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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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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坠马……当时就……没了……”
       谢曼儒说完这句话,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垮着肩膀静静地坐在那里。容华从头到脚都冷掉了,脑海里一片空白,默默与谢曼儒对坐良久,过了半天才慢慢汇聚出一句话:“为什么?”
       谢曼儒茫然地看着他。
       容华猛地站起来,一把将桌上的茶具果点哗啦啦全扫到地上,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团团打转:“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他!他不是天子吗!老天为什么要收他的儿子!”他恨不得冲出房间去对着无垠黑夜破口大骂。
       谢曼儒捂住脸,眼泪止都止不住。
       容华扑上去揪住他:“你是怎么照顾太子的!”话没说完一拳已经挥到谢曼儒肚子上。
       他这一拳用了十成力,谢曼儒立刻倒下去起不来。
       容华看着蜷在地上的谢曼儒,眼泪终于迸了出来。
       两个人一起痛哭一场,终于冷静了些能好好说话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谢曼儒道:“今天早上。”他仿佛不忍回忆,顿了顿才道:“是有人火枪走火,子弹擦到了太子的坐骑,马发了狂。”
       容华咬牙切齿问:“是谁?”
       谢曼儒叹了口气:“这人一看太子出事,已经当场自尽了。”
       容华无语片刻,心中只觉此人自尽很是不妥。万一此事不是单纯意外,而是有人精心设计,那这人一死,更难以查明主谋。但这话实在不可信口就来,他只好忍下。
       谢曼儒又道:“一出事我就将猎场封了,不得我的令牌不能出入。我派人去京中告知了我的母亲,由她去与内阁三位丞相联络……还有如乐,上皇那边由他去说,请上皇尽快赶回宫。”
       “皇上那里谁去说?”
       谢曼儒红着眼睛:“我去。我希望那时候,你能陪在皇上身边。”
       容华慢慢踱了两步,低沉道:“我当然要陪着他。”
       说完事情,谢曼儒叫了贴身小厮来打了热水,胡乱擦了把脸。
       “我这就要走了,你怎么说?”
       容华已经抓了斗篷:“我跟你一起走。”
       “你的伤?”
       容华苦笑:“全好了。再说这时候还顾得上这些吗。”
       尽管如此谢曼儒还是不让他骑马,两人乘车而行。从天津出来正是夜色最浓重的时候,冬夜的寒风仿佛能穿透厚厚的毛毡一直刺到骨头里。容华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随着马车的颠簸,已经不知道沉到哪里去了。
       入夜之前的喜悦与兴奋,都已经变成了遥远的,轻飘飘的东西。
       他忽然低声问:“皇上一定能撑过去吧?”既像是问谢曼儒,又像是在问自己。
       “前几年仪端公主没了的时候,皇上就大病一场……”谢曼儒声音枯涩。
       容华一字一句地回答自己:“他一定能撑过去。”
       他不相信长宁撑不过去。
       他不敢想长宁会撑不下去。
       这一天是冬天里少见的晴朗天气。长宁见到日光明媚,想着自己这半年来的提心吊胆总算可以结束,心情愈佳。
       “真是怪事……昨晚竟然做了那种梦。”他心情一好,便同如乐闲聊起来。
       如乐心酸得厉害,还是不得不勉强笑着应付。
       长宁瞧出他脸色不好,和蔼道:“你若是不舒服,也不用在我面前勉强,让如弦过来就行了。”
       如乐谢了恩,终是禀道:“陛下,上皇回宫了,传话过来,请陛下中午过去。”
       长宁盯着他:“上皇安好?平王安好?”
