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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嫂点了头,顺带给他开了要买的几样日用。
     
     东西有好几车,村长和村里几个把子一人一车推着。
     就我和小粱两手空空,一路晃悠。
     小粱不过七岁,情有可原。我已经二十周岁拉,独轮车却是真的不会推。
     我知道自己只能帮倒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除了偶尔有袋米啊一匹布啊什么的掉下车了,能帮着捡捡,真的是跟着去看热闹的。
     
     却不料,这一去,就再没能回张家坡。
     
     十三
     
     走到集上,村长他们去交东西,我和小粱买了盐,剪子和针。
     而后坐在摊上,一人叫了一碗肉丝面。
     算是奢侈的了。
     小粱以前总是先吃面里的肉丝,然后面条,最后喝汤。我习惯撒把细葱花,拌开了,面条和肉丝一起,就着汤,从头到尾。他跟着我来了两次,居然也学起我的样子来了。
     夹了筷子面,塞到嘴里,看小粱还在努力搅拌,不由好笑。
     摊子外头新坐下两个办差的,往我这边多看了几眼,我察觉了,不过没有在意。
     这脸上的疤,到哪,头回见的人都免不了有这个反应。
     不过一会会,他们走了。
     
     面吃完,起身结了帐,和小粱拐向热闹的街上。
     我想,我并不排斥糖葫芦,如果有的话。
       ^-^
     
     不料,没有走出几十米,便被两个办差的拦住了。
     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刚刚赶了路回来似的,打开一张画像,侧头对着我右脸看了半天,道,“广湖公子,大人找你找急了呢。”
     言语貌似恭敬,架势却不容置疑。
     
     当地公办的地方,姑且叫做衙门吧。
     侧厅,一镇之长,职务不明的官爷坐在一边,看着我的脸上的疤,连连嗟叹。
     两个办差的守在旁边。
     小粱被我支去村长那里了,我和他说被错认成了别人,一会会就能搞清楚。
     他们倒也没有拦。
     竟然替我也布了座和水,我没有坐。
     那座是给广湖公子的。
     我,不是。
     
     和他们解释了半天,却只是安抚我,见我恼意起来,甚至会陪着笑脸岔开话题,却又摆明了不让我走脱。
     明显在等什么人。
     也罢,等正主子来了就能认清楚了吧。
     
     时间已经过了一柱香多。
     要过那张像看了看,画了侧面正面,画功倒还漂亮。
     那人和我,竟然有八九分的神似。
     正觉蹊跷难得,却听得前头有马蹄声。
     而后,回身一看,是个锦衣打扮的人,大冬天地,摇着把扇子。
     他领着两个黑衣斗笠遮面的,还有两个家仆,进来。
     左边那个黑衣人我认得,是穆炎。
     收拢手上画像,终于微微松了口气,道,“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广湖公子。”
     那人细细看了看我,点点头,给穆炎打了个眼色。
     穆炎一直沉默,此时迈前过来。
     从他眸子里,我本就看不出任何思绪,何况隔了层纱。
     穆炎立在我身前站定。
     冬季的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衬得他面目更加模糊不清。
     迟了很多步,我终于察觉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颈上一痛,我诧异,却已经沉入了黑暗里。
     
     十四
     
     ——不是行星和恒星,而是射线与粒子,构成了浩瀚的宇宙。——
     ——不是蛋白质和水盐,而是射线与粒子,构成了我爱的皇甫芒,构成了你哦,芒,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笑声从夜晚的天文台上溢出,传得很远,一直传向深邃的夜幕,和那条银白闪亮的星河。
     星河缓缓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亮,汇成一片刺目的白光。
     白光闪没,投影电视的大画面上,空间站接轨的直播,爆炸和撞击后,满目的残骸。
     字幕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
     主播激愤的声音,不知谁迟到的尖叫……
     芒……
     芒!
     
     尖锐地倒抽一口气,我的意识清醒过来。
     很久没有梦到了。
     
     身上的衣物,如果没有记错,是真丝的触感。
     略动了下五指。
     指上的茧子被磨薄了。
     看来,已经趁我没有知觉的时候……
     全——面——
     专——业——
     地打理了。
     睁开眼,白色纱帐赫然入目。
     纱帐后的床顶,重漆雕花,庄贵的深红。
     揭开身上的轻暖的缎面被子,我坐起身。
     房间的另一头,昨日那个锦衣的男子,放下手中的竹简,饶有兴味地看过来。
     他用的,不是一般时候男人看男人会有的目光。
     从衣着到这样的势态……
     想令我不安吗?
     
