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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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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得了空就来,可日子哪能停得下来。纪康回去后就跟赵喜要了半间房,晚上两人分头去各个村子‘收集’别人倒掉的药渣,白天蹲屋子里琢磨成分、用量,很快就开始采药、熬成膏子团制药丸、低价兜售,忙得不可开交。只托下山的人送过吃食、日用,自己却没来。直到十天以后,赵辉才算是见到他,而且,还是个意外……
     
      那天是程惠雯,好端端地突然右下腹剧痛,还没熬到下课就开始呕吐,人像从水缸里捞出来。恰逢她母亲下乡做项目,没在镇上,赵辉赶紧去通知了在其它班代课的梅晓红,借了钱后跟一个女同学先把她往镇医院送。
     
      幸好那时段病人不多,挂了号很快做完几项检查,确诊是阑尾炎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因为术后要留院观察,赵辉看快近中午,便没再回学校,先去杂货铺买了些毛巾水盆等日常用品,又往医院走。待会儿手术完了,还得再去找梅晓红,让她看看晚上留谁守夜。他自己不方便照顾,也不好直接安排同学过来,毕竟要消耗掉整晚休息时间,谁都不轻松。
     
      一路想着刚到院门边,就见梅晓红匆匆进了门诊楼,赶忙紧跑几步追上去,正要招呼,却见她忽然刹住脚。赵辉一抬头,也不由顿住了,下意识退回一旁的廊柱后。
     
      “纪……康?”梅晓红带着惊异和一丝莫名颤音的问话徒然响起,浑不似以往授课时流利的平稳与干练。
     
      “梅老师。”纪康转过身,笑了笑踱过来:“好久不见,陈校长还好吧?”赵辉刚就见他站在挂号窗口,一边靠墙的长椅上等着纪涛和赵敏,想是来看病的。
     
      “哦,挺好。”梅晓红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旋即又问:“是……来看病?”
     
      “对,陪我父亲。上个月刚回来。”纪康的声音倒是从容沉静,口吻既不似对师长,也不像待朋友,仿佛就是往日偶然照面的熟人,再遇见了那般淡然:“您呢?怎么过来了?”
     
      “有个学生病了,我来看看。”梅晓红的语音已恢复常态,片刻后又稍高了些,含了笑意:“您好。”想是纪涛上前打招呼,接着果然便传来几句寒暄问候。赵辉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却又听她带了点儿迟疑,徐徐开口:“这位……是?”
     
      “是我未婚妻。”纪康的语调轻松流利,随即为两人介绍:“赵敏,这是我原来的班主任,梅老师。”
     
      “哦……”赵敏顿了顿,笑着说:“梅老师,您好您好!早就听纪康说起过您,可惜平时没机会来镇上,一直没见到。”
     
      “哦,呵,是吗,”梅晓红片刻后才回应,语速急促,音色格外清亮薄脆:“那以后多来镇上走走,我还要去看学生,就不多说了。”她紧接着笑:“等你们成婚的时候,再去祝贺,纪康别忘了通知。”
     
      “一定,”纪康笑道:“慢走,梅老师。”
     
      怪不得,赵敏会成天往他家跑;怪不得,赵桂芝连纪永诚都放心让她照看;怪不得,去会儿山塘,纪康都紧跟着找了来……
     
      ‘她是我未婚妻。’肯定得完全无需停顿。
     
      ‘……早就听纪康说起过您……’那样的坦率与自然而然……
     
      赵辉仰头看向院外,那一方天空蓝得见底,早先飘着的悠游的云絮,像朵朵清甜的霜花,不知何时已被丝丝缕缕地吸尽。心也是,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的澄净,静得仿佛套上了蜡壳,完整地,熨帖地,层层封裹。挂号厅里的人分头走向各自的楼层,赵辉收回目光,转身踱出去。
     
      晚上将近八点,赵辉才回宿舍,二毛看见他就问:“诶,你上哪儿去了,医院也没人。纪康下午来过一下,等不着你,又回去了。”
     
      “哦,是吗。”赵辉拿起床上那个包裹,看都没看,直接塞进了抽屉里。
     
      之后很快进入了忙乱的考前复习,前一段闹艾滋,学生老师都没法儿尽心上课,现在自然免不了临阵磨枪、疯狂恶补,于是一个个转瞬就化身拼命三郎。晚自习教室里目不斜视、埋头啃书的人,赶都赶不走。学校也酌情宽限,放晚了断电时间。
     
