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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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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秀过门那个周末,正赶上雨天。是九四年最后的那一场,嘀嘀嗒嗒,挤不干净似地从铅灰色云层里淌下来。席面只开了两围,还没坐满,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毡棚下面,四角挂着淅淅沥沥的水线。两只湿淋淋的瘦弱黄鸡,呆头愣脑地绕着桌底的泥窝奋力刨刮,赶都赶不走。赵辉看不过,把烧酒瓶子趸上桌面,弯腰抓了塞进灶旁的竹笼里。
     
      虽说财尽灯枯,也总算办成桩好事。李氏腊干似的青灰颊骨,难得泛出些活气,强打起精神陪三四个亲戚拉着家常。新娘子还没露面,由赵敏、赵芳陪在屋里。她家就来了两个娘舅,父母都没到场。也难怪,从曲盐坝路遥水远折腾到这大山沟里,别说上年纪的老人,身强力壮的后生都得脱掉几层皮。
     
      邻里基本没到,只有纪涛刚来打了个照面。想是顾忌自己的病,水都没坐下喝,只放下礼品说了两句话。赵辉看见他父子就绕开,纪康也没过来搭话,不一会儿就送了纪涛回去。
     
      又是风又是雨,好不容易做好的热菜,一端上桌就冷透了。赵辉看酒杯子还差两只,找赵喜要了雨披:“就剩一个菜,你先招呼人上桌吧。”
     
      “你去哪?”赵喜拉住他:“不都开席了?”
     
      “回家拿两个杯子,”赵辉套着雨披转出院门:“你们先吃。”
     
      村里这条土路,八九年就说要修要垫,拖到现在都筹不上钱,一下雨浊水横流。正是午饭时间,路两旁稀稀散散的破败屋院,冒起些断续不接的炊烟,在灰蒙蒙的雾霭中越发冷落萧条。赵辉蹙着眉,小心避开满地的水洼,快步往家走。进门问李氏要了酒杯,正待掉头,却又被她拉回去。
     
      “辉子,”李氏拿巾子擦他脑门上的水:“帮忙是帮忙,酒菜那些,就别吃了,记着给你二姐也说说。”见他纳闷儿,一脸忧色地欲言又止:“你明坤叔那病……”
     
      “唉呀,赵喜和刘婶儿又没病,有病一块儿吃饭也传不上。”赵辉拉紧雨披,转身就往外走:“您就甭操心了。”李氏一向心善,都防备成这样。他慢慢扯起嘴角,自己在学校里遭遇的那些歧视冷待,也是理所该当了。
     
      离远就传来阵喧闹,毡棚下已经坐上了人,赵喜跟两个妻舅围着桌子挨个敬酒。纪康也到了,正站在后面笑着给他挡酒,深蜜色脖颈上凸起的喉结,被酒水推着利落地滚动,墨染一般深浓的眉宇,洇在湿润清冷的空气中,愈发漆黑幽寂。
     
      赵辉转开脸跨进院门,二毛看见他立刻招呼:“赵辉,快来喝酒,你小子跑哪儿去了?”
     
      “回家拿杯子。”赵辉脱了雨披搭在门边,过来挨他坐下,笑着推:“我不能喝,你们喝就成。”
     
      “那可不行,”小剑立马咋咋呼呼站起身,夺了他杯子拿酒瓶倒满:“快干了,赵喜大喜的日子,你也敢溜号?!”
     
      架着副塑料眼镜的刘斌也喝红了脸,浑不见平常的斯文稳重,杯底猛敲着桌面起劲儿催:“对对,赶紧喝,喝干了,不然我们可要灌了哈。”
     
      “好好,”赵辉知道这酒,那年半夜里一口就上了头,不然转眼工夫,这起小子咋能都成了酒疯子。他哪肯再上当,端起来做样儿喝了一点儿就放下:“我真不行,酒精过敏,”眼看那几个就要扑过来,赶紧说:“我喝!准保不赖帐!我慢慢喝好吧?不然立马就栽了。”
     
      “新娘子呢?”赵喜班上一哥们搛着菜问:“咋还没出来?”
     