       如乐忙道:“陛下与殿下都安好。”
       长宁心中蹊跷——这几年来他与衡光每年只见两次面,一次盂兰盆节,一次新年。今天两不着边的日子,衡光没道理突然要见自己。
       想到这里更是狐疑,再问如乐,也问不出什么来。
       中午时候,长宁正准备去见衡光,忽然凤和公主来请见。长宁召了她道:“你来得不巧,我正要去见上皇。”
       凤和听得也不惊讶,只淡淡道:“我与陛下同去。”言毕就与长宁同辇而行。
       长宁自幼就与这个妹妹亲密,两人之间颇有默契。一听凤和这话已觉不对,再看凤和披一件白裘,妆容寡淡,通身玉饰,一点金子都瞧不着,头发里竟隐隐还有几根素银簪。
       他定了定心神,攥了凤和的手,问道:“四娘,出了什么事?”
       凤和一双美目已经泛了水光:“哥哥,我们见了上皇再说好不好?”
       长宁只觉得头顶太阳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钻石,明亮夺目,却没丝毫热气,心里头没由来一阵慌。
       到了衡光所居宫殿前,长宁从辇上下来便飞步而去,凤和跟在他身后赶都赶不及。宫中人见得皇帝飞走而过,呼啦跪倒一片,长宁一眼都不瞧,直奔内居室。
       太上皇衡光正坐在榻上,见得长宁连走带跑而来,不由面色一沉:“站住!你这样子哪里有半点皇帝仪态?”他做了十数年太子,二十余年皇帝,与长宁外宽柔内狠厉不同,通身气派显而易见。
       长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衡光身旁两人弄得一怔。一个是本应该在猎场陪着太子的谢曼儒,一个赫然就是容华。
       容华见得长宁,不由上前一步就握住他的手:“陛下!”他原以为回到京中能直接见到长宁,不想谢曼儒竟是把他拐到衡光面前,想来应该是衡光早有安排。
       长宁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衡光。衡光面色不好,却对容华熟视无睹,只对凤和道:“四娘,到我面前来坐。”凤和战战兢兢依偎着衡光坐下,眼睛却看着自己的儿子谢曼儒,满是不舍。
       衡光又对长宁道:“你也过来坐。”长宁松开容华的手,坐到榻侧。他见容华虽黑瘦了些,但精神尚好,稍稍放心,但对着这一室不该聚在一起的人,更加心慌。
       待得父子三人坐定。衡光才指着容华,冷笑道:“我知道这个人是你什么人。”容华忙道:“上皇……”长宁大窘,以目示意容华不该插话。
       衡光却对容华打断自己的话毫不在意——他没有斥责容华,他甚至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道:“我一瞧这个人就觉得面熟得很,再仔细一看,这不是贺容予的样子么。原来当年贺容予一毁就毁了我两个儿子!”
       这事情室中几人都是心知肚明,但没人敢光明正大说出来。
       容华总算窥到了一点衡光的厉害。
       衡光又对长宁冷淡道:“你这个皇帝做得也没滋味,想要贺容予在身边一道旨下去把他召回来便是。”长宁只觉得越来越难受,坐在那里都一阵阵发晕,仍是温和道:“若儿子将贺霜庭召回来,四弟那边免不了又要叫父皇心疼了。”
       衡光捧了茶饮了一口:“难为你还顾忌我。我只想你知道,这世上只有别人去迁就皇帝的,没道理让皇帝迁就别人。你自己不要贺容予,就不要怨别人不给你。”
       长宁脸上血色又褪了一层,看了一眼容华,向衡光道:“儿子受教了。”
       衡光又道:“做明君难,做私德无亏的明君是难上加难,你若做不到就不要勉强。你事事想求完美,完美哪那么好求?又想要他,又想他不怨你;又想杀他,又想杀得理直气壮。”
       谁也没料到衡光话头一转又撇到杨默英那一茬去了。
       “眼下天下人都觉得你占了理,等过些时候琢磨这事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更不用提后世人会把这段事情磨碎了嚼,那味道是怎么都盖不住的——显然是你先纵着杨默英,等他犯的错多了,才好铲除。这可不是什么为君的正道。”
       长宁起初坐着,被他说到这里,强撑着站了起来。
       室中其余三人都知道衡光这日把长宁叫来是为什么,但衡光也不知是何用意,杂七杂八说了半天,偏不提正话。只将长宁的各种不是翻出来说。各人心里都已经跟煎似的了。
       见到长宁面色苍白,衡光终叹了口气,忽然面向容华道:“容华,去扶皇上坐下。”
       容华忙扶了长宁。
       室内一时间静下来,只有青铜蟾蜍口中吐出袅袅白线。衡光仿佛说得累了,垂着头思索片刻,才缓缓抬起眼睛,忧郁地看向谢曼儒,突兀道:“去皇上面前跪着。”
       众人目光一黯,知道终于要说到正题。
       长宁一怔。
       衡光握着长宁的手道:“你当初该知道有多难,还是跟太子争……你们四个兄弟除了你还在这里坐着,两个流放在外,虽然不常见着,但至少还活着,死了的那一个,我是永远再见不到了,你知道我那时候的心有多难受?”