      赵喜便是在这样一个浑浑噩噩的星期四,神色复杂地重回男生宿舍。不消片刻,大木棚里就炸开了锅,那消息实在太震撼。除了他原先同班那几个死党,连二毛都又惊又乍站起来,当胸给他一拳:“行啊你,我们还老老实实打光棍,你小子,一声不吭就要结婚了。”赵喜跟赵辉同岁,今年刚满了十七。虽说这岁数在荒村野地已算得上晚婚,可在这些胸怀抱负的学生中间,哪儿能够一样。
     
      “没办法,”赵喜呵呵两声,坐到他床上:“我妈身体本来就差,碰上我爸过世……怕是熬不住了。”他苦笑:“非要眼看着我娶个人回来。”
     
      “哦。”二毛点点头,拍他一下:“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成家立业,早点就早点,尽量让老人安心吧。”
     
      “嗯。”赵喜应着,换了笑脸:“就这周六中午,你们看有没空,都上我家去喝喜酒。同学那么多年,正好趁机会聚聚。”他站起来:“礼物就别带了哈,不然我不放进门。”
     
      “敢不放,”二毛笑骂:“老子把你这新郎官扔出去。”
     
      “诶诶诶,关键的还没说。”猴儿一样的小剑笑嘻嘻靠上前:“你俩是青梅竹马还是媒灼之缘?新娘子多大?人长得漂亮吗?快老实给咱们上报!”周围兴致勃勃那帮小子,早急着问这个了,话音一落,立马个个跟着起哄。
     
      “嗐,我你们还不知道,哪儿有啥青梅竹马。”赵喜挠着后脑勺,讪笑着说:“一时半刻,花钱说回来的。是曲盐坝那边的人,赶巧她大哥急着娶亲。”曲盐坝离这儿挺远,不像蒗坪镇重山围绕,却都是盐碱地,也属于贫困地区。他对付道:“比我大一岁,叫伍秀。种地的,身体没病就成。长的啥样,明天你们就见到了。”说罢赶紧挤出人堆往赵辉这边溜。
     
      “刘阿姨身体怎么样?”赵辉挺吃惊,这才刚办完丧事。曲盐坝那地方哪怕再难活命,让人甘愿冒风头火势嫁进艾滋村,得花多少钱?他记得赵明坤过世的时候,连棺木都买不起:“你哪儿来钱娶老婆?”
     
      “纪康帮了点儿。”赵喜愣了一下,低下头:“还有就是,原来我爸去年就逼我妈把那玩意儿给戒了,剩下的,拿去换了钱……”他说着眼边就红了:“就等着给我成亲用。他自己……病死也没舍得花一分……”
     
      “……”赵辉不由默了,抬手拍他肩膀两下,过了会儿,又重重拍两下:“行,后天我上你家帮忙去。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好,我还得去商店给她扯块花布。”赵喜站起来:“对了,还有这个,”他说着从两边裤兜里掏出支电筒和几排电池:“纪康让给你带的,说学校断电早。”言毕用力握握他手腕:“咱哥儿几个里,就你还在念书……好好读。”说罢就晃着两只空落落的裤管,快步往外走。
     
      “等等!”赵辉胸口一闷,立刻追上前,烫了手般将东西塞回去:“这我用不上,你替我还给他。一断电就睡了,哪儿还有劲头熬书。”他敞颜笑道,喉管里阵阵苦涩:“我的功课,你还不放心?”
     
      “这都带来了,”赵喜纳闷儿地往回推:“不看书也留着备用啊。”
     
      “不用,真不用。”赵辉挡开就箍紧他肩膀,一路把人送出校门外:“要缺了啥,我会找你俩要,下回千万别给我带。”
     
      赵辉转身往回走,遥远的往昔,模糊不清的岁月,像一锅稀哩呼噜吵闹不休的,粘稠的粥:‘要能有支手电就好了。’那句话仿佛化作气泡,憋闷地,费劲儿地,从坚硬的锅底挣扎着翻起身。那是他自己说的,十来年了吧,他记得刚来蒗坪镇不久,在黑漆漆的大宿舍里,在期末统考的头两天。
     
      ‘切,还手电,’隔壁床那小子立马嗤之以鼻,张嘴就给他堵回来:‘闭上眼睛做梦吧你,洋腊都没一根儿。’
     
      呵,是的,做梦的一直就是他吧?所以才如此的不真实,所以,转眼就烟消云散。哪怕全都是真的又如何,也不过,是那两人身后长长的阴影……隐晦的、碍眼的、可有可无,永远都无法坦然置于阳光下。
     
      手心里凉凉地,还印着方才那支电筒的纹路,纯黑、精致、小巧,一看就不是镇上商铺里卖的便宜货。是在县城就准备好了吗?是见他恋恋不忘才决定送出手吗?这又,何必呢。赵辉抬起头,笑着跟对过的同学打了招呼,快步转上楼梯。是梦,就干干脆脆地,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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