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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保证。
     
     三十五
     小小的马车颠簸着,一路往东南。
     司弦司墨俱着了白衣,没有簪发,束了白线。
     好好的两个僮子,不几日,脸瘦了,眼下也有了影。
     指上有些痛。
     那日唱给宣纶听,不曾用甲,两手多少都有伤到了。只是亏了词曲简单,我又只是拨来辅着清唱,才没有到十指尽裂的境地。
     今早起来时,穆炎找了些药给我用了。此刻,凉凉的一丝丝渗进隐隐暗暗的痛里,是我全身上下唯一知觉鲜明的地方。
     宣纶选的河,离梁府十多里。不宽,水却很湍急。
     跪到河边平坦的枯草地皮上,插上一柱香,躬身相送。
     此间的礼节我并不熟悉,只知道不是太繁复。想来宣纶也不会介意的。
     直腰坐起,看着司墨司弦沉默着,将那灰白的碎粉一把把撒入水里。风带了它们,很快没入浪花里。偶尔风吹得急了一阵,便有几末轻扬到高处,不知落向了何方。
     也看着淡淡一缕青色细烟柔柔袅袅升起,离开香柱不几寸,便被风扯散洒落在各处,就这么,渺去了踪迹。
     两个僮子这两天时间,已经悲得无泪可流,嗓子也哑了。
     我么……
     摸摸脸颊,却是干的。
     穆炎跪坐到我侧后。
     我扭头看看他,另取了柱香引燃了递给他。
     穆炎接了,而后一样插了。
     一分分落下的香灰,慢慢埋过了插在泥里的香脚。闪闪的小小火头,在风力最后挣扎着闪了几闪,熄了去。
     香,燃尽了。
     司弦司墨收拾了东西,站在一边。
     我迟了会起身,立了片刻,最后看了眼这条不知名字的河,跟在他们后面,往停在一旁的马车走去。
     脚下依旧无力。
     今日出来,梁长书倒是没有不允,却显然不放心。除了两个家仆之外,尚派了两个黑衣人来看着我们这一行四人。
     其实,我根本没有打算趁这个机会跑路。
     梁国虽小,可眼下,这里每一寸土地,姓的都是梁。
     时机未到。
     而我,却已经举步维难。
     坐在马车里,颠着回去。
     以前,我一直以为,野营时候越野的吉普车已经够折腾人了。
     可显然,这路,这马车,更胜一筹。
     “公子。”穆炎出声唤。
     我侧头看他。
     穆炎没说什么,只是朝我这边移了些身。
     软下腰背上的劲,靠到他身侧。
     这马车颠簸,里头也并无什么垫子之类,想省力靠着车壁,就等着被炒豆子般弹开又撞接吧。
     背上的触感有些熟悉,心念一动间,我问,“你接的我?”
     “是。属……”穆炎吐了个字,又咽了回去,“琴却来不及。”
     “既然是宣纶喜欢的琴,去陪他,也是好的。”我道,而后合上了眼小寐。
     时临,身后这人,你可一定得小心护好了。
     
     之后,那大夫依约来又来看过一次,说了一通医理。
     依旧日日早上习箭,投壶。
     午前回院子,用膳。
     下午,教字,画画山水,而后早早晚歇。
     只是身边多了个形影不离的穆炎,睡觉时多了脚边怀里两个暖身的炉子。
     没法打起精神弹琴河练字,梁长书偶尔来对一局棋,输得也更快了。
     不晓得那大夫怎么和梁长书回话的,他派了个新换的琴师,来了三天,不知为什么,便不再来了。
     下午阳光最好的两个时辰里,凡是来院子里的,都能看到我蜷在靠背椅里,晒太阳。
     其实,我在用心冥想。
     先将以往所学所知的农林技术在脑中梳理一遍。而后,是古老而年轻的水利应用之法,还有矿物的勘探,提炼和锻造。接着,是各方各国在历史上使用的过的兵种,配备,优劣,以及军政农工的权力结构,功勋制度。
     并不是吃过稻米的人,就能在古代种出高产田。也并不是用过不锈钢的人,就能在古代造出那种比铁更好的物品的。
     单单以鼓风机而言。
     这种看似简单,实则累积了百代人的智慧和经验的装置,在锻造炼矿中,仅仅是为出炉好铁所需的必备,高温,其下的一个小条件,足够的、持续的空气流量,提供服务的。
     为了这小小一点,人们从无到有,制出了鼓风机。而不提它的构造,只就它的动力而言,从人力,到畜力,到水力风力,到后来的电力核力地热力,这期间的变更和演进,留下的故事和足迹,汇在一起,已经是何其多而眩目的一条长河。
     这个世间,目前能用的,最多到水力风力。
     而我,能出卖的,是一张大概的图纸,一个尽可能详细的,剽窃而来的创意。
     至于他们如何细化,并将之付诸实践,就不是我能一一操心到的了。
     而人们对金属使用,必须先通过提高无数小方面的技术,达到一个能提炼出足够高纯度金属的地步,具备了对于复杂的氧化和还原反应足够的控制能力,才可以享受各种高纯金属的好处,以及进一步地,探讨合金工艺。
     当他们再上一个台阶,好处更多,工艺更复杂精湛。
     同时,固然,小规模、长耗时、独家秘传的工艺,或许可以仰仗着某块天外陨石的高纯度,锻出一把甚至几把绝世名铁。
     但,这绝不够改变冷兵器时代,国和国之间,军队力量的对比。
     我的优势在于,从农到工,从商到军,我都可以面面俱到,无中生有。
     这一优势,独一无二,甚至可以说,近乎逆天。
     感谢赴欧后那些年接触的,如果我想活下去,筹码实在很多。
     但是,要想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很大一部分决定权,却依旧握在老天手里。
     因为,就身体本身而言,我实在太脆弱了。
     睁眼,穆炎和一个时辰两柱香之前一个姿势,静坐在一旁。
     我看看地上,新落了不少枯黄的松针叶。
     ——莫要怀疑,松树不是不落叶的,是不在冬天落光叶子而已。
     而我身上,一片也没有。
     微摇头,无奈笑叹,穆炎显然还在用,且只会用对待主子的标准来处理和我的相处。
     也不知他怎么出手的,我一点也没有察觉有光影的移动,和异常的声响。
     “我们进去吧。”起身,端了椅子,回头道。
     “好。”穆炎拎了他自己的,跟上来。
     已经冬月了。
     教会字,画几张画。
     再过两天,便要出发去梁的国都,弁城了。
     
