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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玉先睡吧。”说完便转了身,我只好松了劲。
       见心斋回到安台前坐下,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道:“叫人加些蜡烛,这么晃,别把眼睛晃坏了。”
       心斋没有答话。
       我目光顺延而下,看见——
       一股暖流蔓延过胸口,我开口唤道:“心斋……”
       “下午才知,便才绣了大半。”心斋仰起脸看我,道:“我希望守玉这次,平平安安的。”
       那是一个淡蓝色的挂件,周围雕花镂文不说,却见正中用金线绣了一个“安”,角上有两个小字,一个 “守”,一个“玉”。
     
       出征
     
       我带着些怔然和欣喜,看看那件淡蓝色的刺绣,再看看心斋仰起看我的静颜;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破茧而出。烛光下颜容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悲喜,我却觉得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流动。
       我忆起了初见他时惊异,和他共同生活六载的感慨,瞒他许多的愧疚,还有一直以来对他的怜惜。对一个在御家大宅里持着温润良善的他的怜惜。
       心里早有了一片他的淡雅和守护造给我的那片净土。每当身心疲惫时,只要见了他澄明清澈,心里的尘籽便被一扫而空。
       淡淡的一阵阵地涌上来,我心中渐渐明坦。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变了。
       今后心斋对于我,不再仅仅是亲人了吧。
       我缓缓地俯了身子,看到他有些惊异地睁大的眼睛。我一手轻轻地抚上他的眼睑,阖上。他挣了一下。
       在他唇边偷得一个吻,轻轻地落下,在他耳边低喃一声:“谢谢。”
       换得他微微一震。
       我放开了和着他眼睑的手,双手捧起他的脸。他轻颤着睫毛,缓缓抬眼看我,唇微微开阖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俯下身去,堵上他的唇,轻轻地撬开,一点一点地深入进去。我小心地一点点啃咬过去,一点一点地允吸,耳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听着两人的呼吸声,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酸酸地漫上来,我有些不能自已。心斋挣了一下,我有些不舍地从里面退出。
       静静的厅里,尽是两人喘息声。
       心斋低了头不再看我,我望着他隐在阴影里,绞着衣襟的手,有些颤。
       我先开口道:“那……我先睡了。”
       心斋闻言,猛然抬头。
       我对他微微笑了一下,道:“晚安。”
       便转身出了侧厅。
       心斋,今日我止在这里。我们两个,哪有那么简单。
       你既然一晚上要绣那个东西,也正好想些事情。
       第二日早上一个人醒来时,心斋仍是从外进来服侍我梳洗了。为我更衣时,他把那个淡蓝的别在了我的腰带上。两面,一面绣“平”一面绣“安”。
       我问道:“昨天一晚上就做这个了?”
       心斋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点了点头。我趁着这个时候,细细地看他的淡雅的眉眼。
       如今心斋跟我在一起时,似乎都不说话的。念及那六年里,他每日在我耳边唠叨的时光,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我自嘲笑笑。
       其实我上位,跟大少爷所作所为,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顾了民心他没顾,我成了他败了;他草菅人命,我……我相当于靠了庄家,胁了心斋从我。
       心斋如今如此待我,有咸有淡,便是还有真意在。没真的把我放在君上的位置上供着。
       无论是因了庄家怕惹恼了我,还是顾及着以前的情分,都好。
       我身边,难道这样一个人都容不下么?何况那六年,必是真心相待的。
       正了衣后,我便跟心斋道了别,心斋微微地点着头应了。
       阿城在外面等我,我出了御家大宅,就要直接往城楼走了。按说心斋是要送我到宅子门口的,不过我也从来没有拿君上的身份压过他。便罢了。
       迈出大门,阿城打起帘子,我坐进马车。
       我静静地看着车里紫貂花的帘子从静静的垂在那里,到猛地一晃后随着车途晃来晃去。
       这便是启程了。
       一会儿,阿城却打帘进来说,君上,庄主子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皱眉。阿城忙过来将我身后的帘子挑起来。
       我回首望去,却见心斋的身影伫立在御宅大门口我出发的地方。
       我就这么一直回望着,见他的身影静立在那里,直到在我的视野里越变越小,再消逝。
       我向阿城道:“庄主子什么时候出来的?”
