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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出这番话之前,宗政呈确实有追随薛天纵而去,放弃这一切声名权位的意图。
     
       裘致远可以光明正大地埋葬自己苦恋不得的旧情,而自己,只能在阴暗得不能再阴暗的角落,孤独地面对空了的世界伤怀,连最后那点自私的逃避,都不允许存在。
     
       是该庆幸,这帮元老实权派中,还有不少是真正支持自己,可以帮助公国维持稳定的,还是该哀伤,为什么,连想早一日魂归至尚,去那岛上看看情人的棺椁,都不能实现?
     
       裘致远根本不知道,如今的局面已经到了一种一触即发的危险状态。
     
       或者说,裘致远并没有料到宗政呈竟会用他的一切作为抵押,来换取自己和郑飞彤的生命.
     
       裘致远只知道,现在躺在床上等待麻药失效的郑飞彤实在让人难以面对。
     
       难以面对,却依然需要面对。
     
       这个在昏迷中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抓着袖子的一角,死死地,不放手,和他那坚定地戕害自己的决心一样,坚定地不容任何人掰开他的手指。
     
       李斯诺要割开那段袖子的时候,被裘致远拒绝了。
     
       裘致远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竟然端张凳子,坐到手术台旁,安静地等待着李斯诺细致地缝完郑飞彤身上所有的伤口,然后跟着手术车,一起回到隔离室,继续坐在郑飞彤的床旁。
     
       就这样凝视着,一度,可以让裘致远恍惚地觉得,那一切,不过是场梦。
     
       而郑飞彤,依旧那样体贴地守候在自己身旁,无论自己是在发呆还是在沉思。
     
       这个心思沉重的孩子,即便是在麻醉剂的效用下,依然皱着眉心,用一种带着一丝痛苦的表情,表达着他对这种状态的抗议。
     
       是疼痛?还是对未来的恐惧?
     
       裘致远觉得自己老了。
     
       否则,不会这样控制不住自己地伸手过去,过去试图抚平郑飞彤脸上的那些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为什么要换掉那些干细胞?
     
       郑飞彤,我只要你一个解释,一个你能自圆其说的解释!一个你没有叛国,你没有恶意欺骗我的解释!
     
       只要一个,就够了。
     
       可是,你并没有给我……
     
       裘致远闭上眼,眼睛热热的,是心死亡时才能释放出来的热度,传递到了心灵的窗户。
     
       第五十一章 刀尖之舞
     
       郑飞彤其实早就醒来了,在麻醉药逐渐失效的过程中,明明应该是先意识醒转、感官恢复,再逐渐到肢体活动,可郑飞彤偏偏是先感觉到自己手里抓着什么,才感受到光线、热度、疼痛等等。
     
       手指胀得发麻,可在没有感觉到麻和痛以前,就先感觉到了手里捏着的衣衫,眼睛里有些发冷,冰凉冰凉的液体的感觉。
     
       郑飞彤没有动,一动也不动。
     
       裘致远已经睡着了,坐在郑飞彤的床旁,就着一张高床头柜,单手支着脑袋,本来应该是个沉思的姿势,不知道他原本在想什么心事,睡得很浅,不时会挪动一下下巴的位置,仿佛消瘦下来之后,下巴尖得连脑袋的重量都负担不起。
     
       手掌上有几块红印,更显得脸有些苍白,另一只手的袖子还攥在郑飞彤手里,稍微一点的风吹草动,都能把裘致远惊醒,用收敛之后的警惕目光扫视一遍,才停留在郑飞彤脸上,看到心里一片空荡荡,才又闭上眼睛。
     
       郑飞彤不敢动,连眼睫毛都不敢颤一下,整个人僵也不是,动也不是。
     
       明明该活动一下身体,以免手术麻醉过后血液淤积,造成部分肌肉坏死,可郑飞彤不想动,哪怕要用一辈子的瘫痪来换这一刻的牵绊,郑飞彤也觉得值。
     
       裘致远发觉郑飞彤已经醒来的时候,郑飞彤已经装死装了大半个时辰。
     
       连李斯诺都忍不住进来探视:“怎么还没醒?他对麻药过敏?”
     
       李斯诺检查了一遍监护仪器,又捏了半天郑飞彤的手,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撅了撅嘴,走了。
     
       裘致远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福至心灵开了窍,捏起郑飞彤的手,一根一根地把他的手指掰开,松开自己的袖子,站起来,走了一言不发。
     
       走的时候,甚至因为坐得太久,腿脚发麻,打了个趔趄,差点磕在床尾的护栏上,手那么一扶的时候,把整张病床震得晃动了一下,发出轧轧的声音。
     
       郑飞彤死死地闭住眼睛,不敢去看裘致远,也不敢动,他知道裘致远发现自己是在装昏迷了,这就好像是一只肮脏的地底老鼠,刚刚拖着一身臭水沟里的淤泥爬上地面,就遇上一只皮毛华丽仪态高贵的山猫,畏惧之余,还有自惭形秽。
     
