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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根本轮不到我插嘴,就被定下了。
     我被六嫂摁在堂屋里坐下喝水,无事可干,努力试图记清楚那群小孩谁是谁家的老几,偏偏他们没有一会停歇,光脚赤膊跑来跑去,刚刚问了两个,转身便乱了。
     说来奇怪,倒没几个怕我的脸。
     天色近晚,出门干活的陆续回来,听说多了个人,免不了过来看看,路过隔着篱笆探一探时候一律泥巴腿草帽粗衣的,回家卸了农具再转回来,却都不一样了。开始我还能趁着打招呼勉强记清楚,后来则完全被整糊涂了。
     ……
     第二天本想跟着张小六下田,不料那汉子理完胡须,井水一泼脸,看了眼我脚,摇了摇头,指指屋子里头,出门去了。
     六嫂在一旁呵呵笑,解围,“时兄弟,你刚歇下来,整整屋子吧。”
     没什么要整理的。
     所以我坐在村里路边屋檐下,听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磕牙,回答他们唠唠叨叨的问题,搓掉了一捆稻草,把怎么编草鞋学了,赶在午饭前,扎出一双来。
     左右两只,大小不同。
     六嫂喊我吃饭的时候,我正比划着两只鞋,研究它们倒底差了多少。
     抱了绳子回了屋子里,塞了两个窝窝头,胡乱填了些菜。
     大粱小粱上午跟着爹爹去田里,这回他们爹爹忙别的去了,小孩子不耐晒,先回来了。何况家里还有零活。
     趁着六嫂收拾东西,我问大粱,“想认字吗?”
     “想。”大粱憨憨点头。
     “教书的太远,而且……”小粱别开头挠挠痒,眼皮底下偷偷看了眼我。
     “我教你们。”起身,摸摸小粱的头,这孩子机灵,“去村子里问问,想学的都来,男娃子女娃子,大的小的,都可以,什么都不用交。”
     “好。”生怕我反悔,一溜烟跑了。
     “我也去。”
     “等等,大粱,你帮我,来,我们去弄些熟泥巴。”
     “时叔叔,那个作什么?”
     “写字用。”
     
     村中间一圈大树下。
     知了长长叫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就地坐了,有的还抱着半个西瓜什么的。
     这本来是有事集会商量,和夏日纳凉闲聊的地方。
     一块烂木板涂上泥巴,抹平,叔着划了张家坡三字,横着再添了万字和朱字。
     草绳一吊,在老树疙瘩上架稳当。
     “我们的村子叫张家坡,张——”树枝点字,“家——”往下移,“坡——”继续往下移。“认得了吗?”
     点头。
     “认得了。”
     “张、家、坡。”
     “张家,坡!”
     “张,家——坡——”
     ……
     “时叔叔,旁边那两个是什么?”
     此问一出,倒一时安静下来。
     “张家坡有三大姓,张——”点字,“万——”,右移,“朱——”止住。
     “我家姓武!”
     “好。”在空白地方快速添了个武。
     “我姓麻。”
     “好。”再添,“还有吗?”
     “没有了。”
     “于叔叔下田了,他还没有孩子呢!”
     ……
     ……
     由着他们闹,回答他们胡乱没有目的的问题,觉得差不多了,把木板翻了个面。
     “认得了,会写了吗?”
     霎时没了声音。
     “那,接下来教你们怎么写,好不好?”
     
     花了一个时辰不到,教了他们张家坡,万朱武麻于,八个字。
     小孩子都在兴头上,都想再学。我和他们说好明天继续,吩咐他们第二天每家带块小木板来,然后,赶了他们干活去。
     耽搁了割草砍柴可不好,天色近暮,刚好不那么晒了。
     
     第二天给他们写了门牌。
     端正明朗的宋体。
     中间两三个大个子的字,都是户主的大名。
     下面一行小的,张家坡前坡,张家坡后坡之类。
     用染色的花草揉碎了,木枝沾着写的,由他们自己拿回家去按着字迹凿出凹槽来,或是用柴火烫焦黑了,挂篱笆上。
     旁边留了些空,我说,他们自己的名字,小弟小妹,出门做活的姐姐哥哥,得自己学会了,再注上去。
     
     谁教我认人笨了些。
     从此不怕了。
     到了哪家门口,先看看牌子就好。
     
     十一
     
     住下来的第五天,代写了第一封信。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村长一听穆炎那三个字,这么高兴了。
     前后左右五六个村子,识字的就我一个。
     要念书,得去镇子的集上,或者镀城。
     
