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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The Black Tear of Merm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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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发现三月不见了。
     我们——指的是我跟阿密。
     三月睡得很沉。
     印象中,我从来没看过他睡得如此安稳。
     他总是三更半夜就爬起来,因为艾莉儿或阿密觉得那是他们的时间,或者他们根本错认成白天。
     现在睡在我身边的是三月还是阿密?我无从得知,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也许当三月跟阿密的灵魂同时睡去的时候,这个身体才可以稍微歇息。
     男人抱着我的腰,像他任何一只玩偶般自然又紧紧地抱着。
     我搞不懂自己怎么跟男人滚着滚着就回到了床上,我觉得自己都快精尽人亡变人干了。那男人在我体内解放多少次,我一开始还能数得出来,到后来屁洞热得快核爆了,我感觉不到他射精。
     我真的……跟个GAY上床了吗?那代表我真的变成GAY了吗?
     我将男人轻轻推开,男人的分身从我体内抽出,湿湿滑滑,柔软地拉出几条白丝……然后精液从屁洞流出来,差点流到床单上,那分量令我吃惊,我现在明白女生月经的感觉了。
     我也有点担心被撑得像五元硬币大的屁洞缩不回去……
     我一手掩着屁洞走去洗手间,洗了热水澡,觉得自己的骨架快散开了。
     赤裸裸地走出来,从衣柜中随便抽一件棉质外套穿,然后用拖把清理地板的血迹。
     很好,犯案现场全部毁尸灭迹了,现在没人看得出我是个死GAY。
     问题只剩一个,就是:那个GAY还睡在我的床上。
     想到这里,我笑了,点起了一根烟。
     咬着烟蹲下来,我将那男人的运动袋拉开,抽出了素描本子。
     艾莉儿告诉我,三月将他们三人的样子画在里头,一如他们从镜子中看到的自己。
     我曾经有翻开来看的念头,但那念头被压在记忆深处,是我真的忘记了,还是我深深明白这是潘多拉的盒子,翻开来看之后,我对三月他们、正确来说是三月的人格会益发不可割舍?
     当我翻阅完毕,盒子底剩的不会是希望。
     我盘膝坐在窗台上,被月光照凉的大理石冰得我差点说脏话。
     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我就将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
     借着月光,我看见盒子的内容。
     第一页就是艾莉儿的素描。
     仿佛欢迎我的到来、等待我已久,那女孩绽出灿烂的笑容迎接我,一如我每次下班回家。
     三月下笔多准确、自信,不用先试画轮廓也没有犹豫的痕迹,因为他不是想象,他看见了、
     浅色的笔触刻画出她的卷发,不用着色也知道是海洋蓝的眼睛会笑。
     这一切令我几乎无法承受。这巨大冲击害我没勇气翻开下一张。
     艾莉儿永远都用笑容拥抱我。
     她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就是我受伤。连我融合她的时候,她也在笑。
     但如果下一张是阿密那怎么办……如果三月笔下的阿密没有在笑,而是抿起嘴角在生气怎么办?如果下一张是阿密正在哭的、哀伤难过的表情那怎么办……甚至连他轻皱眉头也会令我动摇。
     ……如果他没有露出像艾莉儿一般,包容我的一切的笑容,那我怎么能融合他?
     我像在抽生死签,将素描本紧紧合上,再慢慢揭开。
     仿佛阿密的表情决定了接下来的命运,我将所有交给这本子决定。
     第二页底部出现的果然是男人的下巴。
     我闭上眼,一鼓作气将素描本打开,但我很快发现打开眼皮跟揭开素描本一样困难。
     我并没有变得比较轻松,而这程序也没比较容易。
     打开眼皮花了半个世纪,我从下向上扫视,这男人的下巴、到嘴角……
     他的嘴角是向上的弧度。我觉得被拯救了。
      我完全打开了眼睛——
      那笑得眉弯眼笑的大男孩,从此印在我的瞳孔上。
      让我给你形容阿密的样子。虽然你不是GAY,但如果你遇上笑得如此自然的阿密,你会变GAY。
      他就长这个样子,他笑起来会把任何人迷得七荤八素,这让我心里平衡了。
      我脑袋所想的艾莉儿跟三月的素描所差无几。
      但阿密……他比我想像中的样子善良多了。
      我无法置信我竟然放弃天使脸孔、恶魔身材的女人,而选择天使脸孔、恶魔心灵的青年。
      想确定那开怀畅笑的人真的是我所认识的阿密,我伸出食指,描绘他的脸庞、摩擦他带笑的眼角、抚摸他的深黑头发……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的指尖被炭粉染黑了,直到我觉得心满意足,不会再忘记为止,仿佛画本中的他是被我舒服的抚摸而笑得像猫。
      他给予了我勇气与渴望去翻下去。
      事实上,他让我饥渴地想多翻五本画册,直到我看过他所有的神情和七情六欲,直到我补足了他生命中所有我没有参与的部分、得悉了三月所有保留的部分,陪伴他们过去的人生。
      这样才能喂饱我饥渴的无底洞,也许,这样只会令我更不知足。
      我屈起双脚,像小学时看漫画般全神投入。
      一页又一页,用翻百科全书需要的时间和翻圣经的虔诚去对待三月的素描本。
      每一页都用上一世纪的时间去刻画在血肉之中,我怕记忆会像被海浪掏走的沙,逐渐浅薄。
      尤其我知道除了在我跟三月的回忆中,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是如此嫉妒三月,又如此嫉妒阿密,他们拥有彼此的一切,共用一个身体而灵魂重叠,他们在脑中能互相交谈、触碰、爱抚吗?他们脑中共用的空间是什么样子的?就像跟我一起分租这公寓一样吗?
      我在脑中衍生出一千万个问题,想像那人口只得两人的国度。
      我想多了解他们一点,想侵入那个神秘的、外人绝对不得其门而入的神秘国度。我要更接近他们,即使我已经是最接近那神奇入口的人,我身体的一部分曾进入他们的身体内。我还想完全侵占他们,即使是多一点点领地也好。我饥渴到想把他们一口吞下肚。
      我想成为那男人的其中一个人格。
      素描本中记载了各种各样阿密跟艾莉儿的表情,有些我似曾相识,有些我则完全陌生。
      有草草几笔的,也有非常细腻的,最后一页是阿密。
      阿密的眼睛温柔的可以滴出水来。在今天之前,我从没有见过那一双眼睛。
      但那原来是真的,曾经出现过、未来也会出现。
      因为这双眼睛刚刚才凝望过我,仿佛用眼睛亲吻我的肌肤。
      阿密一开始吻我抱我激烈粗暴得像要替三月报仇,后来却渐渐缓慢起来、细腻起来,像饿坏的狗看见一块鲜美的肉扑上去大嚼特嚼、狼吞虎咽,到最后吃饱了,意犹未尽地细细啜吸着骨头。
      他就用那双能轻易融化任何人,让任何一个男人变GAY的眼睛看我。
      但,素描本中没有三月。
      他从来没有描绘自己。
      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我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只有我记挂他。
      我在窗台上翻那本残旧的素描本。
      我吸烟,一根接一根。直到阿密的眼睛成为我拥有的第二双眼睛。
      直到过长的烟灰跌下来,我轻轻抹去。
      向下拉的灰痕,仿佛阿密的黑色眼泪。
      三月喜欢淡淡的烟草味,因为阿密,那令他有安全感。
      阿密呢?他也喜欢烟草味吗?他知道三月这小秘密吗?他是为了这原因而抽烟的吗?