       宗政呈的舞会召开得有些特别。
     
       门外,抗议的,力挺的,花样百出的民众跟随着自己所支持的派系在那里挥舞旗帜,呐喊骂架,门内,虚伪的,实诚的,形形色色的政客们举着酒杯,伴着曲调,在觥筹交错的间隙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裘致远其实最不喜欢参加这种恶心到极点的聚会。
     
       公国对裘致远一党“叛国”的罪行还没有正式的官方结论,所以,当裘致远穿着正式的军装出现在舞会的时候,着实有几个人小小地吃惊了一下。
     
       谈中兴亲自走到门口,伸手过去,握住裘致远的手,一步一步走到会场中间,举起手里的酒杯,晃晃那杯红得像血的酒,很坚定地说:“我正式提议,裘致远为我公国国防部长的候选人。趁着众位都在,表个态吧。”
     
       音乐戛然而止,所有人这下都真的吃惊了,纷纷捏着酒杯,不自觉地停顿下动作,转头去看谈中兴,谈中兴很少这样以强势的姿态来做些什么,作为民主党前任党魁,公国的前任总统,谈中兴的地位始终是超然而不可撼动的。
     
       “按照规定,半数以上国会议员同意,就可以由总统正式任命,今天,除了宋谦宋总司令和张湘悦张部长没到场,该来的都来了,那么,告诉我,你们当中,谁不同意,请站出来,我们现场表决。”
     
       谈中兴力挺宗政呈的立场,现在是已经非常非常明确了,明确到,代替宗政呈来承受正面压力。
     
       与其说那些政客们吃惊的是谈中兴逼迫大家表态的意图,还不如说是吃惊谈中兴如此违背常规,抛去一个政客应有的外交辞令,不惜撕破脸皮表明自己立场的雷厉态度。
     
       没有任何一个明明可以中立的政客,会在这种政局风雨飘摇的时刻,站出来,为其中一派撑腰,何况这个来撑腰的,是前任总统,声望和地位,不论政局如何变动,都不会有影响。
     
       谈中兴的话,句句透着压迫,句句设着明明白白的套子,他老人家就明白告诉你了:你同不同意吧,你要不同意,今天你就给我站出来,跟我来辩论,跟我为敌,你要有这个胆你就站出来,没这个胆,担不起这个风险,对不起,木已成舟,你再想搞三搞四,你就是叛国了。
     
       裘致远自己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就成了众矢之的。
     
       仔细打量了下自己,没错,没穿了别人的皮囊出来,身子还是自己的身子,人也是自己的,怎么就看不明白,这唱的是哪一出呢?
     
       军装的裘致远确实与众不同,浑身散发着刚硬的气息。
     
       裘致远就是那种过于刚硬的人,只要一穿上军装,就不自觉地给人压迫感,绷着的脸,鲜少有的笑容,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可以让人觉得锋利无比。
     
       薛天纵临死时反复拉着宗政呈的手,指着裘致远的照片,说:“柔虽然不能守,可刚绝对不能久,如果他改不掉他几近残忍的一面,他不适合做三军统帅,公国的倚仗。”
     
       这话,其实宗政呈早就转述过。
     
       裘致远自己也知道。
     
       裘致远对着宗政呈,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笑得十分牵强。
     
       顾念是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温和的笑,如同天生而就的面相,再自然不过,修长的身躯,随和的笑容,优雅的动作,得体的谈吐,完美到极致的顾念,走过来,举起杯,对着谈中兴微微示意。
     
       “谈老果然好眼力,裘司令是我公国中流砥柱,又当盛年,戎马一生,功勋无数,国防部长一职,舍他再不做第二人想。”顾念的笑,总让裘致远觉得有一丝寒冷。
     
       这是裘致远从来都没有过的发毛感觉。
     
       即使是郑飞彤那样阴狠隐忍的人,笑起来,也从来是阳光普照,寒冰化水的温暖,裘致远觉得自己中毒了,中了名叫郑飞彤的毒。
     
       这种奇毒,竟然会让一个心智成熟的人,产生颠倒是非的幻觉。
     
       全场一片静默。
     
       就在大家都以为顾念这个代表着知识分子阶层的政治世家、贵族,要跟随着谈中兴表明自己立场的时候,顾念又端着酒杯,绕到裘致远身后,丰姿绰约潇洒万分地用一种接近于呢喃的声音,说:
     
       “裘司令,你的伤,恢复得如何?下了钢架,能走吗?”语气关切,态度由衷,那一脸的笑,只看得裘致远想扇过去。
     
       “离开钢架,我不能站立。”裘致远的声音掷地有声,根本不顾宗政呈暗示的眼神和谈中兴打算解围的意思。
     
       裘致远的气势,向来锐利,那样扫过全场,比起当年意气风发的两党和谈时,又更胜了一筹,霸道的气势,绝不容让的压迫性,带着岁月浸润后的沧桑,用一种淡定地姿态表达出来,十分地具有说服力。
     
