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兵猴(1)
对面十几米远的黄桷树冠上，传来呦呦呦的吵闹声，大白牙三蹿两跳攀爬到红毛榉树冠边缘，抓住一根酒盅粗的枝丫，利用身体的重量使劲摇晃了几下，绿色树冠就像海浪似的涌动起伏，它极富弹跳力的后肢在树枝上用力一蹬，借助枝丫摇晃所带来的弹性，身体便像鸟似的弹飞出去，撕碎风，穿透雾，披着一身薄薄夕阳，稳稳落到对面的黄桷树上。
金丝猴是灵长类动物中的跳远冠军，享有“飞猴”之美誉。
大白牙是高黎贡山滇金丝猴萨蛮猴群一只五岁龄雄猴。年轻猴生性好动，喜欢热闹，对任何异常动静都有抑制不住的好奇心。
它飞落到黄桷树上，这才看见猴王金氅端坐在枝丫间，前面是只用细枝、草茎和残羽编织的盆形鸟巢，鸟巢里躺着三枚鸟蛋。这是长尾的蛋，比鸽蛋稍大些，浅青色蛋壳间分布着褐色麻点，一抹阳光温柔地盖在鸟蛋上。金丝猴以树叶和浆果为主食，也爱吃鸟、蛙和各种鸟蛋。这三枚长尾蛋，无疑是餐美食。好几只猴眼光像被磁石吸引住了馋馋地望着盆形鸟巢里这三枚蛋，嘴角滴下口涎，却没有谁敢去争抢。大白牙也条件反射分泌出满嘴口水，也不敢伸手去抓。这只盆形鸟巢是猴王金氅发现的，理所当然归猴王金氅所有。就算这只盆形鸟巢是其他猴发现的，除非不声不响赶紧将三枚蛋吞进肚去，否则的话，这三枚蛋也归猴王金氅所有。金丝猴群等级森严，觅食秩序就是阶级秩序，猴王高高在上统辖一切，有了好吃的当然首先该由猴王享用。
几只不懂事的小猴，抵挡不住美味鸟蛋的诱惑，在盆形鸟巢前蹦蹦跳跳吵吵闹闹，有的还伸出前爪做出乞讨动作。
大白牙知趣地背转身去，退出猴圈，在树冠上摘了几片嫩叶放在嘴里咀嚼，以消除因见到鸟蛋而引发的贪馋念头。就区区三枚鸟蛋，还不够猴王金氅塞饱肚子的。就算猴王金氅今天心情特别好，实施“仁政”，愿意与大家分享美食，僧多粥少，猴多蛋少，也绝对轮不到它大白牙的。它在萨蛮猴群属于下层阶级，在整个族群大大小小六十余只金丝猴里地位排序大概在第四十几位，猴王下面还有二王、三王、四王、五王，还有王后、王妃、王子、公主和三亲六姑等等，别说仅有三枚鸟蛋，就是三十枚鸟蛋，它也分不到一杯羹的。与其看着别人吃好东西而心痒眼馋，还不如躲到一边去眼不见心不烦。
猴王金氅从盆形鸟巢里抓起一枚鸟蛋含在自己嘴里，一群金丝猴只有一个猴王，有了好东西，猴王优先，这是毋庸置疑的；又抓起第二枚鸟蛋，塞进旁边一只雌猴手里，这是一只约六岁龄的雌猴，胸腹部白毛洁白如雪，额顶高耸的黑毛间嵌有两条金色毛带，就像戴着顶凤冠，显得雍容华贵，美丽的脸庞呈深蓝色，它就是萨蛮猴群的王后蓝蝴蝶，猴王将好东西与自己最宠爱的雌猴分享，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盆形鸟巢里还剩下最后一枚鸟蛋。公主红桃，一只脸颊上一块桃花状红斑的一岁龄小雌猴，仗着自己一贯受宠，扑过去抢夺那枚鸟蛋，猴王金氅毫不客气地伸手将红桃推开了。二王紫疤臀，一只屁股红得发紫的雄猴，仗着自己一猴之下众猴之上的特殊地位，也跃跃欲试向盆形鸟巢伸出手爪，呦——猴王金氅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威严的吼叫，紫疤臀像被火炭烫了似的急速将手爪缩了回来。
猴王的权威是不可触犯不可挑衅的。
众目睽睽下，猴王金氅抓起最后一枚鸟蛋，顺着枝丫爬到大白牙跟前，将鸟蛋塞进大白牙手里。
大白牙受宠若惊，激动得浑身战栗。在众猴羡慕的眼光中，它将鸟蛋塞进嘴里。
它当然知道，猴王金氅不会无缘无故将美味可口的鸟蛋赐予它这么一只底层年轻公猴的，肯定是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需要它这只兵猴去冲锋陷阵。它并没因此而感到惶恐不安，恰恰相反，它热血沸腾，一股莫名的豪情在心中升腾，兴奋地在树枝上蹦来跳去，以表达渴望战斗的心情。