     三十六
     冬月二十。
     弁城大小布局如何,我并不清楚。不过,仅就一路所见的一些却已经可以判断出,弁城,乃至整个梁国,国力并不强盛。
     比如,卖吃食的店铺,远远多于卖衣帽鞋袜类的。
     而后者之中,成品衣店的数目,又几乎和布店数目的零头相当。
     经济越发达,日常生活支出中,食物一项所占的比例就越低。
     而一定居民在一定时间内消耗的食物和衣着用具成一个固定的比例。但是,人们在消费的时候,肯定优先考虑满足食物上的需要。
     如果衣着上的需要因此被忽视和压缩……
     放下车帘,看向身边的穆炎。
     这家伙,两套换洗衣服,加上身上的东西,便是全部家当了。
     三身衣服里最好的一套,四成新。
     我不确定他若是有一天囊中富有起来,会不会去买锦衣华服。甚至,我也不确定他还习不习惯除了黑色以外的衣色。但,多备几套黑衣黑裤,却是肯定会的。
     ——就算他不买,我替他买!
     这需求,便属于成衣店的生意了。即使家有针线拿手的内人,起码,也算在布店那的。
     考虑到女子家织,并将这份原因往重头上估计,这条据说梁国最繁华的街上,所见的店铺比例,还是属于令人汗颜的范畴。
     弁城的规模甚至还没有到贵族区和平民区明显分化的程度。因为这条街,靠东集中了一片两排高消费的店。梁长书的车子,进了这片地段,居然也缓下速度来,小步赶路。
     可梁长书府邸之中,却是那样的条件。
     而梁国,所在地带,从梁府所见所闻推断,主要是属于适合农耕的平原。这里的气候,则可归于亚热带。
     都是很好的地理优势。
     不由皱眉。
     加上对行人身高和壮瘦的目估……
     梁国国君,我想,也不是什么好的交易对象。对于我所能出卖的东西不够重视,在治国之上无所建树的主子,很难给出合格的对价。
     何况还有广湖这一层因素在。
     谁会愿意做个上了床伺候人,下了床又要劳心劳力的幕士呢?
     “公子?”穆炎忽然出声,似乎有些些试探的不安。
     “嗯?”我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对着他呈现严肃思考的表情,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笑笑。
     “到了。”穆炎了了,而后道。
     车厢门帘被揭开。
     冬日的阳光照进来,直到我的衣下摆。
     放在膝上的左手,这一刻,被映出刺目的苍白,和孱弱。
     但,内侧没有照到的右手,却依旧是它原来的肤色和模样。
     
     黑瓦白墙,黄铜钉,红漆门。
     梁长书走在前面,家仆已经迎了出来。
     这就是国君赐的府邸了。
     跟上之前,抬头撇了眼正门上的府邸名。
     ——周治侯府。
     封得真好听。
     可惜,离府门七八十米开外,正是三两个老残的乞丐。
     不晓得他怎么治的。
     管这些作什么呢,有心无力的事。穆炎陪我坐了一路的车,想必闷到了。还不如早点安顿了,洗一洗路上沾的灰尘。
     