       长宁看看跪在面前的谢曼儒,再听自己父亲重提当年惨事,忽然头皮发麻,他看向谢曼儒,慢吞吞地,细声问道:“你不在猎场陪着太子,跑回宫来做什么?”
       谢曼儒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能嘭嘭磕头。
       凤和再也坐不住,掩面就跪在长宁脚边:“哥哥,哥哥……我求你……饶了曼儒……”
       长宁心里已经明白了,还是坚持问谢曼儒:“太子呢?”他忽然站起来,拔高声调厉声喝道:“太子呢!”
       谢曼儒仰起头:“太子薨了。”
       “啊……”长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心发出怎样凄凉的叹息没有人听见。
       这声叹息之后,眼前一片黑暗。一双手过来扶住他,他知道那时候容华的手。
       “陛下?”
       所有人都看着长宁。
       长宁听到噩耗之后,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立在悬崖边的枯木一样,随时会坠入万丈深渊。容华上前扶住他,以为他是惊得失了神,便低声唤他。
       长宁的嘴唇动了动,容华靠过去,才听到他说:“静承,我看不见了。”
       衡光瞧出不对劲,喊道:“太医!”他料到长宁会受不住,已经在隔间里藏了一打太医。
       长宁积攒了点力气,沉沉道:“不用。”衡光一愣,竟被那句不用的气势压住了。
       长宁扶着容华的手,问:“太子……是怎么回事?”
       谢曼儒照实说了一遍。长宁听完了,就慢慢向殿外走去。他一时觉得眼前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一时又觉得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闪得他眼睛痛。
       他的儿子死了……忽然就死了。
       容华心惊胆战地扶着长宁慢慢走,走到御辇前的时候,他轻声道:“陛下,请乘辇吧。”
       长宁问:“已经在殿外了?难怪这么亮。”
       容华回答:“是。”看着长宁的样子,他实在揪心,低低地劝长宁:“陛下,叫太医来好不好?”
       长宁立于丹墀,不知道在等什么,过了半天容华才发现有几个穿着仙鹤纹章官服的大臣走了过来。容华吃了一惊,看看长宁的表情仍然是麻木茫然。
       来到长宁面前的是内阁的几位丞相,他们都是饱学之士,既聪明又能干,很受长宁重用。
       他们一来到长宁面前,便开始一边恰到好处地悲伤哭泣,一边劝长宁节哀,一口一个“储君”如何“皇储”如何。
       长宁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他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很痛苦,他还看得到衡光的无奈,凤和的惊惶,谢曼儒的自责,他也看得出来这些大臣在痛苦什么——国家失去了唯一的皇储,而皇帝又是一个苦苦拖日子的病人。
       他忽然微笑了一下,像游魂一样从丞相们身边飘过,抛下一句话:“储君没有了,从宗室过继一个就有了……”
       丞相们愕然,几乎不敢相信皇帝这样容易就接受了现实。
       只有一直搀扶着他的容华,听到了他的下半句。
       “我的儿子死了……谁能让他回来……”
       次日天色微明,长宁就从床上撑着身体坐起来:“更衣。”如乐一听就红了眼睛:“陛下……”
       长宁一晚上都在发热,整个人时昏时醒。醒的时候眼神空洞,昏沉的时候就流眼泪。什么东西也没吃,喝两口汤都吐了,药也吃不下去,只能让太医用针。容华陪了一整夜,每过小半个时辰就绞了热手巾帮他擦身上的冷汗。
       到了凌晨时候,长宁清醒的时间长了点,终于看到容华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轻声唤他:“静承……静承……”
       容华握着他的手,贴在唇上,手心手背的反复吻:“陛下,我在这里。”
       长宁从胸腔里震出一声哀叹:“……他才十四岁!才十四岁啊!”