       如果说,五年前的裘致远,确实是不能久的刚硬,那么,如今残废了的裘致远,多了一分柔软的心,那种柔软,不是气势上的柔弱,而是心底上,最后的宽容和让步,在细微的眼神深处,可以让人感觉得到。
     
       “我已经残废了。”裘致远这样说,淡淡的,却依然有着一种无法欺辱的魄力,裘致远站前一步,从谈中兴的身边走到众人瞩目的中心,挺胸展腰,一背手,自然而然地告诉了所有人:万军的统帅,不需要亲自拼杀。
     
       缪三臣很不识相,竟然在裘致远睨视一切不客气眼光的时候,走过去,一搭手,说了句:“裘司令,听说陆军军官大学开舞会时,都是没有女伴的,今天,不知道我这个最粗的粗人,有没有荣幸,请你这位留过洋的教书先生来上一曲?”
     
       裘致远是投笔从戎的,细心留意过他的人都知道,从军前,裘致远是一个小学的教书先生,十分地风雅,十分地风骚(此骚同指文人骚客的骚的意思),惯喜来几句酸诗骈文,早期在军校时,还有几首流传甚广的诗句在军中传诵。
     
       留学哲国,不可避免地带回了一点子洋气,举手投足之间,时常有些普通人没有的讲究,和许多泥腿子出身的军阀大将们有着骨子里的区别,即使裘致远一直尽力掩饰自己,也免不了被孤立起来的结局。
     
       缪三臣的邀请来得十分奇特,裘致远面部忍不住想抽搐一下,好表达出自己哭笑不得的反应。
     
       就在裘致远敛眉踌躇的时候,谈中兴拍了拍裘致远的背:“既然大家都这么赞成裘致远担任国防部长,明日,就让宗政总统签署任命书,这舞会的第一个舞,就由缪司令和裘司令领舞吧,也为多党合作开一个好头!”
     
       就势这么一推,裘致远站立不稳之下,不由自主地扶向缪三臣的肩,随着音乐的再次响起,开始了仿佛行走在刀尖上的舞。
     
       居然是慢三步。
     
       和一个杀人如麻的军阀。
     
       跳慢三。
     
       两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屠戮者,在政变阴影的笼罩下,在所有窥伺者的盘算中,跳起了慢三,如同踩着刀尖一般需要小心翼翼的慢三。
     
       第五十二章 宗政苦心
     
       裘致远当然从来没跳过女步,更没有任何破例的想法。
     
       缪三臣的手握上裘致远的手掌时,互相推了推,才发觉,比裘致远被顾念挤兑还要尴尬的事情出现了,连谈中兴竟都忘了,这两个大男人,都不适合跳女步。
     
       明明是慢三的旋律,可裘致远和缪三臣却在场子中间推起了云手,谁都想占据主动权,谁都想带着对方跳男步,可谁都没来得及注意到,对方比自己还不适合跳女步。
     
       一起打太极练练武倒合适。
     
       武和舞,差距甚大。
     
       裘致远也不得不笑了笑,收回手,对着缪三臣欠了欠腰:“缪司令客气了,裘某身板僵硬,原也不该不自量力和司令共舞,粗人遇粗人,不如一起打一套军体拳,讨个积极向上精神勃发的彩头,祝我公国早日统一至尚,如何?”
     
       缪三臣赶紧接口:“早听说裘司令的拳脚了得,即便是如今,近身格斗也难逢对手,正好有幸一观,顺便做个陪衬!”
     
       缪三臣心里松快许多,老天爷,这尴尬总算过去了。你说,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看见如此憔悴的裘致远,竟就不自觉地走上去,张嘴来了这么句不经大脑的话。
     
       按说,缪三臣也是个有名的少帅,花花公子,红粉场上的痴儿,不至于如此嘴拙到尴尬地地步。当年为了一个脂粉场上的女子,拉着他爹留下的十万人马远走至尚之南——大军阀明流的老巢——南平省。
     
       两南之地,自从明流一党被青盟军人西征肃清之后,向来是作为至尚的大后方,提供着整个至尚抗战抵御东氏的物资和军备。
     
       缪三臣的南去,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当初被诟病的“躲避战争”。
     
       抱着为那个烟花女子的照片过了十年,缪三臣在扛上“临阵脱逃”罪名的同时,也成就了一段风流佳话:这个看上去三不着四的二世祖,竟然也有这么痴情的时候,十年,身边再没有过女人。
     
       其实缪三臣并不粗鲁,面色微黄,是种健康的大麦色,头发乌黑,猛一看,像个常年行走在户外的游历者,有种自然的出世感,只有冷淡起来的时候才有几分天生的凶狠,透着寒光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总有暗夜蝙蝠的阴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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