      “就是,”小剑回头往房门瞅:“这都开席了,还迟迟不露面,”说罢笑嘻嘻挤眼:“那么大架子,该不会是天香国色吧?”
     
      赵辉松开杯口,幸亏他不好酒谁都知道,见他自认一杯,又被新娘子分散注意力,才没再紧着逼。赵喜这会儿也敬过一轮,跟纪康转回来他们这桌,正要坐下,却被人赶着去喊新娘,脸上立马涌上尴尬:“呃,我去看看。”到门前敲了两下,见没动静,等了会儿才又讪讪回头:“哭了一宿,怕是眼睛肿了不好意思。”他结结巴巴扶着椅背:“赵辉二姐正给她收拾,就来,要不,咱们先吃?”
     
      “坐吧。”纪康伸手按他下来,自己夹了一筷粉条,随口道:“哪儿用请,都嫁进门了,又不是客。”
     
      “对,还是老大厉害。”小剑嘿嘿贼笑,探过身就要来跟他碰杯:“快给咱们说说,县城里那些女的,有啥子不一样?”
     
      “毛不一样!”纪康拿筷子挡开,眼神匆匆掠过赵辉,回头叱道:“老实吃你的菜。”
     
      他看过来前赵辉就侧开了身,听旁边一个高个子大事吹嘘:“这女人啊,可千万别惯着,”这人不记得名字,平时就油嘴滑舌,是赵喜班上的:“早早地就得给她立规矩。”他惬意地喝口酒,笑看赵喜不住摇头:“可别让你老婆拿捏住了,给兄弟几个丢脸啊。”
     
      赵喜憨着脸正难堪,二毛也乐了,拍着他肩膀说:“没事儿,别听他瞎扯,再难搞的女人,只要一跟你**,就啥毛病都没了。”
     
      “哈,赵喜脸红了!”眼看话题逐步‘深入’,小剑越发来劲儿:“人家还纯着呢,哪像你俩呀?噢,对了,”他眼睛乱转见谁逮谁,瞄着赵辉噗一下笑出来:“还有你,赶紧给人过两招,别等晚上洞房了才到处摸瞎。哈哈,那笑话可大了,妈吔,我都不想回家了。”
     
      “我?”赵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扯啥呢?”刘斌就已经接着诡笑:“赵辉,你这个月都没自己洗过衣服吧?”见他张口结舌,乐得猛敲他酒杯:“别浑水摸鱼呀,我可盯着呢!赶紧干了,把两个女生迷得团团转,咋能酒都不会喝。”
     
      纪康闻言也停了箸,抬头看过来,脸上淡淡的倒没啥表情。其他几个却早让酒烧糊了头,立马哄笑开闹。最先发话那大个子拿起酒杯就塞他手里:“对,到底使了啥招,把我们班那位整得死心塌地?快把恋爱史说出来,咱们也好学两手。”
     
      “我的?恋爱史?”赵辉撇开那束笔直的视线,失笑地握住杯脚,递到嘴边喝一口,喉咙立刻火烧火燎。他拿起筷子:“那就是个屁!”
     
      刘斌说的是程惠雯。艾滋村刚传开那会儿,她也避忌过一段,后来听了讲座,两人关系才恢复常态。可能本就有点歉意,上个月住院又得他帮忙,越发内疚。这妮子说风就是雨,从来都是行动派,有次见到他洗被单,二话不说就抢了过去。此后隔三岔五上他宿舍收拾脏衣服,虽没其他意思,也让赵辉头疼不已。光赵玉霞一个搞‘伏击’还能对付,现在两个一块儿来,只能眼不见为净,随她们弄去了。
     
      “屁就屁,那更得说!”几个油子哪儿肯善罢甘休,连二毛都不依,箍紧他脖子就要逼供,一边那扇闭着的房门却突然开了。
     
      赵芳当先走出来,笑呵呵说:“新娘子来咯!”众人视线立刻被收了过去,赵辉也抬起头。
     
      伍秀长得高高大大,看着竟比赵喜还要壮些。留着齐刷刷的短发,用缠了红毛线的卡子利落地别在耳后。眼睛果然还肿着,脸型圆中带方,嘴唇有点儿厚。并不像其他初来乍到的新媳妇儿那般扭捏,反倒快步走到刘氏跟前,端起酒杯叫声婆母就递上去。随后又跟着赵喜一路含笑给客人敬酒,那落落大方的做派,当即引来不少夸赞。
     