       容华的眼泪就落到他的手上:“我知道,他才十四岁。”
       就这样折腾了一夜,到了早晨长宁还是挣扎着起来。
       容华知道他想什么,苍白着脸劝阻住他:“陛下,别去,您的身体受不了。”
       今天上午太子的遗体就要送进来,停在端本宫。
       长宁面色灰白,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我要去看一看。”
       他异常坚决。容华只好退让:“请让我陪着陛下。”他不是内臣,本不该这样跟随着皇帝在后宫到处行动,但这时候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能陪在长宁身边。
       太子的噩耗一告知天下,朝廷中百官都在问一句话:“储君没有了,怎么办?”
       皇帝身体不好,后宫多年不曾诞下皇子,扩充后宫于事无补。哪怕这时候能再生出一个皇子,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皇帝的身体,到底能捱到什么时候?幼主临朝总是至少会经历两轮实权争夺——第一轮通常是外戚或皇亲与辅臣的争夺,除非外戚皇亲与辅臣是同一拨人,而那样幼主就十分危险了;等第一轮争夺磕磕绊绊结束,幼主差不多也开始觉悟了,第二轮常常便是长大成人的皇帝与权臣之间的争夺。
       有人担心朝局动荡,有人想着十年之中会有两次难得的上位机会。人人各怀心思,蠢蠢欲动。
       “皇储没了,从宗室过继一个就有了。”长宁一句话就做了决定。
       朝中诸臣只知这上半句,不少人暗叹皇帝凉薄。
       长宁一直病着。除了起初几日躺在床上,后来便带着病理事,尤其是太子的治丧事宜,几乎事必躬亲。衡光怕他触景伤情,劝了他两次,知是劝不动只好随他去了。
       这日长宁将拟好的谥号拿出来,他定的是一个“孝”字。礼部官员驳道:“子女未及成年而殇,先长辈而去,不曾奉养父母,不能称孝。”
       长宁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向前倾身,慢慢道:“不是他有心要走在朕前头的,这也能算不孝吗?”
       底下一片安静。
       “父母没有照看好孩子,竟反过来怪孩子不孝……”
       长宁孤零零地坐在世间最高,也是最寒冷的地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是他头一次在群臣面前失态,却没有一个人看到。所有人垂着头,不敢直视皇帝,他们只能听到皇帝淡漠的声音,埋头揣测皇帝的心思,完全想不到只要抬起头看一眼,就能清清楚楚看到皇帝脸上的悲恸。
       这个新年因为国丧而变得格外沉闷。
       民间三个月禁鼓乐嫁娶,大过年的戏园子不开唱,实是把京中百姓憋坏了。茶馆生意倒是越发好,不能听戏便扎堆在一起胡侃。
       容华大年三十下午回家,他爹正从茶馆灌了茶,跟人侃得心满意足回来。见了容华就将刚才在茶馆里听的话又呱拉一通。
       “遇到刘二瞎,喝杯香片就扯上了咱们皇帝的命格……啧啧,要说这皇帝命还真是不好。”
       容华垂着眼睛。他本是想过年也陪着长宁的。长宁一句话就把他打发走了:“你陪着我够久了,回去陪陪自己家里人。”
       “……幼年丧母,青年丧妻,中年丧子,真是孤家寡人孤寡命。”
       正说着话,容华的小妹妹就捧着一包东西过来问道:“爹,这是什么?”容华他爹翻了一下就变了脸色,呵斥道:“你从哪里翻出来的?大过年找晦气!”
