楚玄震惊的是，他和和韩遥的面貌，竟是完全同出一辙！
     　　暗夜溟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疑虑，道：“不错，他正是韩遥的前世。”
     　　送嫁的侍卫纷纷拔刀在手，大声呵斥少年离开，那少年全然不惧，一剑出鞘，无人能敌，将侍卫们都打得落花流水。
     　　那少年自己上前撩起轿帘，啧啧道：“好美的新娘子，是要嫁给谁？”
     　　侍卫们见他竟然敢冒犯公主，都又挣扎着围了过来，那少年不再恋战，哈哈大笑道：“姑娘，我喜欢你，你不如嫁给我韩飞算了！”
     　　说完这一句，他便施展轻功离开了。
     　　只是这一面之缘，从此公主芳心暗许，韩飞千里追随，两人就这么一直纠缠着到了京城。
     　　看见镜中那大燕皇帝容貌，楚玄又吃了一惊，那皇帝和江惜圣形容分明无二。
     　　江惜圣前世倒和这一世一样性好渔色，初见公主便动手动脚，强求云雨之欢，公主再三推拒
     　　才得幸免，心中越发厌恶皇帝，只是思量要和韩飞私奔。却不想两人间消息走漏，最终韩飞死于朝廷御林军的箭雨之下，公主肝肠寸断，抱定了玉石同焚之心，新婚之夜盛妆而出，明艳绝伦，引得皇帝心醉神迷，凡是敬将来的酒，只水一样地喝下，到了洞房已是酩酊大醉。公主用贴身所藏的匕首刺死皇帝，又怨恨父王只为奉承大燕君王不问自己心意，留下遗书一封将一切事情尽推到了缇兰国头上，投缳自缢。
     　　也正是自这一世起，从此九世情孽纠缠，次次皆不得善终。
     　　一次又一次的撕心裂肺，一次又一次的无可奈何，结局或是天涯陌路，或是永隔阴阳。
     　　看完第九十九世轮回，楚玄已是泪流满面。
     　　暗夜溟沉声问道：“前因后果，你都已看清，所谓红尘，不过如此，何不随我重返魔域，享亿万年之荣华富贵，自在逍遥无拘无束？”
     　　楚玄黯然道：“七情六欲，四难八苦，我都未曾勘破，情愿再入红尘。”
     　　暗夜溟急躁道：“若不弃了红尘，如何堪破？”
     　　楚玄道：“我本也不打算堪破。我和韩遥前九世都错过了，这一世，却不能再是如此收场了。”
     　　暗夜溟怒道：“你为何要如此执迷？”
     　　楚玄突然笑了起来。
     　　“执迷的何止我一个？”他问道，“你若真是五蕴皆空，为何又偏偏放不下我？你自己本身就是执迷了！我本来就放不下世间情爱，如果硬要强求自己放下，又如何不是执迷？”
     　　暗夜溟厉声喝道：“江惜圣前世就是那大燕帝王，慕你美貌，却被你无端刺死，你如果再入尘世，少不得要还了他这笔债，你自己却要想清楚！”
     　　楚玄道：“他是帝王，最想要的不过君临天下，八方来朝，我便为他再打下一座江山来，也偿还得尽前世所欠了。”
     　　他突然又想起温璧来，问道：“那我和温璧—”
     　　暗夜溟冷笑道：“你自己也看到了，你和他并无丝毫前缘，今生却偏偏相遇相识，他又为你而死。这样的缘，却是逆缘，逆缘从来无果，下一世也再无纠缠。”
     　　楚玄叹息道：“这样也好，最终还是我欠了他的……”
     　　暗夜溟冷着一张脸道：“我言尽于此。你喝了这杯忘川水，我就送你回人间。”
     　　楚玄端起那只玉杯来，用袖子掩着，看似一口饮尽，其实却倾了小半盏到袖中，饶是如此，他也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暗夜溟将楚玄送回凡间，以“袖里乾坤”的法术收走东君冰姬，施法消除了所有凡人记忆，又将香雪阁恢复成原状。他到底心中不肯罢休，招来九尾天狐苏如，与她耳语一阵，也不知说些什么，说完之后自己离去了。
     　　香雪阁内，又正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简直连梦都算不上，因为所有人都把它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苏如所化的假东君，仍然高坐在上席，她本是云紫飞同族，自然再不会向他发难。后者也就乐得去缠小王爷讲惜香去了。江惜圣席间追问“神仙”长生之道，苏如道：“此间人多，泄露天机恐为不便，请至清净密室一谈。”
     　　两人进了密室，还未坐定，江惜圣便先道：“实不相瞒，我心中至爱乃是本朝丞相楚玄，正是方才坐于我左侧之人，敢问上仙一句，我二人可能长相厮守？”
     　　苏如装模作样恰算了一番，佯惊道：“此人命格非同凡人，乃是天上谪仙，历劫完后自会返回仙界，若要求长相守，却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