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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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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闭闭眼,低低开口,吐音。
     ……
     “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
     “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
     “你演的不是自己,我,却投入情绪……”
     “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死别生离……”
     ……
     宣纶的目光落在我膝上的琴上,绽出一个仿若春花般的微笑。
     ……
     “折子戏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正是多了一种残缺不全的魅力,才没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
     ……
     宣纶跟着低低哼起来。
     他天赋好,又是长年浸淫在琴词戏文里的,没一会会便唱得比我好听。
     哼着哼着,许是倦了,宣纶时不时眨眨眼。
     他合眼的动作很慢,睁眼的时候更慢。可以清晰地看出睑上的睫毛如何在眼下盖出一圈淡淡的影子,又如何揭出清澈见底的眸子。
     ……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别人生命里,如果人间失去脂粉的艳丽,还会不会有动情的演绎……”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在剧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欢乐悲喜,如果人间失去多彩的面具,是不是也会有人去留恋,去惋惜……”
     ……
     反反复复捻拨着中间的段子,少时旧年记忆里的歌词一字字,盘旋着,落在寅时末的夜里。
     司墨忽然哽咽着扑上来。
     我顺着宣纶目光投来的方向看去。
     宣纶你又在睁眼了么。
     只是这次,合上的时间也太长了。
     “公子!”司墨凄凄唤。
     心下一紧,总是被我忘记的结尾从不知哪里淌了出来,落在指尖的弦上。
     ……
     “你脱下凤冠霞衣,我将油彩擦去……”
     “大红的幔布闭上了,这出折子戏……”
     ……
     愕立在一旁的司弦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濒死哭叫,猛然扑了过来。
     十二三岁的僮子摇着宣纶,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撞到了他们的公子最喜欢的琴。
     我伸手去捞,可是已经来不及。
     来不及。
     来不及……
     桃木琴碰地,闷闷一声裂响。而后是琴弦琴柱的细微呻吟,伴着弦崩断的脆声。
     腿下早已麻木,一捞之下,身子顿时没了平衡,从床沿翻下来。
     本能回手试图扳住床栏,却只扯到一掌的细软织物。
     帘子而已。
     左肩和后脑勺最先碰到了什么,硬硬一麻。
     眼前顿时一片遽红,而后一片漆黑。
     尚未觉出痛,便已失去意识。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看得清楚,倒着映入眼帘的窗上,微弱的惨青。
     天,已经要亮了。
     
     三十三
     “公子。”
     “公子。”
     一片混沌黑暗中,不知谁在唤着谁。
     不听,不听。
     不关我事。
     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再不要见哪个宣纶夭折。
     再不要……
     ……
     ……
     “石、石……玲……”
     石玲?
     我么?
     眼皮很重,手腕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紧紧箍着。
     竭力挣开眼睛,目前慢慢聚焦。
     依旧白纱帐,重漆顶。只是这一回,映着灯火,影影绰绰,昏昏暗暗,教人看不出里头藏的秘密,隐的龌龊。
     转转手腕,上面并没有什么外力。
     合上眼攒了些力气,再睁开来,而后看清一侧,穆炎直身跪在床头地上。
     想来,是他唤的我的了。
     时临么,叫出这两个字,难为他了。
     “别……”跪那里。
     嗓子却显然不能胜任。
     穆炎躬身,起身绕出屏风,再回来时候手里多了杯水。
     扶了我坐起来,而后凑过杯子来。
     浅浅啜了一口,慢慢含一会,咽下去。喝第二口的时候,才看清穆炎的姿势。竟是立在床前,俯着身,一手扶在我背后,一手端了杯子喂我喝水。
     这般的姿势……
     暗叹口气,嗓子所限,尽可能简洁地道,“坐。”
     穆炎微顿了下,有些迟疑地回头看看桌边的圆凳,又看了看床角的矮脚蹬。
     我原本就说不了什么,他这么一看,顿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好用力拍拍床沿,却因为手软,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效果。
     正打算加一道命令,刚刚张口,穆炎一侧身,略略沾着床沿坐了。
     侧倚着他,好歹吞了半杯水,开口想问宣纶如何了,话到嘴边又不见了。舌头打了个转转,问道,“我这是?”
     “大夫说,公子心绪起伏过大,身子又兼旧有劳损。醒来静养即可。”
     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想起没了知觉前一瞬的落地方向,抬手按了按自己左肩,又摸了摸后脑勺。
     奇怪,并没有淤血青紫的隐隐暗痛。
     自己的手臂却莫明其妙地打着抖,盯着看了会,不得其解。目光落到右手腕上,的确有红色的印子。
     “多久了?”
     “十个时辰不到。”
     十个时辰不到么,那为何一身粘忽忽。又不是夏天,怎么会出来这么多的汗。
     “宣纶……他?”
     “已下葬。”
     这么快?
     莫非……
     “草席一裹?”
     而后,扔外头去了?
     梁长书那混蛋,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心下一堵,加上说得急了,一时不由咳嗽起来。
     穆炎没有立时答话,抚着我背。好不容易我顺过气来,他才开口道,“火葬,撒去水里。”顿了顿又补充,“宣公子留的话。”
     我大痛。
     宣纶宣纶,你竟是心心念念着那个故事了么?
     嫌自己,身子脏了么?
     也好,也好……
     “何处入的水?”
     “尚未,司墨司弦来过,说是等公子送送宣公子。”
     点点头,“我洗个澡。”
     宣纶宣纶,你已经死了,可以用火。
     炙热爆烈的火。
     我尚活着。
     于是,只能用水。
     不过一日,从此,已是天上人间,阴阳两隔。
     水火为界,再不得相逢。
     