      以后,我愿意代替阿密保护他。让他拥抱我的手臂,让他静静吸闻我指尖的烟草味。
      他要多久都可以,直到他觉得安心为止,直到他不想要为止。
      阿密知道吗?
      素描本渐渐压上胸口,再无空隙。
      我感觉自己慢慢变成一块海玻璃(注)。
      就等海鸟来吞下肚子,就等一个海浪打破或一阵风来吹碎。
      我举行阿密的葬礼,只得一个人的葬礼。
      我在脑海里深埋的棺木中献上了花,洒下一把泥土,做尽我记得要做的事。
      我听到艾莉儿站在山坡上,被风吹起棕红的长发时高唱的哀歌。
      墓碑上如果有刻字,那应该会是跟”我的爱”相同的意思。
      我不能成为三月的其中一个人格,分享他的所有。
      但我脑海内却永远为阿密跟艾莉儿保留了空间,就像三月。
      我抱着素描本,只穿一件外套就在窗台睡下了。
      跟两个男人做爱、埋葬阿密的哀伤让我疲惫不堪,我比我想像得还更累。
      我隐约睡了几小时就被冷醒了,外头在下雨,窗户被吹得”啪啪”作响。
      冰凉的雨水打到我的脸上,我眨眨眼睛,醒过来,赶紧将窗户拉上。
      三月跟阿密应该还没起床。
      客厅没有动过的痕迹,男人的圆筒袋仍在那,拉链像张开的怪兽嘴巴。
      只要一合眼、一睁眼就过了一天了,阿密还剩多少时间?我要何时说服他、融合他、用药物跟治疗双管齐下、给他注射医学药物?再明天吗?明天复明天,那只是迟早的问题……
      我揉揉眼睛,刚想去冲杯咖啡就发现茶几上有张纸,不偏不倚就在正中央。
     我一看就知道是三月留下的。
      只有那男人才会乖乖的、循规蹈矩将字条放得那么方正。奇怪,我以为他还在睡。
      我探头看向走廊,两间房门都紧闭着,没有打开。三月这么早要去哪?
      我拿起来看,一如三月的风格,只有数行:我走了。抱歉,这样说太突然了,应该会令你困扰,我留下字条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亲口跟你说。我仔细地想过,虽然我很希望跟小乔一起,也确信能跟她生活的自己会最幸福的,但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小乔若跟了我,她未必是最幸福的。我不能再自私下去,伤害小乔、伤害阿密、伤害你。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三月
      纸张从我的手中掉下去。
      像片雪花飘下,无声地被地板托住。
      像突然被人扯走了灵魂,我呆滞的眼神顺着向下。
      纸张翻了面,躺在地上。我早该知道三月有两面都写字的习惯,艾莉儿会懂得翻面。
      通常他在背面写的才是他深处的心意。
      背面只有两行字:如果你爱阿密,请代我照顾他。
      他希望……我跟阿密在一起吗?
      即使他已不在,仍希望他的身体留在我身边吗?
      门被打开的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去,只套上牛仔裤的男人踏出来。
      他惊慌得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急忙扫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我把三月藏起来了。
      仿佛这只是一场最荒诞不经的恶作剧。
      他无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像个梦游者。
      然后他被庞大的恐惧压垮,他停下来,举起掌心,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
      “不见了……”
      “……三月不见了……他不见了……我找遍所有地方都找不到他!他不见了!他消失了!把他还给我!把三月还给我——”
      他像最无助的孩子希望我把三月还给他,就像我趁他沉睡时偷走了三月。他歇斯底里。阿密的葬礼竟然变成三月的。这一切仿佛是为了惩罚我而设计。
     我去找陈教授的时候像个精神病。
     计程车上显示的时间才八点多。
     我穿了件连帽外套,里头什么都没穿,套上牛仔裤就冲出门口。
     大雨淋得我连内裤都湿了,我像只水鬼般在车厢内瑟缩发抖,不断重拨同一个号码。
     陈教授一直没有接听,我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收音机播着即时新闻——台风正冲向香港甲现在发布黑色暴雨警告,天文台预备挂出八号风球。
     计程车司机一路上都皱着眉。
     我用发抖的手掏出口袋的纸币,它们全都给浸湿了。
     后视镜中的自己脸色发白、嘴唇泛白,像末期病人,但我清楚这样并不全因为寒冷。
     我冲入大学,跑过每一条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路。
     现在还没挂八号风球,大学内某些设施尚未关闭,即使他们上锁,我也会打烂。
     我跑向陈教授的办公室。我已别无他法,我要找个人来告诉我怎么做!至少找个人倾诉!
     我没那个闲工夫敲门,直接就推门了。
     陈教授侧站的身影映入眼帘,嘴巴开开合合,在跟某个人对话。
     如果他在办公室,为什么刚刚不接我的电话......
     我走过去,想叫他。
     但那道声音让我停下脚步,那是女人的声音——
     “......所以你的意思是,艾莉儿已经跟三月融合了吗?这是真的吗?”
     “这是阿透在电话中告诉我的,我还没见到三月本人,不过阿透没理由骗我......你知道,他现在还对我深信不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那小子真的融合了艾莉儿。”
     “......哼,原来三月是个GAY,怪不得我之前用尽一切办法都没办法融合艾莉儿。罢了,那讨厌的小鬼头终于消失了,现在只要催眠三月引导他说出录音带的收藏地点就OK了。”
     “阿透一个人应付不来的,他没有经验,他很快就会带三月来找我研究定下一阶段的疗程跟融合阿密的计划。一有机会接触到向三月,我就会引导他说出录音带在哪......但阿密不好惹,到目前为止,他对我的警戒心还是很强。或许我们应该等那小子将阿密都融合了才开始让他说出来......”
     “珠?我给你的那笔钱,够你买上万颗假眼球了!我没有时间了,你知道一星期后就要开庭了吗?我只想拿回那盒该死的录音带!你最好......”
     我背部紧紧贴着墙壁,防止自己滑坐下去。
     发梢的水”滴答滴答”打在地上,我踩着的地板在崩塌,仿佛脚下生出了黑洞。
     我掩着鼻子跟嘴巴,怕自己呼吸太响,不小心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让他们发现。
     陈永泰那个混蛋!他一开始就跟Larine有接触了!
     怪不得Larine这段日子好像消失了,没有打搅我跟三月的生活,原来她想借我的手去融合三月跟艾莉儿,
     等到三月这段录音带在哪之后,再利用陈永泰跟三月独处的时间去逼他说出来......对,一星期之后就开庭了,Larine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我竟然蠢得相信这个老混蛋!
