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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幸梁府被褥都厚,他也不是老弱之身,何况不过暂时之计,权且这般吧。
     至于那个“早”字……
     他打地铺的第一晚,次日起来第一回和他说“早安”,他竟愣了半天,而后跪到一边,来了句,“属下无知,请公子责罚。”
     ==|||
     所以,现今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
     
     下午,宣纶照例过来。
     不过四五天,他竟已将后面续的段四改完,合着段三段五,与前头的残谱融为一体。
     看他这些日子熬的,下巴好像都尖了。司弦司墨怎么照料的他们家公子,还是我把穆炎养得好。
     习了琴,宣纶试弹了一遍来听。一曲末了,我拊掌赞叹。听听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拍手,斜斜瞪了眼一声不响坐在一旁的穆炎。
     顿了两三秒,穆炎老老实实拍手。
     ——这还差不多,哪有免费听完了这般的好曲还不给称誉的。
     “宣公子琴技已臻入化,至此,残谱便是有了后续,成了完曲了。”
     “宣纶惭愧,多亏公子连日来提点不断。”低头看着琴,宣纶绽出一个如释重负,堪称明媚的笑,而后想到什么,又道,“其实,结尾之处宣纶尚有另一续,窃以为尤胜这曲几分,只是不合庆喜之用。”
     “哦?”我大敢兴趣,“弹来听听?”
     宣纶点点头,抬手,抚弦。
     曲由段四末尾开始,激越辽广,翩飞壮丽之后,转的却是惨烈的伤意。
     说真的,这段续的,的确比刚才那段好。宣纶年级虽轻,身份所至,晦暗凄苦的滋味,恐怕知道得比那欢乐恬然的,要多。
     只是,这也太悲太伤了。除却暴风疾雨不提,竟有杜鹃啼血,热红遍野的凄切绝望。
     “宣公子所言不虚,此段的确艺高一筹。”
     “不瞒公子,这是宣纶一好友所作。”
     “不知宣公子这位朋友安在?若是方便,何妨请他鉴赏一二?”
     “他唤作堇青,长我六年,如今已归于尘土。”
     “……”看着宣纶黯然的面色,我迟疑了下,开口,“在下尚有仙鸟奇闻一桩,宣公子可愿一听?”
     这几天,天天讲故事……
     “宣纶何其有幸。”
     “有一种鸟,雄名凤,雌名凰,罕见而仙神。人们孤陋寡闻,多不能识其雌雄,故而笼统称之为凤凰。凤凰全身羽毛红如烈焰,带五彩霞光,洁身自好,心志坚毅。入尘世,经磨折,历苦难,担悲戚,却从不失其如火精魂。每五百年,所受风雨熄灭了他们身上的火焰,世间灰黑染脏了他们的羽毛时,他们就会收集树枝,点起大火,而后,投身其中。”
     “投身其中?!”宣纶倒抽了口气,面上流露出惶恐悲戚的无奈来。
     “而后——”
     “而后?”
     “浴火重生而出,扶摇直上九天。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
     ——庄子啊,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浴火……”
     “非凄结,而是新生。”我喝茶缓了口气,抬头看到宣纶尤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宣公子可见那落日?”
     正是如火晚霞漫天时。
     “见到了。”
     “那霞光,便是凤凰们迎接他们喜爱的日,归家了。”
     “早霞呢?”
     “送日出来……”上班,“巡视人间,普照万物。”
     “风雨晦暗之日呢?”
     “乌云雷电只是遮蔽人世俗尘间所见罢了。若是爬上那极高极高的山,便会发觉,脚下乌云翻滚,雷电交加,而头顶之上,蔚蓝无际,艳阳高挂,霞彩绚丽。”
     宣纶捧杯端坐,久久无语。
     
     “公子。”
     “怎么了?”难得哦。
     “……”穆炎静默了会,“公子睡下了么?”
     “是啊。”
     灯无声灭了。
     原来是我忘记了啊。
     “穆炎。”
     “在。”
     “凤凰之事虽为野闻,雨天登上极高的山,脚下乌云,头顶蓝天,确实真的。”我隔着屏风看着他,缓缓说来,而后笑笑,道,“晚安。”
     “晚安。”映进屋内的月光投影在屏风上的人影躬身行了个礼。
     轻微的脱衣声响起。
     不会会,一切归于静谧。
     