它是萨蛮猴群的兵猴，兵猴者，战斗之猴也，当然渴望激情澎湃、紧张激烈的战斗生涯。
二
大白牙之所以成为萨蛮猴群的兵猴，是与它的特殊身世分不开的。
它刚刚断奶，一天半夜，母猴媚娘被一只金猫给叼走了，它成了孤儿。失去母亲的照顾和庇护，日子自然过得苦涩凄凉。金丝猴以树叶和浆果为食，到了寒冷的冬天，树上不结果了，也不长翠绿的嫩叶了，食物变得短缺，它的日子就过得更苦了。饥一顿饱一顿，常常饿得头晕眼花。有时实在饿极了，便动手从与它年龄相仿或比它年龄小的幼猴手中抢东西吃。这么野蛮的小强盗免不了会受到成年猴的教训，常常被打得猴毛飞旋伤痕累累。它并没吸取教训，惩罚使它变得更加顽劣，更频繁地偷窃抢劫，当然也招来更厉害的訾骂毒打。童年虽然悲惨，它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或许是靠抢夺吃到了更多的食物，或许是为躲避追打在奔逃中锻炼了筋骨，它竟然长得壮壮实实，练就了打架斗殴好身手。它劣性难改，仗着身体棒，肆无忌惮地抢夺老猴、母猴和幼猴手中的食物。它成了猴群中最不受欢迎的猴，猴们像躲瘟疫似的躲着它，对它侧目而视，把它视为族群中的败类。它索性破罐子破摔，闹得萨蛮猴群鸡犬不宁。
终于惹出大祸来了。
那天中午，它看见王子白项圈正骑在树杈上剥吃一串野枇杷，这是一只半岁龄的小公猴，灰黑色脖颈上长着一圈洁白绒毛，就像戴着一根白金项链，故而叫白项圈。黄澄澄的野枇杷汁多肉厚又酸又甜，是金丝猴最喜爱的美食；它刚巧肚子饿了，闻到野枇杷那股醉人的清香，嘴里的口水就像山涧的泉水汩汩往外冒，瞅瞅旁边没有其他猴，便跳过去抢夺野枇杷。白项圈也不是省油的灯，抱着野枇杷不肯撒手，还呦呦呦呦喊救命。它急了，朝白项圈头上抽了一巴掌。半岁龄的幼猴皮薄肉嫩，它这一掌下去，白项圈额头被撕开一条两寸长的口子，鲜血滴淌。白项圈身为王子，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发出惨烈的哭嚎，引来了猴王金氅。
白项圈是现任猴王金氅所生，它不仅抢夺白项圈的食物，还胆大包天打伤了白项圈，当然是罪不可恕。猴王、二王、三王、四王、五王，萨蛮猴群最厉害的五只雄猴将它围了起来。群猴激愤，呦呦呐喊，为猴王金氅助威。
它的群众基础实在太差，失道寡助，危难时刻没有谁会站出来帮它。
它左冲右突，东躲西闪，非但没能摆脱追逐，反而被五只富有丛林生活经验的雄猴逼到一棵孤零零的璎珞松上，它逃到树冠，再无路可逃。五只雄猴占据树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像张网一样向它罩来。
呦，猴王金氅发出尖锐短促的啸叫，杀气腾腾，令它不寒而栗。
它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冒犯猴王钟爱的王子，等于冒犯了猴王本人，是严重的犯上作乱，轻则被驱逐出猴群，重则被当场打死。它绝望地呦呦啸叫，等待厄运降临。
就在这时，多朗猴群在其猴王油橄榄的率领下顺着茂密的树冠冲杀过来。