     我差点就将三月推进这个阴谋之中了,我还是帮凶之一!
     我紧掩着嘴巴,吸入的空气却像从毛细孔溜走了。
     我的心跳得快滑出喉咙,不断祈求满天神佛,别让我被发现、别让我被发现!谁都好,求求你!
     我提起脚向门口移动,发誓只要能出去,一定会狂奔。
     我快要触碰到门把了,陈永泰跟Larine交谈的声音仍在持续。
     我以为自己能安然无生心地逃出去,可是下一秒,”吱”一声响起!
     球鞋跟水湿的地板磨擦,发出响亮的”吱”一声。我把门撞开,开始狂奔。
     女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好像叫人去捉我回来。
     我连转头看的时间也没有,只知道走廊在震动,不知躲藏在哪处的保镖们冲出来。
     仿佛好几条大白鲨张开血盆大口,追击我这条小毛鱼。
     四年的大学生活毕竟不是白过的,我熟知这里所有的路,我左转右拐,找捷径、跳楼梯。
     我渐渐抛离他们了!
     我冲出停车场,才发觉没有所谓的绝对性优势。
     我是抛离他们二十或三十步没错,但我没有车子!我要徒步跑出去吗?不到两秒就会被他们开车追上,然后五花大绑塞进车厢额!要出去截计程车吗?那更不可能!
     我要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快想想啊、快想想......
     大雨倾盆而下,我左顾右盼,停车场突然变得狭窄,从四面八方向我压迫而来。
     我不停喘着气,想要躲藏起来却又找不到方向......
     突然,一只大手掩住我的嘴巴,把我扯走!
     “嗯——嗯嗯!”
     我甚至没发现那人的接近。
     “不见了?不可能,我没看见他跑出去!”
     “喂,你去那边找!你,去这边!小心点,他很可能躲在车底或车子旁边!”
     “停车场那么大,他也许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从别的出口跑走了!”
     “喔,你要跟那女人这样说吗?她绝对会发飙的。叫你找就快去找吧!”
     在”哗啦哗啦”的雨声跟风声之中,照理我不可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但他们刚巧在车面前跑过,所以我听得见。我瞪大双眼,死命瞪着电子钟,不敢呼吸。
     仿佛现在正四处找我的是僵尸,我一呼吸就会被他们发现,我紧张到全身僵直。
     “呼吸。”
     突然,温热的嗓音洒在耳壳上,我浑身一震。
     “你再不呼吸会窒息而死的。”
     所以我尝试放松身躯,回复呼吸,尽管那节奏生硬。
     充当枕头的大腿很温暖,那按着我的手也很暖。他该死的比我这落汤鸡暖和多了!
     我弄湿了前座跟男人的衣服裤子,男人压着我的头,好让车窗外的探查视线扫不到我。
     仿佛过了一世纪,我终于听到易岚说:”我要开车了,抓稳。”
     但根本没有让我抓稳的时间,易岚快速地转着方向盘,车子像火箭一样冲出去。
     车子一震,发出尖锐的刮声,易岚没有调好位置就驶出停车位,旁边的车头刮花他的蓝宝坚尼。
     仪表板上出现我曾以为不可能在易岚的车子中出现的数字。
     易岚直线冲出停车场,保镖们手足无措地想追,又想挡在前头。
     易岚无畏无惧地冲过去,料准他们不会以命相搏。那眼镜下的眼睛眨也不眨,冷酷吓人。
     果真,在车头快撞到他们的前一秒,他们像保龄球般散开,车子驶出了大马路。
     我松一口气,坐起来。
     旁边的男人仿佛突然变成我不认识的人,应该说,我曾以为我很了解他,我错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这样对你没有好处。”
     易岚瞧我一眼,然后将车速放慢,开动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他抽出几张面纸给我,才说:”我以为帮朋友是不需要有好处的。”
     我夸张地哼笑一声,实在受够了我们漂亮的门面话。
     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关系不再是”朋友”两字能概括,即使我希望能那么单纯。
     “那你去大学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早知道我会来,所以你暖好车子等我、特意来救你的”朋友”!你早知道陈永泰那老狐狸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早知道我像个傻瓜般被耍的团团转对不对?现在你还想当什么超级英雄?”
     “我不知道!”易岚深深皱起眉头,仿佛我这样说侮辱了他,”我只知道Larine是个资深的心理学家,我跟她在医院里认识,她邀请我当她的参考证人,因为她不能为自己作证。我接下这工作之后才知道她的前夫是向三月,而三月的心理医生是你。”
     “三月在找我之前已经去找你了。”
     “但那时候他没告诉我他的前妻是谁,信不信随便你。”
     “你明知道那个女人是疯子,你明知道Chris是个恋童癖!你明知道……我会是你的对手,你为什么不推掉这份工作?你为什么坚持做下去?你真的那么爱钱吗?那疯女人给你多少钱?”
     “透,你也是心理医生,他们有精神问题不是他们的错,在法庭证明他们有罪之前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们不应该偏袒某一方,就算你没有质疑三月,也不代表我要质疑Larine……”他叹了一口气,继续:”Anyway,我最近发现Larine有点古怪,我无意中发现她频繁地接触陈永泰,陈永泰是代表三月的医生吧,在开庭之前,他们是不应该有接触的。我想知道她在搞什么把戏,所以今天才会跟踪她过来……然后我就看见你被她的保镖追赶,就是这样。”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我侧过脸,看着窗外的雨滴滑下,很快就有另一滴追赶它的轨迹。
     仿佛漠视他的表白,完全不关心也没有听进去,其实我一字一句都听得很仔细。
     也许,终究我能求助的人只有他,也许我们早已清楚,我终究会遍体鳞伤地爬去找他……像学走路跌倒的孩子哭着找母亲。任我再怎么逞强都没用,他强大到我甚至没想过能超越。
     “……三月……不见了……”
     我说话时才知道,我的牙关在相撞,不知道是太冷还是太恐惧。
     事实上,我怕得要命。我怕永远失去他们。
     “……他不见了……我今早一睁开眼就发现他留下的字条,字条上面只写着他走了,他觉得小乔不跟他生活在一起比较幸福,他要我代他照顾阿密……就只是这样,他没有交代为什么要走。阿密他......他醒来就发现三月消失了,他很惊慌,不知道怎么办,他没办法承受永远失去三月,他失控了。”
     “他觉得是自己的错,因为他不想被融合,所以三月代替他消失了。他捉着我的手臂叫我快杀死他、快杀了他好让三月回来,只要三月能回来他什么都肯做……我没办法面对那样的阿密,我将阿密推进房间时,他还一直说想死……我锁门不让他出来,怕他会自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去找陈教授,跑出门时还听到他在砸门锁……我留下他一个在那里,逃了。”
     易岚静静地听着,插进一句:”这不是逃跑,你只是做了最正确的决定。当事情发展到你无法应付的地步,你需要找更专业的人士。”
     我呆然地抬眼看着他的侧脸,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如此镇静,甚至记得去开暖气。
     “但我……我是他们的心理医生!我应该救他们的,我应该融合他们让三月变回正常人的……我做不到,我还让主人格消失了,没有比现在更糟的情况了!三月不见了、阿密失控,我毁了他!这是我跟阿密的错吗?”