     三十一
     “穆炎,这边这边。”屋顶很高,四周又没有借力攀登的地方,看了半晌,只好求助身后之人,“我要上去看,快点快点,别错过宣纶的才是。”
     穆炎近到我身边,叩了句“属下失礼”,还没等我强调不许下跪,一阵晕眩,檐瓦树木统统往下面跑去,我人已经到了屋顶上。
     “……”攥着穆炎不敢松手。
     这一瓦宽,拱弧形,长了青苔滑溜溜的屋脊怎么可能站得稳人么。
     伸长了颈子往主院那边看。庆寿的地方在府里的东边,隔了好几近的院子。夜色早已暮,只能隐隐约约见些灯火,大多情景都被高墙挡住了。好在此处是下风口,声音倒还清晰。
     都怪我这张广湖第二的脸,无法去看宣纶弹琴不说,梁长书还小心派人守了这里,防止有那别有用心或是好奇迷路的客人闯了来。
     听听声响,似乎是杂耍,其后便是几出戏,而后才轮到宣纶的琴。
     四下看看,院中尚有更高的黑影绰绰。
     对啊,我怎么把树给忘记了?
     “穆炎,带我下去吧。”
     这次有了准备,又是往下跳的,倒不曾难受。
     找了棵靠东又挺拔的树,搓搓手,踢掉鞋袜,解下腰带,绕树一环,而后在两手上一缠。
     略后仰身,一拉手上宽布,往下一压,而后分膝叉腿,两脚横踩树干。
     一蹬一拉,一蹬一拉,索索往上去。
     ——青蛙式爬树大法!
     到了两人多高处,分枝树桠渐渐多了,更是方便。
     爬到三楼左右高打量了下上头,再往高处枝条皆已经过细,没有适合坐着远眺了的。于是安顿好,一手抱着树干看了眼那边,这还差不多,能看到大多宴席了,只是夜色朦胧,距离又远,虽有照明,还是嫌模糊了些。
     “穆炎。”我唤,而后发觉身后没人,这才想起他还在院里地上,“你上来吗?来看看吧。”
     低头试图透过松树的枝叶去找他,奈何没有灯火。下一刻,侧下的枝桠上却多了一个人,稳稳地站着。
     “你……”
     你能飞上来?!
     能飞上来居然还看我在那哼嗤哼嗤爬了半天?
     穆炎抬头看我,眸子里一贯的平静无波,没有说话。
     ……要明白他们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我自己没有想到,不能怪他……
     “穆炎。”翻下树枝,蹲到他那根上。
     穆炎往外让出来些地方。
     他几乎是飘着滑步出去了半尺,而且动作的时候,树枝竟然一丝不颤。
     好功夫。
     “你比我厉害的地方,碰到什么时候有能帮得上忙,我又没想到的,自己要开口说啊。”在枝桠上落稳,站起身,腾出一只手去拍拍他的肩,“否则,我也太惨啦。”
     “属……”
     “停!”叹气,“我不是骂你。”
     穆炎盯着下方,垂眼静默了半天。
     “是。”
     “……”
     
     就快是宣纶的曲了。
     两手交握,闭目祈祷,宣纶你可要加油哦。
     人多?场面大?
     不怕不怕。
     “公子。”
     “嗯?”睁眼扭头看去。
     穆炎蹲在外头,离我一尺远,递过来我踢在地上的鞋袜。
     “阿——阿嚏!”忽然就冒出个喷嚏。
     原本忘了,他这一提醒,我倒真觉出脚上冰冷来了。
     “谢,穆炎。”真不错,改得好快。
     接过鞋袜,想套上去却犯难。我是坐在枝上的,一手环着主干稳着身子,连刚才默祷时候都是抱着树祷告的。
     “穆炎,我穿了哦,记得看着我,不要让我掉下去。”
     “是。”
     小心翼翼松开手,套上一个袜子。
     “穆炎,你可不可以扶着我?”
     ——等我掉了再接不太好吧?
     “是。”
     而后背肋上多了一根靠杆。
     我扭头瞅瞅他伸过来的手臂,直直的,纹丝不动的。
     再瞅瞅他。
     算了,以后再解释什么叫做“扶”。
     腰背上松下绷着平衡身体的劲道来。
     
     宣纶弹得很不错。
     结尾部分他那日听了凤凰的故事之后,又有修改,将堇青谱的曲融入自己所续之中,也将涅盘之意融了进去。曲子在那重生之后逐渐拔高,以甚于前段的劲快盘旋而上,在渐入佳境的地方截然而止。仿佛一人远目眺望着那华丽盛景,最后因目力竭尽而看不到了,只留给人无穷的想象。
     一曲终了,风中暂时没有了声音。而后,赞誉声纷纷响起。
     我拽着穆炎稳着自己,得意洋洋了会。
     宣纶宣纶,生日礼物送得好固然可喜,最要紧的还是对那梁长书动的情,须有分寸,有自持。
     这些,明日起,我自当另找了妥帖的故事来教化你。
     总之,你这么年轻,梁长书好好待你也就罢了,否则,不如求去。
     好啦,宣纶今晚是不会有时间来我这里庆贺了。他又走不开,等宴散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呢。
     “穆炎,我们回去歇息吧。”伸个懒腰,而后朝穆炎张开双臂,“我不爬了,你带我下去。”
     