       阿城在车里哈着腰道:“庄主子跟在在君上身后出来的。”
       我哑然。
       我已经到如此地步了么;迈了步子,便不敢回头望一眼,怕对上转身离去的身影。
       阿城见我不语。便放了帘子,钻出去了。
       到城楼的时候,时间刚好。是跟庄行山定的时。
       两万甲兵已经列好了,就等着我检阅。
       跟庄行山定的时,便是这万事备好,只等我看一眼便可以起程的时。
       看来庄行山,还不知如何尽忠侍奉少主。
       庄行山这样,本可以再放几年,到时候布个局,他位极御城,心高焰长,不愁他不入毂。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往日,我有多的是的办法,让心斋荣华富贵,且庄家无从下手。
       可今日,情已动,我不想心斋背我。
       看来有些事情,也是不得不做了。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日阅兵的情形。那两万的兵甲布在城下,手中的兵刃身上的铠甲,在朝阳下闪闪发亮。立于城楼之上,就像看到了一条浑身披鳞的银龙,蜿蜒在那里。
       我已经不记得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只记得宣布出征的那一霎那,下面排山倒海的呐喊,整齐雄壮而威武。兵器齐举,犹如一条腕动的龙。
       御城尚武,无论那片雄壮的呼喝是为我而喊,还是为庄行山而喊,还是为他们自己而喊。
       世事风云,终有一天,这御城的朝霞山色,数万甲兵,只能在我的俯瞰下,熠熠生辉。
       ——————————————————
       我乘着出征用的御君的马车,隐隐约约能看见冀城的城垣了。
       行军十日来,庄行山与我同乘,为我指点江山,我也谦逊地笑着频频点头,暗记地容地貌。
       与我同乘,是我执意所求;庄行山若执意推辞也就罢了。可他抵不住我盛情相邀坐上来,便可见自视还是甚高的。
       我不想逼心斋背我;庄家的事,不能再放了。
       再者,与我同乘,庄行山接待了我这元首级的人物,下面的事情,亮剑纵马随行,自然多有决断。
       御城尚武,亮剑的功夫自是不必说,庄行山都未必赶得上;再加上偏郊出身,在军里,是定比门阀出身的在暗里受人敬仰些。
       这次,也算是我给他练兵的了。
       我开口:“庄大哥,那就是冀城了吧。”
       叫大哥,也是我借了心斋之故作为说辞,执意为之的。既然免了御城一年的地税已得了仁慈之名,我何不也借了庄行山在军中威望甚高的顺风,在军中一展我礼贤于士之颜。
       庄行山闻言立即侧身回道:“正是。”
       却见有士兵策马奔过来了,向我行了礼,又向庄行山行了礼,报说隆君的人马已经驻扎在附近等着天子军了。
       从方位看,御城隆城确是离冀城最近。隆君先达,驻扎于此,也不为怪。
       天下,绕龙的九城,城防都是代代所积,鲜有疏漏。外面极难攻入。城内衣食自己,不惧围城。可谓固若金汤。
       一家的兵马去攻城,确是攻不下来的。何况天子召,哪有自己先干的道理。
       庄行山便吩咐了安营扎寨的事情,我却见一队人马踏马绝尘东来。为首的一个看到庄行山的服色样貌,翻身下马,却走到庄行山身旁,对着我单膝跪地行礼,道:
       “隆君座下铁羽校尉蒋平参见御君。”
       呵呵,隆君派来迎我们的么?不知带来的是什么样的评判,什么样的眼光。
       我道:“蒋将军请起。”
       他便站了起来,又和庄行山抱拳,道:“早闻剿蛮之飞将军,乃御城虎将,北地长城。”
       “不敢。”庄行山回礼。
       只见那唤作蒋平的男人,双手呈上一封信,上书“隆君拜,御君勋启”。我双手接了。开封,一行行地看了。
       道是御君远道而来,车马劳顿,已送去隆城的瓜果花茶,以供休整,御君若有闲暇,不妨一叙。又道御城先君至交,盼见故人之子。再就是叹了那场大变,又叹了世事无常,光阴荏苒,年华不再之类,最后落脚仍在想会我。
       既然隆君相邀,却之不恭,想会我,便会吧。
       我合了书信,对蒋平道:“隆君风采,常听家父提及,今日之邀,守玉受宠若惊,还望蒋将军带路,守玉愿拜谒尊长。”
     
       故人之子
     
       这是草长莺飞的时节,隆君的大帐便是隐于那片盎然的青色上驻扎的重重叠叠整齐有序的军帐中。
       我跟隆君,算是城主之会。军前相邀,蒋平也带足了城主的阵仗,合礼;再者万事上面,还有天子呢。能怎样,也不就是那样。
       庄行山便留着布营去了,我则随蒋平驰往。
       一路上浅草没着马蹄,我低看那随着马背轻快地跳动着的绿色,远眺顶上那拱湛蓝的穹庐。