     一旁候着的两个丫鬟弯身蹲下,替我套上室内暂时穿用的,姑且叫做拖鞋吧。
     双脚平放着地,起身,立定。
     一个丫鬟捧了衣物过来,一个伸手来解我的腰带。
     里衣也要换么?
     是主人的授意吧……
     略略展臂,由着丫鬟解开留眠衫,如水丝绸滑落,而后被轻手轻脚地拿下。
     褪下亵裤,迈出地上的那团布料。
     既然想看,就好好看吧。
     左肋下的伤痕。
     转身,方便她们替我穿上新的内衫。
     也方便她们的主子看清楚,背后,以及膝弯上下的疤。
     蓝璃性子简单,吃过的苦头哪里只有这些。
     若不是和他同一批被卖进楼的,有个叫蓝玉的机灵孩子相护,这腿,怕是早就废了。
     想来,那三天的赶路,赶得膝盖疼,不是没有缘由的。
     可怜那蓝玉,因病而亡,死得居然比蓝璃还早了好几年。
     病死……
     哼,谁知道真病假病。
     
     不急着知道锦衣男子的反应,也就没有看他。
     反正,我已经在漩涡里了,何必执着第一回合的结果。
     继续由她们替我穿。
     亵裤套上。
     中衣理顺,外袍系好。
     裘带。
     还有个小小佩饰。
     ……见鬼的品味。
     算了。
     
     坐回床沿,套袜,着履。
     抹脸。
     漱口。
     顺着她们的意思坐到铜镜前。
     梳理,着冠。
     而后,两个丫鬟无声快速地收拾了换下用过的东西,退到门口,齐齐一躬身,揭帘出去了。
     看了看周围,窗边有张靠背椅,看上去应该舒适。
     走过去,开窗,坐下,看着院子,发呆。
     
     对峙着比耐性么……那就陪你玩玩。
     东平虎视眈眈,继大小两柯后,首当其冲的便是紧挨的梁和赖。
     梁国,其实也可以说是梁家。
     所以,穆炎的主子,镀城梁家的家主,不会是什么大闲人。
     我么,代写家信的时候,一唠叨便是半天的老婆婆老公公见多了。
     下雨天,或是农闲了,写完的碰到来写的,再凑上等着写的,三四个一起磕牙的热闹,也是有的。
     虽和富裕不着边,可几个粗碗,灶上烧的井水,几张长凳竹椅,都是招待得起的。
     
     院里布局大气,种的多是松柏类的常青植物。有人工折去了老枝,剪掉了败叶,这时节看来,竟然还是能凑出一片生机勃勃。
     几只雀子在树荫下跳来跳去,找着落下的松子,半腐败的叶间埋着的虫子,偶尔也跃上走廊的栏杆,左右看看。
     侧倚到椅背上靠得舒服些。
     后颈上,还是生痛得厉害。
     穆炎那一记手刀,劲道十足,落处准确,果然是杀人放火一把好手。
     昨日脱口而出的话,表明了我认识他,不晓得有没有给他添麻烦。
     能肯定的是,他主子已经知道我什么身世来历了。
     不管怎么说,穆炎还好好活着。
     死士死士,至今只是一个士,还没有死。
     不错了。
     
     十五
     两只雀子不知为什么,追逐着翻飞。
     而后又有一只加入了行列。
     被追赶的那只叼了什么好吃的了吗?
     看不清楚。
     
     “石玲。”
     “嗯?”
     “石玲。”
     “别吵。”挥挥手赶开芒。
     这家伙就是看不得我闲闲发会呆。
     ……
     芒?
     
     惊醒,回头,却见那个男子立在我身后两尺左右。
     脸上隐隐一抹失望诧异被他掩饰得很好。
     想不到我会对这个名字有反应么……
     他叫的其实不是石玲,而是时临。
     只是,不清楚他先前有没有试过蓝璃两字。
     
     头有些眩眩的昏沉,四下略略环顾,果然——
     左边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小炉香。
     催眠的?松神的?
     按按额头,揉揉太阳穴,幸亏我英明果断聪明机智天下无敌……
     知道一个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名字的可贵,知道谐音的重要。
     真想踹他一脚。
     可惜,就算我打得过他,也打不过他身后那群不知藏到了何处的死士。
     
     “时临。”男子声音中低,眸中深不见底,“这名字倒不错。”
     起身,我拱拱手为礼,开口,“多谢称赞,愧不敢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不到一年之别,竟然就不认得了么?”
     “阁下明知我是张家坡时临,并非那什么公子,何须如此。”
     “阁下既是镀城治下,并非不知身在何处,又为何多此一问?”
     “如此,便称一声梁长书,梁大人了。”
     掸掸袖摆,正正衣冠,我严肃道,“只是时临无田无乡,不过仗着村里人好心相留,教字混饭的落魄人罢了。镀城治下,这般的殊荣,断不敢当。”
     对上他的眼睛,继续,“此外,尚不知梁大人颇费周折,请了时临来,有何贵干?”
     