     三十二
     这一夜睡得颇好,好得全身暖洋洋,软酥酥,仿佛身在秋千上。
     秋千上?
     “公子,公子……”
     有人不知在叫谁。
     还带了哭音。
     哭音?
     “求求你……”
     “见见……”
     “最后……”
     这是怎么了?
     “谁?”惊觉而起,四周一时无声。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得院门那边有低低的呵斥和司弦的哭腔。
     “出什么事了?”慌慌跳下床,披了件外袍往外去。
     走到厅里,刚好看到穆炎从外面回来。
     “司弦哭的是……?”内心涌起不好的预感。
     “回公子,宣公子折了身子。”穆炎叩答。
     “折了身子?”
     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倒也顾不得穆炎的坏习惯。
     宣纶早八百年就是梁长书的人了,什么叫做折了身子?
     “在颈下,肩上。”
     不明白。
     开门跑向院门,一边朝那喊,“叫他过来。”
     “公子,大人吩咐了,这院子今天谁也不能进去。”
     “那防的是客人,现在早已散席,留宿的也都安顿在前头了。何况,他又不是没见过我。”讲了一堆道理,看看那两个守门的没有让的意思,骂道,“不知变通的东西,大人是这么教你们做事的么?”
     “公子,我家公子他……他不成了,公子看在交好的份上,去见见他罢……我家公子念叨着呢……”
     我眨眨眼,一时无法领会这话里的意思。
     脚下只着了室内的便履,院子泥地里的寒气侵上来,冰冷刺骨。早已过了子夜的时候,近乎凌晨。府里的喧闹全都不再,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枝叶在风中的沙沙微响,冷清清,凄惨惨。
     门口两尊还是堵着。
     “见,最后一面?”我听到一个疑惑而迟钝的声音哑着问。
     司弦点头如捣葱,面上两行泪,早已花得不成样子。
     “穆炎!”陡然吸入一口气,我喝道。
     穆炎应声。
     “拦路的木头脑袋,要来何用,不如砍了去!”
     两人对看一眼,让开了。
     
     跟在司弦后头急急跑。夜里的风冰冰凉凉地刮过脸颊,生生作疼。
     我不明白。
     穆炎的意思,宣纶脊椎高位骨折?
     可好好的,怎么会伤了那里?
     他是弹琴,又不是演杂耍的……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的院子其实离宣纶的小院不远,梁长书本就是把我归在宣纶那般身份的人里头的。可白日里已经走得熟悉了的短短百来米道儿,漆黑一片的夜里,什么也看不到,竟险险跌了好几次。两旁的植物失去了原本的苍翠可爱,横生的枝条,狰狞恐怖,张牙舞爪,朝小径上探来。
     每一步,都有东西在将我抓扯。
     “公子。”司弦抹抹眼泪,指指屋子。
     刚迈步,意思到自己尚披头散发。
     四下看看,走到院角的小水缸前。
     缓缓呼吸,撕了条内衫,顺了头发,服服帖帖束到脑后。掬水洗脸漱口,撩了内衫下摆擦了,理好领口袖子,再将胡乱裹在身上的外袍穿好,系带,上扣。
     低头看看,脚上的鞋早跑得不见了影子。
     哪里还顾得了这个。
     转身走到屋子门口,身旁有人拉拉我。
     侧首,见得司墨捧着一根湿巾子。地上,是双干净短靴。
     接过擦了,而后套上靴子,揭帘进到内室。
     布幔在身后落下,却没有隔去外头的冰寒刺骨。
     
     榻上的少年面色苍白,往日淡桃色的唇已经和皮肤一般,褪尽了血色,浅浅发着青。
     跪到他床头地上,咫尺之处看着他。将他外侧的右手收拢掌心,平素第一次握手,合拢下,白净而纤细的五指却没有拨弦翻飞的灵巧,而只余了半痉挛后的僵硬。
     “时临。”宣纶察觉我到了,睁眼,微微一笑,直接喊了我的名字,道,“我不疼。”
     那是因为你高位瘫痪了。
     将他的手凑到唇边,呵气呵气,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时临,我快要死了吧?”宣纶朝我这边转过眼来,问。
     却没有像常人平时说话一般,脑袋随着目光的方向而动。盖在被褥下的身子,也没有半分动静,没有半分生气。
     如果,有好的医生,你能够活下去。
     只是,只是……
     “说的什么傻话。”有东西潮潮泛上来,我忍不住逃开眼,撇开头,又飞快地看回去,笑骂道,“年纪轻轻的,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时临……”宣纶合上眼睑,而后又睁开,“我想听你唱。你会唱的吧,你又那么好的故事,又有那么好的词。会的吧?”
     “好。”我听到一个年轻男人温润的声音轻轻响起,带了微微的笑意和纵容,“我去拿琴。”起身迈到第二步,回头道,“宣纶你弹的那么出色,呆会可不许笑话我。”
     宣纶一笑,眸里带了几分顽皮的光亮一闪而过。
     出了屋子,脚下忽然一个踉跄。
     抱琴,回内室。
     脱了靴子,将赤脚收到衣袍下,盘腿坐到宣纶身边。
     “宣纶,你喜欢戏文么?”
     “嗯。”
     “我也喜欢,特别是一出一出的折子戏,最是精彩,怎么都看不腻。我以前听人唱过一个曲子,名目就叫折子戏呢。”调着音,我开口,“要不,就唱这个,好么?”
     “好。”宣纶应,“折子戏?”
     “嗯,折子戏。”
     抬手,捻拨出简单的旋律。
     十指翻飞即兴配上去,我是做不到的。
     以后,也再没有一个叫做宣纶的少年,揣着初为人师的小心和雀跃,细细说来,耐心教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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