       随着飞扬的鞭迹,渐渐地能看清那片一垒一垒的如林的军帐,插一杆大旗,上书“隆”子,高高地在草原的劲风中翻滚。
       远远瞧见一个武人一身戎装地立在营前,身姿挺拔,是迎我们的?守营的兵士目不斜视,如常进出,秩序井然。
       渐渐地近了,再看那等在营口的武人军服样貌,便知身份不低。
       这隆君做事真是讲究,又接又迎的。况此人英武之气四溢,应是军中大将,却被隆君派来做如此琐碎小事。
       我心下思索,仍是和蒋平并骑,让他落我一头。
       一点一点近了,却忽见蒋平一个翻身下马,踏在那片绿荫中的墨色上,在那武人身前的影子里,跪了,叩首道——
       “末将参见君上。”
       我心下大惊,赶紧勒住僵绳,翻身下马。
       我走上前去几欲作拜,他一手扶了我,铁腕一样的力道,却听他出言道:“御君不必多礼。”
       我顺势仰头看他,只见他国字脸庞,须髯环颚,满面风霜,却傲气天成。
       心下暗暗赞一句。
       我谦逊地微笑道:“晚辈御守玉,有幸会隆君。”
       隆君一怔,咧开了嘴,粗犷地呵呵大笑,如洪钟一般的声音,笑道:“御君言过了,请。”
       我见他微微侧了一点身,宽臂伸出。
       我便等隆君领路先行,他却顿了一下。我心下了然地跟过去,与他并肩,他才抬步走了。
       “御城有继,甚为欣慰。想当年与御城先君纵马放歌时,不料有如今。少君主御城,先君泉下有知,必得安然。”他开口道,声音雄浑。
       没有带我进帐,他反而朝着那片没有驻扎的广阔的青黄走了。我暗暗地瞧见有护卫远远地跟了。
       我微微一笑,答道:“逝者已去,来者可追。守玉自不会负了御家世代先祖。”
       试探什么,所需如何,我不十分清楚。不过既然开口相询,我也顺意而答。御家少君如何,尽请忖度。
       反正那几句话,晃来晃去,只要有份心,最后还不是晃到那里去。不如开门见山。
       隆君闻言,侧头看我。半晌,又转了头,对着那片辽远的青蓝一线。我静静地等着他的决断。
       却听他忽然开口: “看这满地的延地青,长得这么好。”
       “是啊。”我怔了一下,随即符和。
       “像这样的草,要长在野外,才有看头。”
       “隆君所言甚是。”
       不知他所言为何,我静静地等着下文。不过他身为城主,位极人臣,却赞着匍匐于地的低矮野草,不知……
       要说这延地青的好,大抵也就是坚韧,顽强之类的了。可一般生来富贵者自小赏月吟花,哪里会在意这个。
       见隆君停了下来,我也顿步。却见他就这样蹲了下去,抱着臂,盯着看那一屡青色。既然隆君都不拘小节了,我哪里还顾什么正身立定的礼数,也蹲了下去。
       他开口问道:“御君看来,延地青和春花秋月,有何不同。”
       我怔一下,这个隆君,看来不拘礼数不说,思维跳跃性也是极大的。问我如此艰深的问题,叫我如何作答。
       他是要看我人格品性,还是问我世事常理,还是问我利害関窍……还是。
       我只好从俗道:“各有各的好。”
       他猛然抬眼看我,眼神却不知飘在何处,只听他喃喃地道:“各有各的好……”
       我心下有些了然,唤道:“隆君。”
       他倏然回神,嘿嘿地笑,一掌击在我的肩上,我一个蹑踞,差点栽上眼前的土地,撑住了,索性翻了身子,仰坐在草地上,想到自己的狼狈,便哈哈地笑起来。
       隆君一个翻身,也坐在草地上,看着我笑道:“不愧是御千巽的儿子。”
       我笑容一僵。那是我一辈子都不想提及的名字。
       可能是我面色可怖,隆君用他那双大手挠了挠头,歉然道:“我不该提这个的。”
       还道我伤怀未解么?
       我心下哂然。他一个长辈,如此待我,我还给他什么摆脸色。面上的事情,这又是何必。有些东西,总要等真刀真枪时再来。
       上代的御君和隆君至交,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可他如此待我,无论真情假意,我都受不起。
       我道:“是晚辈失礼了。”
       他摆摆手,“不妨。”
       我歉然笑笑。
       他忽然开口问道:“御君家中几人妻妾。”
       我道:“晚辈有一房正室,不过尚未封随君,丧期不礼。”我几人妻妾,想必是早就知了的,不过既然开口相询,那便重在后文吧。难道隆君那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想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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