     五雄十一国,不,应该是五雄九国,教书开塾的,皆不用缴纳赋税。其中,有过人才干的,出了师门后,或者游学,或者直接自择其主。为门客也好,拜官职也好,地位大多比较超然。即使是以残忍屠城的军队闻名的东平,其国主也对这类人提供了很不错的待遇,力图在掌握本国学子之外,吸引外来落魄的游子效忠。
     因为他们中杰出者的能力,往往可以左右局势。
     大小两柯灭亡,小柯的武定君作用便不小。
     集上茶楼闲话里传言,他本是游学的,擅长治民和守城,蒙小柯前国主赏识,拜了卿,为小柯可谓尽力尽心。结果,新主即位,却看上了他的发妻,居然趁他忙于边城的时候下手。他为报夺妻之辱,才有后来的临阵倒戈。
     谣言固然不可尽信,内幕我也不清楚。但是那武定君,在去年秋,袭卷了两个小国的风暴中,扮演了不小的角色,倒八九成是真的。
     我不知道那个面貌和我十分相似的广湖公子怎么了,但是想必他的身份也属于鱼肉,而不是刀俎。
     眼下,只能自认倒霉。
     只是,面貌上的相似,在这人口尚可谓稀疏的时代,很可能意味着血缘上的相近。
     蓝璃并不早慧,开始记事在四五岁左右。那时候已经被卖入一户小富人家做仆,此后有记忆的十五年,也从没见过爹娘之类的血亲。
     所以,自认倒霉之外,对那广湖公子,也有些兴趣。
     
     “东平使君下月二十五至梁。”梁长书背手往一旁踱了几步,“广湖公子既是旧识,安可缺席?”
     “哦……”原来如此,只是不知这广湖,是东平在此的奸细,抑或使君的老情人,老仇人,兄弟,救命恩人,还是……
     “我若是不肯呢?”
     “张家坡。”平静毫无起伏的语气,却也是胜券在握的笃定。
     隐隐抽搐,没有新意的威胁,“广湖公子何方人士?”
     “人如清风面如玉,琴棋书画样样绝。”梁长书背对着我,答,“难道,你不曾听说?”
     敢背对我,想必四周有人护着。
     我抬头看看屋顶房梁,四下张望研究了一遍,找不出埋伏的角落,放弃。
     夸广湖公子的传言,一句写体貌,一句写闲情,没有提及治国之才,听起来怎么像是……“广湖……和时临曾经的那般一样,一张契纸锁了年华的可怜人吗?”
     “……”梁长书握在身后拿着竹简的手,几根长指似乎紧了紧,还没有看清楚,他已经转过身来,“广湖公子如此才华,承我梁国国主恩眷尤胜,哪里会……”说到一半,却截然止住,面露怜悯地瞟了我一眼。
     哪里会是我这种倒霉的可怜虫能比的。
     只是,他的神情太作戏,感觉像看奥斯卡。
     
     ……真的这样啊。
     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一样。
     而且……
     邓家虽也有私刑家法,挥鞭不落痕的上等打手却没有。也就是说,比起伤人筋骨肺腑却能不动皮肉的来,也算是,也算是……
     唉,其实都不是好东西。
     
     看了眼窗外的小雀子,冬天虽近,梁家宅大屋暖,柴房阁楼之类的栖身之所想必也不少,它们依旧无忧无虑。
     “那,他人呢?”
     为什么要另外找人替他呢?
     只怕,你和你那国主,都知道,广湖无法出面。
     广湖无法出面,你们在外头张贴告示寻人,骗过人耳目,也就是说,关于广湖的真实消息,尚被封锁得很好。
     若真是宠眷有加,并且的确是走失了,且不论为何走失,找到了,哪怕是一个相似的破相人,一般总是张罗着送回国主身边的。
     聊以慰藉么……
     既然不送,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广湖下落何处,处境如何,那位国主比谁都清楚。
     顿了顿,我问完自己的问题,“他还活着吗?”
     此话一出,梁长书面色微变。
     我摸摸自己的右脸,叹了口气。
     不用问了。
     
     十六
     
     镇上的集,每逢初一和十五才有。
     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也就是十月初二,距离十一月二十五,还有五十多天。
     梁长书说,要正什么衣冠,习什么六艺……
     就是把我彻底改头换面,打造成广湖第二。
     风流俊秀若是不能,好歹也不可以粗鄙。
     总之,表面功夫。
     
     这日的午膳。
     跟在前来领路的人后头,绕绕转转,到了个漂亮的厅子里。
     首位上空给梁长书,右侧一溜三个男子。
     第一个已经四十多岁,只是看得出生活优越,保养良好,没有未老先衰的艰辛。
     中间一个和梁长书差不多年纪,不过面色没有那么白净,倒有几分晒出来的健康小麦色泽。
     最末一个却只有十几岁。
     我在左边坐下,一边暗自嘀咕。
     这梁长书的身份,养几个男宠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如今要调教我言行,招来共桌进餐也不算奇怪。
     不过他的口味,还真是特别。
     
     “这位便是广湖公子。”梁长书最后到,慢条斯理在正中坐下,道。
     左一捋捋胡须,见了礼,平平静静道,“鄙姓孙,字顷德。”
     略略躬身点头回礼。
     中间的面上冷冷,“鄙姓黎,字翼卓。”
     淡淡看他一眼,目光移向右末的。
     少年微微一笑,“我姓宣名纶,尚无字号,广湖公子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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