多朗猴群是与萨蛮猴群毗邻的金丝猴群，与大多数哺乳类动物一样，金丝猴具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同类之间常为领土发生摩擦。这一次，多朗猴群是企图占领这片富饶的树林而发起了攻击。入侵者来得很突然，形势危急，猴王金氅不得不放掉大白牙转而去对付入侵者。战斗异常激烈，多朗猴比萨蛮猴约多三分之一，猴多势众，又是有备而来，萨蛮猴很快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好几只雄猴身上挂了彩。猴王金氅被对方三只雄猴盯着追咬，已快支撑不住。萨蛮猴面临溃败。大白牙本来是躲在璎珞松茂密的树冠上看热闹的，正巧这个时候，王后蓝蝴蝶为躲避多朗猴油橄榄猴王的追逐，慌不择路也逃到这棵璎珞松来，油橄榄呦呦怪叫着，顺着璎珞松树干往上攀爬；大白牙透过枝叶缝隙看得很清楚，油橄榄眼睛盯着蓝蝴蝶彤红的屁股，满脸淫笑，一步一步向蓝蝴蝶逼近。大白牙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从树冠跳下来，落到油橄榄身上，又抱着油橄榄一起从十几米高的璎珞松跌落地面。
促使大白牙对油橄榄发起偷袭的原因有三个：首先，王后蓝蝴蝶在往璎珞松树冠上逃，油橄榄尾随追撵，很快就会在树冠上发现它，它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与其被动挨打，倒不如先发制猴主动出击，打油橄榄个措手不及；第二，作为萨蛮猴群一只雄猴，目睹自己族群最美丽的王后遭异族欺凌，自然就会愤懑并产生英雄救美的冲动；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它因打伤王子白项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与其作为罪犯被自家猴处死，倒不如死在反击入侵者的战场上，怎么说也要有意义些。
它与油橄榄一起跌落到地面，它压在油橄榄身上，顺势狠狠在油橄榄肩上咬了一口。它的牙齿洁白而锋利，所以起名叫大白牙，特别适合做武器，这一口下去，油橄榄肩头皮开肉绽，发出凄厉的嚎啕。立刻就有多朗猴群的两只雄猴赶来救驾，扭住它凶狠撕扯。换一只普通猴，早就哭爹喊娘逃走了。它从小因抢食而经常遭毒打，对疼痛已经麻木了，抗击打能力特强，又抱有必死的决心，所以毫不理会两只雄猴的撕扯，继续压在油橄榄身上啃咬。咔嚓，它把油橄榄锁骨给咬断了，油橄榄撕心裂肺哀叫一声，狂颠乱跳，从它身体底下挣脱出来，落荒而逃。猴王一逃，群猴无首，军心动摇，多朗猴群一哄而散。
萨蛮猴群反败为胜，猴王金氅特别高兴，不仅赦免了大白牙的罪，还奖励它一串鲜红的野樱桃。它四肢被咬伤，头皮也被抓出好几道血痕，幸运的是没伤着筋骨。好几只雌猴围着它，用钦佩的眼光望着它。有一只名叫半半的雌猴还主动替它整饰皮毛。对金丝猴来说，整饰皮毛是非常重要的交际形式，雌猴替雄猴整饰皮毛，不仅可将凌乱的皮毛梳理整齐，捉掉躲藏在毛丛里的跳蚤扁虱，还表达了好感、信任和微妙的情愫。它过去是谁见了都讨厌的土匪猴，从没有哪只雌猴替它整饰过皮毛。自出娘胎它还是第一次享受来自异性的温情，虽说半半长相很一般，且徐娘半老，与它理想中的情侣相距甚远，但它还是体会到了被信任受关怀的巨大快乐和幸福。
动物都是按快乐原则行事的，战斗给它带来快乐，它就渴望战斗。这以后又发生了几起或保卫家园或扩张领土的战斗，每一次它都不顾一切地冲在最前面，用它那副凌厉的大白牙，将敌方咬得魂飞魄散。
它成了萨蛮猴群名副其实的兵猴。
兵猴者，最勇敢善战的猴也。
三
一轮银盘似的月亮，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
在猴王金氅率领下，萨蛮猴群借助月光在树冠间飞梭跳跃。茂密的森林里，一棵大树与另一棵大树之间，无声地掠过一道道优美的剪影。金丝猴通常都是白天活动夜晚睡觉，只有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猴群才会摸黑行进。虽然月光很亮，但再亮的月夜也是黑夜，能见度是无法与白天相比的。金丝猴夜视力偏弱，有一只老猴老眼昏花，从一棵树跳跃到另一棵树时，失手从树上摔下来，跌得鼻青脸肿。