     “公子。”
     “公子。”
     “公子。”
     半睡半醒的恍惚里回神,这才听清屏风外梅蕊轻轻柔柔的唤声。
     “何事?”
     “水凉了,梅蕊伺候公子着衣罢?”
     “不必,加水,退下。明日收拾。”
     “可是,公子……”
     静静一眼看过去。
     梅蕊桃青,下人的本分尽得再好,平日里相处再顺,也是梁长书的人。她们本就是伶俐能干知分寸,才会被梁长书派来伺候我,兼监管着我的。前日的宴席,从准备到那一晚的刹那繁华,自然都少不得她们去帮手。平素宣纶和我交情如何,她们哪能不知道,到头来还不是一声不吭,直等得司弦拼着挨打挨骂闯了过来,我才晓得出了事。
     所以说……
     我冷冷淡笑。
     “……是,公子。”桃青先开了口应了。
     两人加了水,而后照旧齐齐一躬身,出去了。
     抱膝团身,埋头到水里。睁大眼睛看着桶底,幽幽的光跟着灯苗跳动,折射入水,一片暗晦中的斑斑驳驳。
     发生了什么?
     还是,有个地方脱节,想不清楚么……
     胸口一点点窒闷撑痛,眼前却一寸寸清晰起来。
     厥过去之前,宣纶,已经咽气。
     可那之前两三个时辰,他还好好地,在梁长书的生辰庆席上弹琴。
     是了,他那么喜欢琴。
     又那么喜欢梁长书。
     为了那个曲子,那么认真专心续谱,为之苦恼为之乐。
     十指翻飞如同有灵,眸中神采奕奕生辉。小声窃窃说着喜欢,一转头,又叹气叹得像是已经七老八十。
     害得我忍不住剽窃了那么多故事词话,倒出来给他。
     而后看着他听到紧要关头,撑眸,拽自己的衣角,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倾一寸,又倾一寸。
     又在故事结尾时候,或怅叹,或颓然松口气,或惊愕无语。
     十分可爱。
     活生生的,可转眼就……
     他才十四呵……
     还是个孩子!
     我十四的时候,我的弟弟们十四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司弦昨夜里一路哭着领路,疯跑之间,他絮絮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怎么清,也不怎么记得了。可昌弄君三字,还是明白的。
     宣纶,十四……
     却已成了那些冠了礼依旧没有半分人性人样的禽兽的牺牲和玩物!
     
     腰上肋下被人一揽一提,身子猛然出了水面。
     乍然间,反射性狠狠一肘向后撞去。
     “公、公子?”穆炎声音里泄出几分惶恐,而后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属下失礼打搅,请公子责罚。”
     却没有躲没有架招,也没有松开手。
     “不关你的错。”我回神,好在击出时已经意识到不妥,卸了后劲,“我想着些别的混事,一时惊到了些。”
     低头看着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还在抖。
     不止手,连身子也在抖。
     还好穆炎没松手,否则,铁定摔了。
     只是,这是怎么了?我真的得了打摆子么?
     疟疾的症状是这般的么?
     我一直驱了蚊的……
     却真的觉得冷。
     浑身都冷。
     ……冷?
     这天气,擦干捂捂就好了罢?
     “穆炎,帮我拿个巾子。还有,替我把被子抖开罢。”
     “是,公子。”
     