     “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因为我……昨晚跟他上床了……”
     当我吐出“上床”两字时,易岚扭着暖气的手停顿了。
     但他没有看我,他看向前方连绵不断的水帘,摘下眼镜,”你记得吗?透,我们一起做的那份论文有很多案例都是主人格被排斥了,在脑内沉睡很多年直至被医生引出来。原因是其他人格认为让主人格管理他们的身体会对他们有害。”
     “治疗MPD是长时间的抗战,可能到病人死的那天他的精神还是分裂的……虽然不合乎医学道德,但三月的案例是特别的,也许他的主人格要沉睡才得以治疗。最重要的是这是他本人的决定,除了社会安全外,我们也要尊重病人的意愿。”
     “三月是不同的!三月不是那些书上的特别案例,你不了解他……他是、他一直很努力地活着,虽然之前有尝试过自杀、阿密也有点自杀倾向,但从知道有女儿之后就没试过了,他一直想要活下来成为正常的人……去接小乔,跟小乔生活下去!他不会无缘无故就决定消失!这样太突然了……”我瞪着自己的膝盖,手指紧扯着布料。
     没错……三月的离去太没有理由了,他怎么会突然觉得自己跟小乔在一起的想法很自私?他怎么会突然认为自己消失比较好?只是因为他知道我爱上阿密了,所以把身体让给阿密、让给我吗?不对!那男人对小乔的坚持、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执着跟爱不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放弃的……唯一的可能是——
     “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瞪大双眼,霍地转向易岚,仿佛见鬼了。
     “三月那两天去找你,你跟他说什么了?你怂恿他沉睡比较好吗?嗄?”
     我没办法相信易岚早知道三月有消失的念头,但竟然瞒着我,对我不闻不问!
     易岚看着我,用复杂的眼神,眼睛中有太多我不明白的东西。
     我揪起他的衣领,他不疾不徐地将车子停靠在路边。
     大雨像万颗石子打在车盖上,因为没有移动的关系,声音更响更钝重了。
     仿佛我才是无理取闹的人,仿佛是我错怪了他、伤害了他……他用那么委屈的、哀伤而又无所谓的眼神静静瞅着我,我都快以为自己是错的,而他该死的是对的。
     “他来找我商量,因为他已经不确定融合是不是对的,他想知道有没有别的办法。我告诉他,即使他现在是个心理健全的人,但以他状况,小乔跟了他不会变得比较幸福。你看看Larine的家业,她能给小乔很好的照顾直到她成年,待小乔成年之后她想要跟谁一起生活都随她喜欢了。三月要回她只是一种自私,三月自己也知道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三月说这样的话?小乔是那个女人有预谋地制造出来的,是她想牵制三月而有预谋地出生的!
     你以为她真的懂得怎么去爱小乔吗?但三月懂得怎么去爱她!你满口家业家业的,有钱跟没钱真的那么重要吗?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父爱?你知道三月为了小乔付出了多少吗?如果你有看他一直以来的努力,你就不会这样说!”
     “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三月坚持要跟Larine打官司的话,那小乔怎么办?小乔快六岁了,她知道发生什么事!她自出生到现在都只有她母亲而已,而在三月的眼中或你的眼中Larine是个怎样卑鄙的女人根本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在小乔的眼中她是个好母亲,她不能失去她,这样就够了。
     现在离开庭只剩下一个星期了,如果Larine真的输了怎么办?如果Larine被你们告到入狱那怎么办?小乔素未谋面的父亲、在她过往六年的人生中从没参与过的父亲将她的母亲告到入狱,然后她以后还要跟这父亲一起生活。
     这就是你要的吗?这是三月要的吗?你何不承认,你在乎的只是三月需要的,而不是小乔需要的!这只是 一场对Larine的报复,你们想从她身边抢走她的女儿。”
     “是她先从三月身边抢走小乔的!为什么Larine犯了错可以被包庇?只因为她有个叫小乔的女儿吗?只因为她在拥有小乔的六年间良心发现、母性大发,对小乔好得不得了,所以就可以被原谅吗?那谁来关心三月?
     他误杀了人,他不也为了小乔乖乖坐了整整五年的冤狱?又有谁去补偿他?三月在小乔还没出生的时候就爱她了,如果三月失去她,他会死的。他曾说过他只剩小乔了,他真的会去死的!你要他失去小乔就等于杀了他!”
     “那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三月自杀了,That'all。不是因为他打输官司,难以接受失去小乔所以先一步消失了,而是因为如你所说的,他真的很爱很爱小乔,用生命来爱这个只见了数面的女儿,所以他才退让,所以他要小乔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不要让她知道母亲对父亲做过了些什么!你还不懂吗?”
     “Larine好了、小乔好了,那我怎么办……”
     我简直是大叫出声。我也被自己声音中的悲哀给吓到了。
     三月的离去是为了小乔,那一直不想失去三月的我怎么办?
     三月仔细地想过小乔的未来,衡量过她现在跟十年后的幸福值、衡量过对Larine的憎恨跟原谅哪边比较有利、计算过……他妈的!我管他究竟认真考虑了多少时间、又觉得这是多么深思熟虑的伟大决定,我管他计算的千千万万过程,最终得出的结果我不觉得有多好!因为他算漏了我!因为他遗漏了我这个一直以来并肩作战的战友!
     他一声不响就在我面前消失了,只留下那是他又不是他的躯壳,我甚至几小时前才跟他在地板上疯狂地做爱!他要拿我怎么办?
     我一向知道三月的生命中,女儿永远是他的第一位,我不能取代。
     三月只想女儿得到幸福,阿密只想三月回来。
     那我呢?我之于他们算是些什么?我在他们中间没半点存在价值?难道我不算是个东西?为什么没人来理我的感受,问问我痛不痛苦?要不要三月离去?我的幸福呢?
     车厢突然静得能听见没有减弱的雨声。雨声回来了。
     仿佛刚刚雨停了,现在再下起来。我们无话可说……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是在易岚的面前自爆其短,把自身的悲惨摊出来让他慢慢检阅。
     三月为了小乔所以自我身边离开,阿密为了三月而要我杀死他。
     易岚浅吸了一口气,他刚跟我激烈争辩得脸红耳赤,我从没看过他如此激动。
     他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他深深闭上眼睛,打开,认真地凝视我。
     他的声音之轻柔低哑前所未闻,像一张写满字的沙纸要飘进我的脑袋狭缝。
     “透,有时候,不是只有肉眼看见的才叫爱。”
     他的表情、眼神、声音,让我差点以为他在说自己。
     下一秒,他用手抹抹脸,继续说:”有些爱是你看不见、摸不到但实际存在的。三月跟我说,你喜欢上阿密了,而且他很早之前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为了你,他融合阿密的念头开始动摇。我跟他说,你喜欢的只是一个人格、一个幻象,那不是真的,你知道,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那番话一样。但你知道三月怎么回答我吗?”