       容华的妹妹才十二三岁,被父亲一骂就委屈道:“我不是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才过来问您的嘛!”
       容华他爹板着脸道:“这还是三十多年前德玄帝驾崩时候用过的东西——这是皇帝驾崩时候挂在门楣上的东西!”
       容华被那句“孤寡命”刺得心痛,再听到那“驾崩”二字,只觉胸口一闷,硬生生呕出一口血。
       他这一吐血把全家都唬了一跳,他只说是旧伤,不肯叫大夫,无精打采在炕上躺了一下午,迷迷糊糊间想着的全是长宁。
       到了掌灯时候,容华忽听得有人进来,坐起来一看,原来是小夏。
       小夏担忧地看着容华,轻声问:“容哥儿,你伤得这样重?”
       容华不想骗小夏,道:“我的伤全好了。只是心里难受。”
       一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半晌,小夏犹豫道:“容哥儿,我有喜欢的人了。”
       容华终于笑了笑,问:“他对你好不好?”
       小夏露出了快乐神色:“好,很好。”
       容华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他对长宁再好又如何,怎么也不能让长宁这样快乐。
       小夏头一次见容华这样灰心的眼泪,忽然悟到了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容哥儿……”
       忽然听得有人在外面敲了敲,一个陌生男声道:“小夏,陈妈要包饺子了,你过来帮忙么?”
       小夏红了一下脸,连声道:“我这就来!”容华知道这必定就是小夏说的那个人,只冲小夏微微点头:“快去吧。”
       屋里又安静下来。
       容华慢慢从怀里摸出金佛。
       他坚信长宁曾有那么一刻是确实向自己打开了心扉,在他日夜从福建赶回京中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坚信的。
       但是现在,他还怎么能向长宁求那一颗心?
       长宁那一颗心支离破碎,不光没有力气再付出,就连接受,恐怕也没有力气了。
       容华握着金佛,浑身颤抖。
       除夕夜晚,宫灯一盏盏燃了起来,长宁坐在榻上,看着灯火通明的宫殿,一时间心头茫然,片刻之后才想起来凤和还跪在自己面前,柔声道:“四娘,起来。”
       凤和仍是跪着:“我只求大哥不要让我也没了儿子。”
       长宁仍然态度安闲:“若是谢曼儒设计害死了太子,你还能这么求我吗?”
       凤和一愣,痴痴道:“什么?”
       长宁重复了一遍:“若是你的儿子杀了我的儿子,你还能求我放过他吗?”
       “不会!”凤和大声反驳,“曼儒这孩子什么样,大哥不会不清楚,他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太子出事是意外!造成意外的人已经畏罪自杀了!”
       长宁低低反问一句:“意外?”
       他看着凤和的眼睛:“太子一出事,谢曼儒为何擅自封了猎场而不立刻回京通报?”
       “他是怕陛下受惊。”
       “我的儿子死了……难道我会因为噩耗迟来一天就觉得伤心少一点吗?”
       凤和无言。
       长宁又道:“罪魁祸首当场就自杀了,太子的坐骑也是当场就被处死了……为什么处理地这么迫不及待?谢曼儒想掩饰什么?”
       凤和哽咽道:“没什么可掩饰的。大哥,您实在若信不过曼儒,就命三法司审他吧,他是清白的!”
       长宁摇头:“我不会让三法司审他的,因为什么都审不出来。我已经派人仔细查过了,什么都没有……所有看上去都像一个意外。”
       凤和要疯了,她哀泣道:“它就是意外啊!大哥!没有人想害太子!曼儒不可能想害太子!”
       长宁摇摇头:“没有证据只会让我更觉得他可疑。他为什么不可能?他是最有可能的。太子死了,若我受不了打击撒了手,这时候最得好处的是谁?”