     三十四
     “刚才,伤到了么?”
     “回公子,没有。”屏风外传来的声音一贯无起伏的调子。
     “想想也不可能。”我悄悄嘀咕,套上内衫。
     却抖得打不好结。
     盯着弹钢琴的手指半晌,放弃,胡乱挽了衣带,起身挪到床边。
     脚下有些轻飘飘的,好像重心在脑袋上似的,总觉得踩不到着力处。
     “公子,粥?”
     我跌坐到床沿,摇摇头。
     没胃口。
     “公子,发?”穆炎放下手里的盏,取了跟干巾子,照旧问了等回答。
     点点头,抱被而坐,由着他细细擦。
     “宣纶他,究竟怎么伤的?”穆炎沾着床沿坐了,我靠在他侧身,慢慢攒够了准备,开口问。
     “昌弄君存意已久,此番有要事成议,借而开口,大人允了。”
     好一项定金!
     不知我有没有听错,穆炎言语间似乎理所当然。
     “宣纶不从?”
     若是我能在席上……自然劝他。熬过去就好,难不成还、还替那混蛋守身殉节?!
     至于之后……
     大不了为他入幕梁王,以我的全部筹码,梁长书也好,昌弄君也好,决不可能为了个宣纶和我翻脸。如此,便能护住他。而后,时间长了,不管有过什么,也就慢慢好了。
     “没。”
     “那?!”
     “昌弄君素好针索,大人则向来宽善,宣公子慌惧了。”
     我听得气极,冷冷哼了一声,“莫非你的意思,梁长书这般的,竟然是大大的好人了么?”
     背后的身体一僵,“属下不敢。”
     若不是我尚靠在他身上,恐怕又是跪了。
     “穆炎,我不是恼你责你什么。”叹口气,侧转了身面对着他,恨道,“可你要明白,梁长书存心夺了宣纶身子心意,却自始至终没有真心,是为不情。身为同床之人却相叛,是为不忠。身为主子却卖人取利,是为不义。明知那昌弄君有癖,依旧将宣纶推入狼口,是为不仁。议定要事竟须借助自家公子去做那皮肉生意,是为无能,兼是无信可立。如此不忠不义,不情不仁,无能无信之辈,梁……”
     梁国却一贯任人唯亲,倚重他为肱骨。梁,弹丸小国,地理上又是这般尴尬的位置,如此,绝无多长的未来可言。
     说得太多,又是一阵咳嗽。
     这番平息下来花的功夫,实在不菲。好不容易呼吸通畅了,我一时也不敢再开口。
     “公子。”穆炎替我顺完背,看看平息下来,举了杯水凑到我唇边,“歇罢。”
     就着穆炎的手喝了些水,我微微苦笑。
     现在这模样,就算不想歇,又能如何。
     实在是没有力气管穆炎是否听懂了。
     其实,扪心自问,我明白自己这番对梁长书的评价,肯定有偏颇之处,而且大概还不少。但他如此轻易糟蹋人,不得士心,却是肯定的。
     而历史上的乱世也好,盛世也好,地理物力固然是重要,追究到底,其实皆是条件,端看时势如何运用之。最终,总是归入人心二字之中。
     尤其,在这么一个人口为第一资源的世间。
     
     团身缩在被窝里。
     冷。
     手脚,摸摸都完好。
     却感觉不到。
     对着膝盖呵口气。
     气是暖的,膝盖是冰的。
     冷,为什么,如此的锦被暖褥,还是觉得冷?
     实在是……
     “穆炎……”
     从床边探出头去,我低低唤。
     “在。”地铺上那人坐起身。
     “……你上来,好不好?”
     我知道这样很自私,很仗势欺人,我知道我冷他也会冷,可是……
     “是。”穆炎起身,而后开始解余下的衣衫。
     就知道!
     “停!”头埋进被中,手臂举出,重重挥了个STOP的手势,“穆炎,我……那个,你借我暖暖?”
     钻出脑袋,隔着屏风看他,只见到一个黑黑的人影。
     讪讪,讷讷。
     “我实在,嗯,冷得很……”
     
     好暖和啊。
     迷迷糊糊陷入黑甜乡前,记起挂心的事,道,“早上记得早些叫我起来,去送了宣纶罢。”
     “公子,大夫嘱了,须静养。”
     “送了他就回来。”
     “……”穆炎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应。
     这便算是抗议了。
     “这府里,他留着伤心。”
     “是。”
     是是是,是——
     暗叹一口气。
     “穆炎,我讨了你,不是为了当那什么主子,也不是为了占着你身子做什么。”对上他眼,“只是因为,那晚你差点没命,这造的孽,论起来,我也有一份,断断脱不了干系。”
     “公子并无知觉。”
     “我知道。”居然会替我辩护么,还是自觉自己的生死不值他人上心呢,“可,一者,你人是我伤的。再者,我像那广湖,梁长书和他不知有什么旧日纠葛,偏偏你我又有那番肌肤之亲,这三番加一块,我若不讨了你,梁长书不会留你命在。如此,难不成,你想要我看着你死么?”
     穆炎沉默了良久,摇了一下头。
     “所以,往后,你我便是相依为命了。”我微微一笑,叹,而后道,“我不强求你改什么,不过,你试试,把我当兄弟?”
     “……是。”
     虽然迟疑犹豫,这却是我听到过的最动听的“是”了。
     希望也是最后几声之一。
     于是安心,正睡去,听得一个极低的声音问,“兄弟?”
     心下一愕,而后一痛。
     他的过往里,竟然没有这个概念。
     “有饭一起吃,有架一起打。”我道,想了想补充了句,“老婆各自娶。”
     “……”穆炎没了声响。
     趁他思考问题,再偷偷挪着凑过去一寸。
     内疚。
     而后被温热的体温带来的舒适蒸去。
     ……恩,那个,就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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