大白牙不知道猴王金氅要带着它们前往何处，其他猴也都蒙在鼓里。在金丝猴群里，猴王具有绝对权威，猴王去往哪里，众猴就跟到哪里。或许是要趁着夜色占领多朗猴群赖以生存的大片森林，或许是要夜袭帕寨猴群掳掠如花似玉的雌猴，或许是要到山脚人类种植的玉米地去偷摘甜津津的青包谷。不管去往何处，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需要它这只兵猴去冲锋陷阵。它很高兴去打仗，一有战事它就成为众猴关注的焦点，它喜欢被重视或被仰视的感觉，它喜欢被其他猴子众星捧月围在中间的感觉。
但愿这是一场能充分展示它勇猛顽强风采的激烈鏖战。
穿越莽莽密林，来到日曲卡雪峰下。终年积雪的日曲卡雪峰，像柄利剑竖立于天地之间，在月光下泛着冷峻的寒光。
这里是森林的边缘，再往前，就没有树了，而是一片低矮的灌木，灌木丛后面就是寸草不生的雪线。
猴王金氅吱溜顺着树干滑到地面，徒步走出森林，钻进灌木丛。
猴们个个面色惊讶，你望我，我望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金丝猴属于完全树营性动物。所谓完全树营性，就是完全生活在树上的动物，饿了吃树叶或树上结的浆果，渴了喝叶面上凝结的露珠，困了睡在茂密的叶丛，除非万不得已，极少下到地面来活动。有些金丝猴从出生到老死，从未下到过地面来。生活在高高的树冠上，不用担心虎豹豺狼的侵袭，远离喧嚣嘈杂的地面世界，对金丝猴来说是一种最安全舒适的生活方式。毫不夸张地说，金丝猴是森林的精灵，大树是金丝猴的守护神。
突然间，要离开森林离开大树下到地面行走，猴子们都感到忐忑不安。
但猴王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猴群犹豫了一两分钟，便鱼贯滑下树来，跟着猴王金氅钻进灌木走向雪线。
金丝猴在树上身手异常敏捷，但到了地面，就显得有点笨拙。雪线密布大大小小的卵石，铺着一层半融化的泥状积雪，猴们高一脚低一脚，蹒跚而行，走得苦不堪言。一只老公猴脚底板被石片划伤，呦呦呻吟；一只幼猴本来是骑在母猴背上的，母猴踩在一块长有苔藓的卵石上闪了个趔趄，幼猴从妈妈背上掉下来，掉进冰凉刺骨的泥浆里，发出惨叫。呦，猴王金氅威严地低吼一声，那是在喝令猴群保持安静，刹那间猴们个个噤若寒蝉，悄然无声紧跟着猴王前行。
金丝猴群有着高度的组织纪律性，基本能做到令行禁止。
沿着雪线走了约一公里，拐进一条乱石沟又走了半公里，来到一座名叫猛犸崖的石山前。猛犸崖，顾名思义，就是山势状如古兽猛犸象，山顶如猛犸硕大的脑袋，悬崖细长而隆起，仿佛猛犸象垂挂的长鼻，峭壁中端有一块突兀的岩石，酷似猛犸象翘挺的鼻尖。
萨蛮猴群静悄悄散落在乱石沟，猴王金氅跳到一块磐石上，手搭凉棚久久凝望峭壁中端那块状如猛犸象翘挺鼻尖的突兀岩石。猴王神色冷峻凝重，山风袭来，背部如金色大氅似的长毛迎风飘动，如一面猎猎飞舞的旌旗。
大白牙站在磐石下也好奇地手搭凉棚顺着猴王金氅的视线望去，月亮悬挂在猛犸崖上，把峭壁照得通亮，它看见，峭壁中端那块状如猛犸象鼻尖的突兀的岩石上，横七竖八搭着一些树枝，看起来有点像是鸟巢。对面山梁传来几声狼嗥。突然，岩石上横七竖八的树枝间腾地站立起一只大鸟的身影，警觉地朝对面山梁张望。狼嗥声停止了，大鸟便蹲伏进鸟巢去。虽然大鸟仅仅现身了几秒钟，大白牙却看得清清楚楚，这只大鸟就是这段时间让萨蛮猴群闻风丧胆的绿头乌雕！
一瞬间，它恐惧得浑身发抖。
四
猴王金氅是万般无奈才半夜三更率领猴群冒险跑到猛犸崖来的。
它必须认真对付这只吃猴成性的恶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