     “三月说,那就让阿密变成人吧。”
     我紧紧闭上眼睛,一手掩唇。
     仿佛要保护自己般,球鞋踩在真皮坐垫上,蜷成人球。
     因为天文台预告过的八号风球,现在不偏不倚地打在我身上。
     我不能动,一动就会像块海玻璃般碎开。
     “你现在还认为三月他没有想到你、不够爱你吗?”
     易岚仿佛被打败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车厢中,消散在雨声中。
     他看向那边的车窗,我将脸埋在膝盖之中。
     暖气慢慢柔软了我僵硬的身体。
     我不知道我们就这样维持了多久,直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易岚,载我回家。”
     他微微启唇,仿佛想说些什么。
     我在他开口之前已经截断了:”载我回家,我们让三月回来。”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扳了下排挡杆。
     注:Sea glass,经风、浪、沙侵蚀过的平滑细致的玻璃,易碎。
     第十六章 One Raindrop raises the Sea
     你怎样消耗你的八号风球假期?
     你可以待在家中什么都不做,偶尔留意天气预报。
     你可以与朋友相约去唱KTV,因为天文台宣布你今天不用上班。
     已上班的倒霉鬼可以待在公司里叫苦连天,但当你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隔着雨帘看到我在雨中奔跑,尽管你脑中不经意地猜想这疯子到底在街上干什么,但你永远也猜不对。
     因为你没办法想像一个雨天可以发生这么多事。
     事实上,十分钟已足够令我失去他。
     大雨持续敲击车窗,威胁着总有一刻要打破玻璃。闪电大声得像直接砍进耳朵里,天空就要粉碎掉下。
     我在心里一直喃喃念着,“阿密、阿密”仿佛跟远方的闪电祈求,模仿向流星许愿的流程。
     我只希望阿密有乖乖的留在家里,不自残不打坏门锁逃出来,不过那比被雷砍中的几率还少。
     拜托,至少撑到我回家为止,阿密,当我求你了……我快要回来救你了!等我!
     我一直抓着车窗边缘,等车一停就推开门下去。
     易岚不时从后视镜瞧我两三眼,不过我没说什么。
     回家的路的轮廓被大雨洗刷得七零八落,我差点认不出来。
     易岚停车了,我半秒就跑出去。
     我隐约知道易岚跟在我身后。
     离公寓的楼梯口只剩数步。
     突然,楼梯口冲下来一条人影,是阿密!
     这世上有没有这样巧的事?我刚回家就遇到逃逸的野狗了!
     我心中大松一口气,他就在这里,我眼前,什么地方都没去。
     天知道我多害怕回来只看见一座空屋、一道打坏锁的门!
     “阿密!”
     我边叫边跑向他,滂沱大雨令人五感都不管用了。
     “阿密!阿密!”他仿佛听不到我的叫唤声,一意孤行地向前跑。
     你知道吗?
     事情的发展总是快得令你措手不及,为了让你来不及挽救,整个世界时间都拨快了三秒。
     那辆车仿佛无声而来,从亚空间切换到现实,我竟然听不到丝毫声音。我只感到,一瞬间,雨水仿佛被吸引、被拉扯,向同一个方向飞去。
     车速太快卷起了风。
     我离那男人只有三步,一部车的宽度。
     我叫他,无声。易岚扯我向后,无声。阿密被车撞到,无声。
     半秒前,那男人还在跑,半秒后,他被一辆车活生生地撞过去,像铁罐子被撞上半空。
     身体螺旋般撞上挡风玻璃、车顶、车尾……马路上。他滚了两圈,然后动也不动。
     男人身体跟车身激撞的雨水四溅,溅到我脸上。男人掉在水潭之中。
     疯狂的雨声间,我只听见类似铁罐子被碾过的声音。
     “那是陈永泰的车!”
     易岚好像在我耳边这样说。
     我惊恐到连大声叫他的名字都做不到,只能跌跌撞撞冲过去他身边。
     我深刻记得自己的嘴唇在颤抖。我跪下来,抱起他,男人没有昏厥过去,他缓缓张眼。
     谢天谢地,他跌下地时脑袋刚好枕在伸高的手臂上!“阿密……阿密……”
     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比亲眼看着恋人在面前被车撞更恐怖。
     我状甚痛苦地皱紧眉头,猛烈咳嗽,虽然被抱起但没有真正躺在我怀中。他想要站起来。
     我不断叫他阿密但他没有回应,他失神地看着我,仿佛不确定我是谁。
     “你没事吧?你感觉怎么样?”
     他看我的眼神既陌生又熟悉,说不出的异样感,是阿密又不是阿密……
     那从污水中捞起的男人,拖着骨折或骨断的左手站起来,用另一只手推开我。
     “阿密……阿密?你想去哪里?你刚刚被车撞啊!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太敢拉住他,虽然他没什么表面伤痕,但就怕有内伤,稍微用力点内脏会破裂。
     他仿佛被某处的牛鬼蛇神召唤、所吸引,赶着去朝圣,朝桥的方向走。
     他晕头转向、步履虚浮地蛇行,我急忙想扶住他,却被他胡乱推开……
     妈的,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没事!哪有人被车撞了之后还能没感觉地走来走去的?
     难道他没意识到自己刚被撞上半天高?难道他以为只是被人绊了一脚才会不小心摔在地上?
     “你到底想要去哪里?阿密?”
     我从后环抱着他,他着急得快要疯了。
     “停下来,我们先去医院好吧?你被车撞了,这不是能站起来就没事的!”
     他拼命摇头,挣不开我于是说话了,仿佛这时才记起自己拥有声音。
     “……放开我!我要去……我要去救小乔!”
     “小乔怎么了?她来这里了吗?”
     “小乔她……Chris打电话来我立即交出录音带,不然他就会杀死她!他叫我去桥那边,如果我不去,他就要抛小乔下河!我要去救小乔!如果……如果他真的敢伤害小乔,我绝对不放过他!”