       他顿了顿,慢慢道:“是你的儿子。上一次我重病的时候,我将谢曼儒从郡王擢为亲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吧,你我都很清楚,朝中大臣也很清楚——这是我在给谢曼儒铺路,若我当时不幸,谢曼儒可理所当然成为摄政。”
       “既然上一次我病重他能从郡王晋升为亲王,那这一次太子身亡,我再病重,他也许就能直接拿到一张遗诏呢?为了这个,足够他动手了吧?”长宁冷淡地看着凤和,“你只是他的母亲,不是他本人。难道你能当着漫天神佛起誓他没有一点这种心思?退一万步,就算他没有,你有没有呢?谢曼儒擢亲王的时候,你就对我说过,‘曼儒虽然年轻,不过有我在他身后,陛下不用担心’——四娘,你其实一直很遗憾自己身为女子吧?”
       凤和愕然地停止哭泣,从喉咙间发出一声哀叹:“不!”
       长宁陷入自己的沉思:“即使你没有,谢家有没有呢?谢君衢也是举世闻名的才子,桃李天下,只因为娶了你这样能干的公主,生了谢曼儒这样出色的儿子,天家也只好委屈他了,这么多年来没让他摸到中枢去。谁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隐忍不发,伺机而动呢?”
       凤和伏在他的膝上:“这是莫须有!大哥!我求你……求你清醒地想一想……”
       长宁伸出手,摸了摸凤和的头发:“我不会杀他。”
       “流放吗?”凤和低低地问。
       烛影摇动。长宁的身形单薄得像鬼一样,半晌才道:“我把他的命抛给老天……若他在外面熬着不死,我总有一天还会召他回来——也只有我能将他召回来。”
       凤和慢慢站起来,泪水已经干了:“父皇才没了一个孙子,你又要让他见不到一个外孙吗?”
       长宁摇摇头:“上皇不会怪我。那天上皇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从来只有别人迁就皇帝,没有皇帝迁就别人。”
       凤和仿佛早就预料了他会这样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哀求,她向长宁行了个礼,稳稳当当走了出去。
       “他不会死的,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长宁流露了一点赞赏的神色:“等到他回来那一天,再同我说这句话罢。”
       过完年容华再见长宁,才发现他原本灰白的两鬓已经几乎全白了,气色比过年之前好一点,苍白还是苍白,但面上不再灰败了。
       然而最叫容华心惊的是那一双眸子。
       原本容华觉得那双眸子仿佛古潭,里面藏了太多东西。如今这双眼睛却仿佛从火中炼出来的玻璃珠子——透明清澈。
       若少年有这样的眼神,该是无邪可爱的;但一个经历了半世的中年人,有这样的眼神,便是已经将身边的一切都已经看得无所谓了。
       见到容华,长宁露了一点笑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与他轻声谈话。
       夜里的时候,他们在床上纠缠,动作轻缓,容华逮住一切机会亲吻长宁。
       “陛下……我在陛下身边,哪里也不去……南海不去了,天津也不会去……就在这里……守着陛下……”他抱着长宁,一遍又一遍说着这些话,他怕长宁即使听到了,也不往心里去。
       长宁叹了口气:“静承……我拿不出来心了,你也愿意?”