     墨和砚台是托后坡张田丰集上买的,笔是我自己扎的。
     一小撮挑出来的细野兔毛,一根细竹管,一根自织的棉线麻线,或者干脆草纤维搓的细线。
     线从中部扎紧兔毛,一圈挨着一圈往毛根部绕密实,塞进竹管里。
     外头的就可以沾了墨汁上阵了。
     村里的孩子们跟着我捣鼓,兔毛,也有用猫毛狗毛的,粗糙归粗糙,早就人手一支。
     拿了个木板,破碗盛水,用来学写字。
     夏天热,一面写完,手一抹,翻面继续。
     等到背面写完了,再一抹,翻回来,正面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来找我写信的是个过了知天命的老婆婆,南边小坳村的。写在农家手工织的浆布上,下回赶集由人带出去。
     老婆婆说事有些唠叨,我听她絮絮叨叨,一边磨墨。
     磨完了,问,“给儿子吗?”
     “没错,给咱家二犁,咱家这小子懂事……出远门……”
     题头:
     我儿二犁。
     “要他回来看看吗?”
     “想啊,今年春茬雨水刚好……拔高似地往上张……咱家二妹子上月得了个小子,那小子落地哭得响呢,村前村后都听得,稳婆说啦……”
     “……他在那管事呢,年节总走不开……
     “……就是不知道……年纪……说了媳妇没……”
     ……
     ……
     正文:
     娘知你走不开,家里都好,田里庄稼不错,你放心做事。你二姐姐平安生了个壮小子,你的年纪也该成家了,不知你有了中意的没?
     若是没有,张四嫂家的大妹子,娘可就做主给你说了。
     家里用度够了,今年不要往回捎钱了,自己添几身衣服,吃些好的,身子要紧。
     记得快些回信啊!
     另:
     新添了四只母鸡,下蛋都勤快。
     你爹的牙又少了一颗。
     ……
     ……
     署名:娘。
     代笔:张家坡时临。
     时间:七月
     
     完事看了一遍,应该合格了。
     老婆婆小心吹干收好,起身回家。
     我看看桌子那边,多了一小草篮的十来个鸡蛋。
     那些母鸡下蛋真的很勤快呵……
     而且很大,有好几个双黄的。
     
     日子就这样慢慢稳当下来。
     教字入了轨道,我另加了门算术。从数数开始,以二位数的加减为目标,可以的话再教乘除。
     没有教他们阿拉伯数字符号,不过强化了心算。
     三天两头总有人找上门来代笔。甚至有赶集赶到这边求了代笔,顺便在出嫁的姐妹家看了亲宿上一晚再走的。
     为的不过我不拘笔墨费。
     为什么要拘呢?
     我吃的不多,六嫂坚持,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我门下的了,光这点,管饭也是应该的。根本不肯让我贴饭钱。
     村里前后家家户户前前后后,多多少少都送了些束修。有布,有米,有高粱,有猎物。六嫂说,我能把束修吃完就不错了。
     庄稼人普遍比我胃口好,虽然他们和穆炎比还有一定差距。
     因此六嫂立场份外坚定。
     从穆炎那里敲来的银子,买了砚台和墨后,再没有动过,倒是陆续多出来些铜钱。
     庄稼人老实,要代笔的,没有会空手的。大多是田里山里水里产的东西,也有带上一小串铜钱来的。
     村里的孩子,跟着大人赶了回集,渐渐能把一条街上的店名磕磕碰碰认下来,在别村的同龄人面前得意得很。秋收后,被亲戚家介绍出去作伙计打个短工的,也多少因为这一点得了些好处。
     那是十月末的事了,书写还笨拙,认则都能认上几百来个字了。
     
     我教他们字没有按什么书,空手上阵,顺着远近,地名,姓名,家用什物,这般来的。教过的自己录了免得重样。碰到能拆能合的字,拆拆合合也教了,而后再借着讲解认过的字的其他用法,教认新字。
     算术入了门,借口比赛谁算得快,让他们演习讨价还价。
     伶了牙俐了齿,又用到了心算,没什么不好。
     本来么,秋季的草药根茎,和夏季的,怎么能一个价。一刀砍死的兔子皮,和一箭穿咽喉对剖的兔子皮,又怎么是一样。
     细细计较了,末了算帐能差上两三成呢。
     以前自己倒没有用上的时候。直到后来在地中海读书,有两个罗马同学特别喜欢逛街,她们的讨价还价完全可以说是一件特长,一样爱好,一种艺术,常常拉了我一起去。那时候旁边看着,只觉得非常有趣。偶尔自己看上什么,才多瞟了几眼,不等我尝试开口,她们就先把价给杀下来了,我只要配合作出某些示意,而后付款就好。
     阳光明媚的街道,挺拔秀立绿意盎然的植物,自己喜欢的东西,所费不多的小小得意,逛到累的疲惫和满足,露天的咖啡厅,各色广告的遮阳伞,可爱爽朗的伙伴,一杯漂亮又可口的冷饮,路上来往行人的口哨,偶尔遇到的微笑有礼的搭讪。
     那里的六年,我慢慢得到了平静。
     