     雨声之中,连说句话都要用吼得,男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忽而高亢忽而焦虑。唯一没变的就是他的坚定。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那感觉,但我就是明白。
     我明白了在眼前的、身边的、用手拉着的男人不是阿密。
     不是阿密,也不是三月。
     他既焦急难过,又愤恨难平。
     既担心小乔的安危,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小乔的安危;同时,对Chris的愤恨也不相伯仲,他恨恨难平得已准备好拳头,就等将小乔纳入怀中之后好好教训那混蛋一顿,不管什么伤害罪。
     如果你现在就站在这男人面前,如果你认识他够久、够透彻,那么你也会说,这不是阿密……但也不像三月。因为,他两者皆非,他是“向三月”。
     我从来没有见过,既熟悉又最陌生的伙伴。
     只有小乔的事,三月不能坐视不管。担心小乔担心得快发狂的三月需要阿密的力量,而阿密为了让三月回来而有融合的强烈欲望。
     三月能排除万难的父爱、阿密想要回三月的欲望,像两块拼图,阿密愿意腾出空位,而三月需要阿密的野蛮去击倒Chris,让他们就这样突然地、完全地合并了。
     他们竟然靠突发的事件、自己的力量短暂的完全融合。
     “你先冷静下来!你现在这个模样怎么去救小乔,我们先报警吧?我们先去医院,让易岚去看看情况好不好?那个混蛋可能是骗你的,小乔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我向易岚打个眼色,易岚知道我的意思,立刻回车上拿手机去报警跟叫救护车。
     但老实说,我跟易岚也不相信Chris会做这样的事。
     那男人没这样的胆子。相反,三月再这样走下去很可能会突然昏厥或吐血。
     三月几乎是尖叫着要我放开他、别管他。我拉不住他,迫不得已只能扶他一起跑。
     悬空的桥下,是滚滚翻腾如大白蛇的河,不宽,但水流急遽。
     我远远就看见了Chris的身影,他穿着透明雨衣,抱着小乔。我心感不妙,大大不妙。
     Chris所言非虚,他真的打算伤害小乔来威胁三月!
     三月刻不容缓地朝小小矮矮的雨衣身影冲去,几乎想抢过来了。
     Chris转头,见到我们了,就下意识地将抱着的小乔转了个方向,护得更紧张。
     “不要过来!就停在那儿!你敢过来就后果自负!”
     Chris大叫,三月跟我只好停下,留下四、五步的距离。
     “把小乔还给我!”三月迸出久违了好几年的呐喊:“你不要伤害她!”
     Chris唯恐三月会突然冲过去把他扑倒,又怕我们突如其来地夺走小乔,于是一时将小乔抱在怀中、一时又将她推至身后,拿不定主意。我看不见小乔的表情,只知道她开始挣扎,不知道继父带她出来陌生的地方淋雨究竟想干什么,小孩子对危机是很敏感的。
     “废话少说!如果不是你逼我们到这一步,我也不会这样做!”Chris一手拉着小乔的雨衣帽子,一手朝三月伸出来,“你把录音带交给我,我就什么都不会做!”
     “我已经决定不打官司了,也不会告Larine,你用不着这样做!”
     “是吗?那我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吗?别说笑了!你说不打官司谁会相信?你从出现在我跟Larine面前开始就像只疯狗般咬着女儿不放,你会突然那么好心吗?良心发现吗?明明是个杀人犯、暴力狂还死霸着女儿不放!你想要回女儿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你以为法官盲了吗?”
     虽然说废话少说的是他,可是这混蛋显然说兴大起,这几个月的压力积怨爆发了。
     对于我们来说,Larine和Chris是敌人;对他们来说,我们也是生活中突如其来的灾难,他只知道Larine的前夫明明是个神经病,却硬要打官司跟翻以前的旧账,缠着他们一家不放长达几个月之久,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受不了这种庞大的压力,他本来要被外派到外国分公司,却被拖垮了。
     他将愤恨一股脑地摔在我们面前:“如果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疯子,我也用不着这样!你以为我很想这样威胁你吗?都是你造成的!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我们一家?我本来被公司派去国外,我们本来快要移民了,你突然就要打什么官司!我跟Larine她感情很好的……我很爱她,我有多爱她你知道吗?
     她治好了我的病,她真是个很完美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我不知道她对你做了什么事,但从你出现后一切都变了!变了!她只记挂你的事跟那盒该死的录音带!她满脑子只想着那鬼东西,她说如果拿不回来就完了!她说一切都完了……我们这个家就没了、完了 你知道吗?你干嘛非得破坏我们的生活?”
     三月痛苦地闭着眼睛,听着一句又一句的控诉,不曾反驳。
     不是说Chris不痛苦,可是我真的很想冲过去掐死他,难道三月跟我又不辛苦了吗?
     我甚至被那个疯女人派来的人插了一刀,但Chris一定觉得Larine做什么都对吧。
     “那他都说不打官司了,让小乔跟你们一起生活!他都愿意退让了你还想怎样?”
     “不行!即使这样我还是不能安心,谁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算盘?他是个疯子,说过的话明早起床就不记得了!我要将录音带拿回来才可以安心!你么别装蒜了,快把东西拿过来!”
     “……我不知道录音带在哪里,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少骗人!Larine说你已经记起来了,你把录音带藏在很隐蔽的地方吧?快把它交出来!”
     Chris语无伦次,说得越激动、眼神越放空,我知道他以往的心理病并未完全根治,而且他对Larine的恨意也许比三月的还多,只是他用疯狂的爱意包裹。
     此刻,男人的耐性似乎已到达极限,他将小乔整个抽起来,放在桥沿上。
     小乔怕掉下去,小手死命地抓着男人的雨衣,哭得要人心都碎了。
     旁边的三月像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他愤怒,握紧了拳头。
     “我真的不知道!你先放开小乔,之后我任你怎么问、催眠或是……怎样都可以!这一切不干小乔的事,不要用一个小女孩来威胁我!你有没有人性?”
     “你是她父亲吧?你是她的亲生父亲吧?你竟然可以见死不救?快把录音带交出来!”
     男人嫌刺激三月刺激得不够,两手抓着小乔摇晃了三两下,小乔发出尖叫声,疯狂地想要下来。
     他们争持不下,那胁持着小乔的疯子越来越激动,真的不是说笑的。
     我心底很着急,只希望易岚跟警察快点来。现在没人敢轻举妄动,就怕他真的将小乔抛下河。
     我瞄了三月一眼,三月眼中只有小乔了……我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突然,一道身影擦肩而过,是还穿着白袍跟高跟鞋的Larine。
     我多怕她会直接冲过去,刺激那疯子害他失手把小乔推下去,但幸好,Larine在离Chris极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她也被这一幕所震撼,不敢随便接近他。
     “你跑来找三月到底想干什么?Chris,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件事你不用插手,一切都等我解决吗?你还抓了小乔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语气像发现孩子恶作剧的母亲,Chris畏缩一下,想躲在小乔后头。
     他唯唯诺诺地说:“我不……我不想的!我只是想帮你!我做这么多事只是想帮你!向三月快要交出录音带了,真的!我们再等一会儿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Larine双目圆瞪,紧握拳头。跟三月不同的是,她的愤怒多于恐惧,她认为Chris不会也不敢违抗她的命令,看见Chris竟然明目张胆地做出犯法的愚蠢事,她气得都快疯了,“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现在就给我过来,若你敢动我的女儿,我不放过你!”
     听到她毫不留情的责备,Chris的表情变得迷茫又委屈,连紧抓着小乔的手都放松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想帮你而已!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不是说过很了解我的吗?你应该知道我不会真的伤害小乔,我只是……只是为了你啊!一切都为了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那是什么语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乔感到钳制稍稍松懈,便大叫着妈咪,双手向Larine伸出。
     看到小乔被吓成这个样子,Larine更迫不及待想把小乔抢过来,她叫一声小乔就冲了过去。
     Larine像泼妇般扑去,拉扯着Chris的手臂,要把他的臂环给扯开。
     “你敢动我的女儿我跟你没完!把小乔、你把小乔还给我!放手!你这个疯子!”