     这府里除了松柏,还是梅竹之类的偏多。所以冬月里走来,竟然也一路绿色。
     我注意到,这里的树比梁府的更大更粗,不少已经过了五十年的树龄。而且有不少上好的品种,布局养育也都得当。
     梁长书的父亲已经过世了罢,可惜。
     正厅侧门。
     “承长参见主君。”梁长书先一步进去,深深一揖,朝等在正厅里头的男子施礼。
     那男子四十出头,玉冠锦衣,堂而皇之坐在主位上,抬腕相让道,“周治侯何必如此多礼,坐。”
     而后,那男子朝厅外看过来,目光透过侧门的垂幔,依旧带了犀利的冰寒。
     梁长书谢过,在下手侧身坐了,没有靠着椅背,言行姿势甚是恭敬。
     自有人奉茶。
     “穆炎,外头等着。”我低声侧了些头朝后边吩咐,用淡淡的口气令道,一边自然而然地展露了下我的左脸。
     ——他进去,肯定要下跪。这事,还是算了。
     揭幔而入,我朝那男子作揖,用的是游学之人见各家主子时候的礼,而非奉他为君的那般。礼毕,立在原处,等他问话。
     “广湖公子,莫非不记得本君了?”梁国主君倚到座上,慢条斯理道。
     “时临前尘尽忘,连名字都是新取的,故人,的确是一个也不记得了。”我答。他若是以待士之礼相待,我当然不说这一句。可他明知我不是,却又用广湖称呼,性子看似又是个冷戾的,有些事,便示弱不得。
     “不记得么,还是不愿记得?”愿字,被念了重音。
     怀疑我合作的诚意?
     不用怀疑,当然是——没有半分诚意。
     “既然时临不记得了,想必广湖公子,肯定是不愿记得罢。”我微垂着头,答道。
     ——当啷。
     这句话效果太好了,好得出乎意料,梁长书居然失态得摔了杯盖。
     厅中一时静谧。
     我很想知道这主君现在脸色如何,以方便应对,但是还是神色上的恭谨来的要紧。有时候,有些人的脸,看一眼的代价太大了。
     “下去罢。”主位上的人发话,“这两句,能瞒过正旁君就罢了,不能……”
     小心我的脑袋么……
     看来,我的交易对象只剩下东平使者这一个选择了。
     话说回来,这么费心费力接待那个使者,东平此次遣使西来的目的,不会简单。
     
     虽然已经说好推说我意外失忆,梁长书还是会来看看字画,考棋验琴。
     只要他不把我作为蓝璃,抓到床上当广湖用,爱看不看,我便没有意见。
     在周治侯府住下的第一日,梁长书又来了一次。
     “毫无长进。”梁长书草草浏览了下几张字,抽过一旁的山水画坐下准备慢看,目光却被另一边的字吸引。
     那是穆炎写的。
     当然不是临摹广湖公子那几张漂亮得不行的。是我画的楷体。
     没错,就是画的。而不是大笔一挥而就的。
     拿细笔一点点画出来的。
     比起我直接写的,好歹架构端正,笔画的横竖钩提也都到位。
     穆炎腕上本就有力,字样讲究个模样,就可以了。临摹样本笔画上下间的神韵连贯虽差了些,却无大碍。
     待到他写熟了,拿开模本,叫他自己快写,没准还能出个行楷什么的。
     梁长书目光稍驻留了片刻,又撇了眼穆炎,勾出一抹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
     穆炎垂手立在我身后,低头不语。
     这话根本不对,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几张字虽是初学,稍稍加以时日,便肯定比我的几张好出一大截。
     但鉴于目前的处境,对于这种貌似幽默的讽刺,我一贯左耳进右耳出,保持沉默。
     也就原样坐着,没有反驳什么。
     只是……
     ——既然讨了穆炎过来,管教之事,还是不敢劳动梁长书梁大人费心过问的好。
     好不容易等的梁长书走了,回头去看穆炎。
     “穆炎。”
     “公子?”
     神色如常,并无不妥。
     松了口气,倒是我把他想脆弱了。又不是那两个宝贝弟弟,十几到二十来岁之间,夸奖贬责都得特别小心。梁长书这种作为,并不至于伤到穆炎的自尊。
     原来他无视闲言碎语的本事,比我还高上一筹。想来,和生死夹缝间走惯了有关。
     “差不多是时候用膳了。”
     只是,有时候我倒宁愿他敏感麻烦些。起码,会更像个人。
     一个二十二岁的人。
     
     而后的几两天,梁长书以广湖公子大祸初愈,尚须静养,路途劳顿,不宜见客为由,推了一干老熟人的拜访。
     我和穆炎安安静静住下,这里的房间较大,布局和梁府中那个小院不同,内室屏风宽八扇,而非四扇。除了床之外,窗下尚有一卧榻。另多了好几对靠墙的座椅和相配的小几,以及装饰品。
     穆炎总算不用再打地铺,除了采光比较好之外,这是大房间带来的唯一便利了。
     早上还是去习箭投壶,不过作陪练的老武师缺席了而已。
     下午依旧冥想、教字、画画,若说有改变,不过一样——用的东西都换了。
     穆炎还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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