      乡里人娶亲,最看重的是身板子。伍秀显然没得挑,那架势一放就是能吃苦耐劳的。赵喜咋样还看不出来,刘氏自然是合不拢嘴。一时间各个喜笑颜开,场面立马热闹起来。碰杯的,让菜的,拉着新媳妇问长问短的,祝赵家香火连绵的,七嘴八舌、嘈嘈杂杂,似乎能把连天的阴雨都堵回去。
     
      赵喜这个家,是该有人替他撑着了,这小子熬得实在太苦。赵辉转过头,带着笑擎起酒杯,正打算往下喝,却冷不防从头顶探过只手,差点儿就被夺了去。赵辉咬紧牙,屏着气,用力攥住杯脚,像突然从热闹的酒席坠入了阴冷的地窖。眼前修长的指节,鼻端熟悉的味道——用**都想得出那是谁。他皱着眉低声说:“放手!”那手却不由分说,握着杯口一拧就把他撂开。
     
      赵辉压着气,闭了闭眼,人多不好争持,只想散了席快走。旁边二毛却纳了闷儿,瞅着他俩诧异地问:“纪康你抢他酒干啥?瓶子里多得是。”
     
      “一会儿醉倒的更多,”纪康寒着脸,盯着赵辉微微冷笑,话却是对二毛说:“你一个人能扛下山?”
     
      “呃……”二毛立马语塞,瞠着眼呵呵两声,解嘲道:“那我也少喝点儿。”纪康却已经冷冷背过身去,换上笑又为一对新人挡酒。
     
      赵辉不由苦笑,看向一桌子红头涨脸的瘟神,刚还没想到这茬,现在是要走都走不脱。再顾不上烦心,站起身拿了酒瓶,趁人不注意赶紧往屋里送。山路本来就陡,尤其鹰爪坪那段儿,全是光秃秃的岩层,这又赶上下雨。那帮小子好几个都是第一趟来,真不敢就这样放人下山。
     
      “呵,刚就想找你,这酒太烈。”赵敏拿着两只碗过来给客人盛饭,笑着说:“路远,别再让他们喝了。”
     
      “嗯,”赵辉笑笑,心里就跳了一下,赵敏跟那混蛋,还真有默契。念头一转马上抛开,伸手接过碗去:“我来吧,你忙了半天,也去吃点。”
     
      饭后紧接着是闹新房,把两个新人可劲儿折腾了一遍,那帮浑小子才意犹未尽地罢手,穿戴妥当歪歪倒倒地动身开路。雨一直没停,从赵家村出来才下午两点半,到校时天已经黑透了。纪康也跟了来,一直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头一尾夹着中间五六个,眼神儿都没碰过。上了楼梯转角,那小子却突然停下,扯过他手里的人推给二毛:“你扶他上去,我跟赵辉说点儿事。”
     
      “啥事?”赵辉当即就问,一身水一身汗,只盼闭了眼直接塌上床,再不想跟他白扯:“让开,我要去洗澡。”手腕却像被上了铁铐,紧得生疼,哪里甩得开。
     
      “你怎么了?”等人都过去,纪康才开口,语气沉闷地压着恼怒:“我哪儿得罪你了?”
     
      “啥得罪不得罪?!”赵辉被那酒气蒸得头晕,脾气紧跟着蹿上来,手上用力一挣:“你喝醉了吧?让开!”
     
      “你说呢?”纪康非但没松手,反倒握紧他肩膀猛地按上墙壁,嗓音生铁般沉喑:“你好好说行不?你到底生啥气?!”他压上前俯下脸,紧盯着他眼睛:“赵辉……你真的……”余音却在触上他发鬓时忽而转弱,仿佛被徒然紧缚在声带上,纠结着,困顿着,僵持着,久久地挣不出来。
     
      (呃,我自拍,前两天码字没看提纲,自以为记得清楚,结果漏写了一整章……于是,二十一章大修,二十二章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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