     “疯子?你说过我不是疯子的!你现在竟然叫我疯子?”
     “疯子!疯子!你就是个疯子!把小乔还给我!”
     小乔的哭喊声、Larine跟Chris的激烈争吵声形成漩涡、将所有人都卷进去。
     离奇地,这官司中所有的核心人物,全都聚集在这桥边、滚滚奔流的河上了。
     小乔像翻腾怒海中的小船,夹在两人中间,被推来抢去,脚底下就是大河。
     “三月,你拉开Chris!”
     我叫,跑上前想拉开那个心急如焚、为了女儿已然盲目的女人。
     那对小乔来说太危险了。
     也许,这精心设计的、环环紧扣的烂剧本已铺排了很久、很久,只是我们从未察觉。
     到了谜底真正揭晓时,展露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来不及修改的最后数格镜头——
     我甚至搞不懂底片的顺序。
     我跟三月冲过去。
     我从后拉住Larine的手臂,她挣开。
     Chris一手捉住小乔,另一手推开纠缠不休的Larine。
     在三月跑过来的时候,Chris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向后躲……
     或许是Chris松开了小乔、或许是Larine想将小乔扯过来、或许……千千万万个可能。
     我们只知道,小乔掉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幻想出来的、还是真的看见了。
     警察们立即联络警方增援,并去河的下游寻找小乔跟Larine。
     我跟易岚合力将三月按在地上,他还在打搅。
     仿佛要一次不会上辈子量,用光下辈子的量,他拼命地大喊。
     他说他要去救小乔,他要我们放开他。最后,他求我们去救小乔,
     易岚说必须送三月去医院。
     我完全失了方寸,听着三月一声又一声的哀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
     易岚没有给予我考虑的时间,他扯着三月向车子走去,我跟上。
     易岚开车到最近的医院,他任职的医院,
     我在后座用身体所有部位压制着三月。
     那之后,有时午夜梦回,我都会看见小乔。
     她下坠,脚下只得一片无垠的白,她瞪大眼,不明白为何脚下的东西全都消失了。
     她伸出双手,直直的,张得大大的,伸向她母亲、父亲、伸向我。
     伸向任何一个想救她的人。
     让我告诉你那天的事。
     小乔快坠入河中,Larine发出我从没听过的凄厉叫声:
     小乔——
     那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Larine想抓住小乔的手,她奋不顾身的扑过去,半个身体越过了桥沿。
     我不知道她终究有没有抓到小乔的手。
     我只捉到她的白袍。
     他在我面前掉下去了。
     数小时后,Larine被证实溺死了。
     三月是对的,他知道将小乔交托她母亲照顾,小乔会生活的很好。
     因为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
     一开始,这孩子只是Larine用来威胁三月,以保卫自己的筹码。
     最后,Larine为了救小乔而豁出了性命。
     七天后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一套叫《I AM SAM》的电影?内容是说一个只有七岁之上的中年男子争取女儿的抚养权。是的,这套电影跟我们的官司有某种程度的类似,同样关于一个父亲与女儿,关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
     我的当事人,向先生,在还没看到女儿之前就已经爱她了,不讳言,这案子实在棘手,胜算也很小,绝非简简单单的“父爱”两字可以涵括或足以让他跟女儿一起生活。因为向先生有多重人格症,心理界非常罕见而神秘的疾病。
     我的记忆像被当时的一颗大雨滴包裹,困住了,无法完整取出。
     而每一次我试图拔出来时,都支离破碎。
     那很可能是回忆太真实了,没有对我说谎。
     没错,因为当时的我跟三月都支离破碎了——
     我记得,三月发了狂般冲过去桥边,他想也不想,一脚踏上桥沿。
     他推开Chris,想跳下去,想直接跳进河中去就小乔。
     他应该大叫小乔的名字,但没有,他怕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从后抱着他。
     我不让他跳下去,我怎么可能会让他跳下去?我怎么可能会让他去送死?
     他不懂游泳,他最怕的就是水。
     这数天来,我们从专家跟医生口中,从报刊杂志的头条新闻稿中得悉了不少有关MPD的知识。但我们真的了解MPD是怎样一种心理疾病吗?还是我们唯恐不及地将向先生当成高度传染病者?MPD不等于要将我的当事人孤立,将他当成是濒临绝种的动物版放在玻璃屋里。
     我希望大家幻想一下,住在玻璃屋内二十年,每天像白老鼠般被观察跟进行实验会是什么滋味……向先生的上半生便是这样度过的。我想大部分热的答案都是:宁愿自杀,而MPD病患通常也拥有自残倾向,向先生并不是例外。那现在我们有个很好的问题,为什么向先生没有选择自尽,而是今天站在我们面前?
     三月挣扎。
     他疯狂的挣扎,用阿密的力量。
     我快要抓不住他了,我根本阻止不了濒临崩溃的人。
     一个即将失去女儿的父亲。
     但我知道,我得这样做。
     不然,下一个要承受失去的人,便是我。
     我不让他去死。
     我不让他死。
     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是救小乔了。
     他连救自己也成问题。
     ……这样错了吗?
     这是我的自私吗?
     我们都知道答案。因为他在试图自杀时得悉自己拥有一个女儿,向乔。
     拥有一个女儿并不能使我们伟大,伟大的是,你让你的女儿拥有什么。显然,向先生没有客观的有形资产,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他误杀了人还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宽恕,因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亦即是,他被界定为“心智不健全的人”。
     我们不会歧视患有末期病症的病人,即使他们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事实上,我们还会赋予同情,我们更不会剥夺他们付出关爱探望照顾女儿儿子的权利,那为什么心智不健全的人却会遭到我们的歧视?为什么我们要剥夺他这种权利?
     这数天来,对方律师一直执着于一个观点,就是向先生的犯罪记录,亦即误杀罪名及暴力倾向,认为他不适宜回归社会以及拥有接触女儿的权利。
     恕我冒昧,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指出的争议点。但当涉案人激烈争论以及媒体大肆渲染,连续数天登出吸引眼球的大字标题时,有谁会注意到向先生,这位父亲的心情转折呢?
     事实上,向先生一度打算放弃,自动退让。易岚赶来了。
     他带着两个警察过来。
     我向他们大叫,说小乔跟Larine掉下河了,叫他们快去搜救。
     我完全没时间解释经过,但易岚一看眼神已然失神、萎靡不振的Chris 就明白了。
     Larine跟小乔都不在,三月崩溃发疯,还需要多解释吗?