       容华低声而坚定地回答:“愿意。”
       二月初,长宁下了旨,废谢曼儒王位,流放西北。
       容华很为谢曼儒可惜,他不相信谢曼儒会设计太子。他对长宁这样说了,长宁却道:“我知道。”
       容华吃惊:“那为什么……”
       “不管如何,他仍是失职了。他在我面前,我怕会忍不住杀了他。”长宁仿佛谈论天气一样轻松,“我要杀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容华怔怔地看着他。
       长宁忽然一笑:“怎么了?第一次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从前不就应该清楚了么……我手里的血沾得不少。从前还想尽量装一装,如今好像已经不需要了……”
       容华摇头道:“这样更好。”
       长宁点点头:“你会去送谢曼儒吧……去送一送吧。”
       容华原以为没几个人会去送谢曼儒,去了才发现人不少。
       谢家是大族,老人没有来,围在谢曼儒身边的是几个年轻人,都是谢曼儒的堂兄弟。
       容华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谢曼儒见到他只冲他微微点头。二月中旬的时候天才刚回暖,春风还有几分料峭,谢曼儒披着大氅自己牵着马,身后跟着一队十二名兵士。他态度从容大方,看上去全然不像是被押送流放,倒更像是轻装上阵的将军。
       越向前行送得人越少,最终只剩下了容华。
       两人牵着马,默默并肩行了一段。容华才忽然道:“殿下……”谢曼儒看向他笑了一笑。容华明白过来——他已经不是殿下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送我。”谢曼儒摸了摸胸腹,“当日那一拳,你打得可不轻。”
       容华苦笑道:“我对你,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当日打你一拳,怒火发出来了也就好了。如今这情形,我看了还有几分不忍。”
       谢曼儒叹了口气:“若这样就能让皇上释然,我也是甘愿的。”
       容华近看他才发现他下巴尖了不少,眼下浮肿明显,显出病累之色,再听他这话,便知他心中始终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梁王固然不幸,贾生为此伤心而死也太过了,实在让人扼腕,”容华看向谢曼儒,“望殿下珍重。”
       两人说话间又到一栈,有人迎面而来,见到谢曼儒便行了一礼。谢曼儒抛了缰绳,上前拖住来人的手:“你怎么来了!”
       容华见来人大约三十上下年纪,又听谢曼儒唤他苏先生,却想不出是朝中哪一位。又想这人不同众人一起,偏呆在这里等候,显是不愿在人前露面,不由疑惑。
       正好近中午,驿站之中已经备了酒菜,虽然简陋但还清爽。三人都知送到这里已是最后一程,喝酒都喝得十分干脆。苏先生痛快饮了两杯之后,谢曼儒捂了他的杯子:“你是精贵身子,别喝了。”
       苏先生只一笑:“不能喝,我就为你唱一曲吧。”说完便去外面折了一支新梅,拿那梅花敲着拍子放声唱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他反复吟唱,声音激昂清越,大有名士之风。
       谢曼儒已经泪下。容华心折之余,大是吃惊,终向苏某问道:“不知苏先生现在何处谋职?不才竟不曾闻先生高名。”
       谢曼儒一怔,拍桌狂笑。
       苏某放下梅花,笑道:“我在梨园谋生,是当今圣上亲点的丞相!”
       容华“啊”一声,这才明白过来这人竟然就是名满京华的名伶紫相,苏紫亭。
       谢曼儒笑了半天才止住:“我倒忘了你不曾见过他的真容,还只当他是戏中的美娇娘哪。”
       容华闹了个大笑话,把送别之愁倒冲淡几分。
       待得回头,容华再想想紫相的姿仪,心中有点不是滋味。若紫相真如他原来所想的那样,那他并不相信长宁与紫相有什么;偏偏这人潇洒可爱,那气质乍一看是意气书生,仔细咂摸却风流入骨。
       越想越觉得心里发酸。
       酸到了在床上也刹不住了。舍不得死命折腾长宁,只好在他肩上连咬了几口,嗑了一排整齐印子。长宁觉察到他今日样子与这些日子的净陪小心不一样,不由也轻松些,打趣道:“你这是在啃玉米么?”
       容华抬起头,道;“我今日见到紫相了。”
       “那又如何,你当不是头一次见他吧。”
       “卸了妆是头一次。”
       长宁反问:“如何?”
       “不折不扣的尤物,”容华一鼓作气干脆问道,“陛下临幸过他么?”
       长宁慢慢道:“有过。”
       容华一阵心痛,低声又问:“我在南海的时候也有过么?”
       长宁答道:“没有。”
       容华喜不自禁,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别人……”
       长宁打断他的话:“谁都没有。”他踌躇片刻,补充道:“不是没那心,只有太医嘱咐了要节制罢了。”
       容华欣喜若狂,瞬间泪眼模糊,抱着长宁狂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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