     而如今,孩子们目光干净而带了几分崇拜,唤我的时候嗓门亮亮脆脆的。村里的人待我很好,集上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擦肩而过都会点个头。
     很开心。
     所以刚来时候下田干活笨得要命的丢脸事也就不计较了。
     其实我没有那么无能糟糕的,只是我很在意水蛭之类的虫子,老忍不住去看自己的小腿肚。
     偏偏晒得厉害有些中暑,加上半年前伤得厉害,本身就有些贫血,前头半个月又担了心,比较乏累。
     加上弯腰干活,脑部供氧不足。
     然后么……结果可以想象了。
     总之从此每次试图雪耻,都被张小六和六嫂撵回来。
     于是只能摆弄后院菜园,搓搓绳子编编草鞋。
     没关系,我把菜园扩大了一倍左右。
     草鞋,农家习惯,挂在篱笆门前随路人取用。出门干活走亲戚,坏了鞋子,同样就近摘一双就是了。
     篱笆下放上一两文钱,算是意外的客气了。
     开头几天,我一双也没有送出去。
     后来,还真有人给放铜板的。
     我的时间多,搓的绳细,编得密实,一句话,耐磨!
     其中有一回,居然一根草茎穿了三枚铜板,挂在原来挂鞋的篱笆条上。
     得意。
     我把它们原样挂到自己屋子的窗前。
     六嫂一边看得笑,直摇头,把手里刚割来的菜都摔了。
     至于吃的用的,高粱窝窝头,粗布衣,这些本就没什么。
     弄了些旧碎布,搅了浆糊,一层层贴了晒了,从六嫂那里讨了针线,纳成了千层鞋底的布鞋。
     美滋滋穿上。
     一回头没几天,晚饭后一大伙人闲聊,张小六磕磕烟袋,指指他自己脚上。
     也是千层底的,针线活计比我的漂亮多了。
     ……
     再过几天,张家坡众汉子人人一双,专供赶集和晚饭后串门磕牙穿。
     ==||
     
     日子一天天流淌,平静而温和。
     偶尔也会想想父母朋友。
     相信他们也会好好的。
     至于我么……
     并不打算娶媳妇,又胸无大志,就这么终老好啦。
     
     十二
     
     六嫂要生了。
     稳婆请了来。
     过了两个时辰,稳婆出来,说有些难产。
     张小六团团转,顺时针。
     五嫂四嫂在帮忙,大粱小粱则实在熬不住,哄完妹子茅花,困过去了。
     我跟着团团转,逆时针。
     转了一晚上,幸而那老婆子经验丰富,加上六嫂是第四胎,终于母子平安。
     
     第二天。
     张小六宰了母鸡。
     我炖了,朝外头一扯嗓子,“大粱,来。”
     “时叔叔?”大小两个都跑进厨房来了。
     “你爹让你端去给你娘喝。”
     “好。”大粱吸了口香气,小心翼翼捧着碗走了。
     看看灶后看着火候的汉子,脸上居然是红的。
     小粱跟着我伸长脖子看了看,和我一起乐呵。
     
     “咚。”小粱脑袋上挨了一烟杆。
     “你懂什么。”张小六拍拍衣服上沾的柴末,扔下这句,出去了。
     小粱捂着脑袋,蹲到地上,委委屈屈地看着我。
     ——又不是我敲的。
     小粱眨眨眼,开始红了。
     好吧好把,看在你爹没有敲我的份上,哄哄你就是了。
     “去,把鸡毛挑漂亮的收拾几根,时叔叔给你们作玩具!”
     
     寡言的汉子破天荒没有出去忙,跟着我转到村里头教字,然后蹲在屋檐下陪我编草鞋,又转到后院菜园,看我摆弄了半天菜园外头移植来打算嫁接用的野桃树。
     我实在忍无可忍,正要开口问他倒底想知道什么。
     张小六大概见我脸色不对,磕磕烟袋,结结巴巴,抢在我前头,“有,有没有办法,以后不,不要娃子了?”
     “药铺的大夫能开方子,相好了喝下就好。”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把虫茧扔到地上一脚碾碎,“还有些别的法子,不过不保险。”
     他吧嗒吧嗒了会,吐了几个烟圈,补了句,“对身子没啥别的吧?”
     “多少有些不好。”我收拾收拾修下来的枝条,老老实实说。
     他搔了半天脑袋,憋出一句,“有没有给咱喝的?”
     我想了半天,没印象,只好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他脸上有些失望,大概认为我既然识字,不该不知道。
     ==||
     我又不是神仙……
     
     过了几天,集市的日子到了。
     张小六去了趟,晚饭前后回来,冲我憨憨笑笑,说是有。
     然后跑房里和他媳妇说去了。
     我站在院子里,拎着半只编到一半的鞋子,觉得冬初的太阳真暖和。
     “大粱小粱茅花,把你们的毽子拿出来,我教你们踢花样!”
     
     近到年底的时候,六嫂试探着问我要不要说房媳妇。
     颇为困扰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加上六嫂还在月子里,全说谎总不妥,可此时哪怕是适度倒些苦水,也不属于合适的作法。
     张小六领着会些弓箭的,山上弄些年货去了。他媳妇刚刚生了,集上什么出门可能过夜的差事,他是不肯去的。村里汉子哪里会勉强他。
     我没人可以解围。
     所以村长上门来问我要不要和他去集上的时候,我忙不迭应了。
     村长这趟要办些事,把村里该上的赋税交了。他毕竟多见了些世面,大概看出我有些难言之隐,找个机会说说话。
     小粱缠着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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