      他挣扎,我不敢看他湿润的眼睛。我怕看到他的眼睛。
     我知道,我一定会看到恨意。
     “我们都知道,向先生在七天之前已完全地融化了。没错,区区七天的‘正常人’时间不足够推翻误杀的记录,也不够观察他是否消除了暴力倾向。
     “如果要作为争取小乔的庭上证据,是完全不够说服力的。但当我听到这消息时,第一时间不是考虑作为呈堂证词,而是,我很惊讶很感动这位父亲竟然在短短时间之内,为了女儿而成为一个‘正常人’,堪称奇迹。
     “如之前各心理学家所言,要完全融合需要数年至十年不等,带着人格死去的病人不在少数,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向先生从出狱到他现在站在庭上,历时只有两个多月、为什么?这是因为他知道,为了小乔,他非得变成‘正常人’不可。”
     “因此,克服了自身疾病的向先生之所以会作出放弃争取的决定,并不是报纸上所写的‘一个精神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相反,他清楚得很,他比在座任何一个人都明白。这场官司着眼于小乔的现在,这位父亲在深思熟虑之下,看到的却是女儿的未来。
     “他不是突然失去照顾小乔的信心。而是他在接触过小乔的母亲后,渐渐发现并认同与他同样分量的爱。 他相信如果他此刻放弃争夺女儿,让女儿跟随母亲一同生活,未来将会更好。他牺牲了跟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一起生活的机会”
     The mermaid kissed his high, smooth forehead, and stroked back his wet hair; he seemed to her like the marble statue in her little garden, and she kissed him again, and wished that he might live.(注)
     他像一尾滑溜摆动的大鱼。
     他大叫、怒骂、哭求、呜咽、打我、骂我、想推开我。
     他的情绪在短短数秒之间转换,瞬息万变,控制不了脑袋。
     车子不知何时停在医院门前。
     易岚打开车门,与我合力将三月拉出去。
     绝不夸张,我们真的是将他拖进医院内。
     在一楼等候看诊的人们听到吵杂声,纷纷站起来,向后退。有些护士认出了易岚。
     易岚说他要去找专业的精神科医院护士,要他们先准备药物。
     易岚离开的两分钟,我觉得像一辈子漫长。
     我将三月按压在地上。
     围观的人都看着我们,议论纷纷,不敢接近。
     陆续有些护士走过来想帮助我,却被三月的蛮力挥走。
     易岚终于回来了,带同一小队人。
     他将我跟三月拉开。
     当三月离开了我的臂弯,换我开始发疯。
     “在此,我想引用易先生,亦即是控方参考证人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有些爱是肉眼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向先生的父爱正是如此。这宗曾经轰动一时、亚洲罕见的MPD争取抚养权的案件在五年后、十年后就会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甚至难以寻回报纸杂志的记录,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在小乔十一岁、或十六岁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她的父亲为他付出了什么,也许她只知道父亲曾经是个多重人格病患者,为了争夺她而跟母亲对簿公堂;也许她只能凭零星的儿时记忆,和报纸杂志上疑幻似真的资料去猜测父亲是怎样的人……
     “也许,她不会知道她父亲为了捍卫她的幸福,曾经不顾性命地付出了多少;也许她憎恨自己拥有一个曾是精神病患、有误杀记录的父亲”
     “但向先生、向三月在乎吗?不。”
     “他只在乎女儿现在与将来的幸福。”
     他们像摩西分红海般,将我跟三月分开。
     一条长廊,远远的两头。
     我看着易岚所谓的专业人士将三月围住,扯走。
     我大叫着不要给他打镇静剂、不要给他打镇静剂,他是MPD,他不可以打镇静剂。
     我大叫着要他们先治疗他的身体,他刚刚撞车了,撞得很严重。
     我大叫着别伤害他,要小心对待他,不要弄痛他。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加入治疗三月,我明明是他的心理医生,我最清楚病况。
     为什么他们要将我扯走,把我们分开。
     易岚切入我的视线,跟捉住我的护士说,让他来就好。
     他抓着我的双臂,将我推到紧贴墙壁。
     我疯狂地摇头,想要挣脱他的钳制,他挡着我,我看不见三月了。
     他说,嘘,冷静点、冷静点,三月会没事的,三月很快会没事的。
     我知道他是错的,他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每次我离开三月,三月都会出事。
     我像坏掉的留声机般不断重复,他不能打镇静剂,他是MPD,他不能。我要易岚告诉他们。
     易岚哄小孩子般抱着我的头,说,嘘,他们知道的、他们很专业、他们会知道的。
     我叫,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三月的病情,我要易岚去帮三月、去帮帮三月。
     我说,我只相信你,易岚,你一向都很厉害,求你快去帮帮三月,别管我了,快去救三月。
     我没事、别管我,为什么你还站在我这儿?为什么你不去救三月?
     我紧扯着他的双臂,摇晃着,他是我唯一的支柱。
     我一直想跪下来,易岚把我给撑起,他是我唯一的支柱。
     我一直想跪下来,易岚把我撑起,不让我跪他。
     他重复安抚我,说,会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会好起来的。
     透过易岚的肩膀,我看见他们搬来一张连有皮带的床,将三月推上去,扣上皮带。
     有个护士跑过来,交给易岚些什么。
     易岚的手上多出了一管针筒。他压着我的肩膀,抽起我的衣袖。
     我知道他想给我打镇静剂,也许还混了些安眠药跟他才知道的什么鬼东西。
     也许他甚至想给我打K他命。
     易岚要几个护士抓着我,好让他可以打针。
     我挣扎,我不需要这鬼东西,我求他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易岚。
     易岚说着对不起,阿透,对不起,忍一忍。他抓着我的手臂,将枕头插进去。
     我挣扎,易岚叫我不要再乱动,不然针头会断掉。
     “法官阁下,各位陪审团,今天此官司的结果,不只我们心知肚明,连传媒也比我们更快知道。那为什么我要接这一宗难打的案子?因为我想替当时不能发出声音、或现在仍觉得不需要发出声音的向三月先生说这席话,让在座的各位知道这父亲付出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克服了什么跟我们误解了他什么。
     “MPD并不完全等同于智商偏低或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事实上,MPD一般智商才能都偏高。”
     “我们以为拥有女儿的抚养权跟教养权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以为疯人就该关进疯人院,我们以为MPD是罕有的珍奇生物,大家都想揭开这神秘的面纱。但我们身边有人正在失去他们的子女,我们身边有 人默默地为子女而付出,我们身边有人正为不能陪伴子女成长而痛苦,这案件跟‘I am Sam’的分别是,这不是一出电影,这是活生生的、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
     “我替不能发言的向先生说的这席话和结案陈词,也许不会出现在任何一篇杂志报纸的报导上,他们只用最耸动的标题去争取销量。但我相信,这段话会深深留在听过的所有人心中,不会轻易忘记世上还有这份无名的、但确切存在的爱。更重要的是,我也相信,在小乔长大了之后,如果她对他父亲感兴趣、如果她去翻阅这一场官司的记录,那么,她一定能轻易地从中找到——父亲对她的爱。”
     我一条手臂动弹不得,被他们按得死死的。
     药液快速地推入我的血管中,倦怠席卷而上。
     我无法控制,四肢软下来,额头抵在易岚的肩膀上。
     在眼皮垂下来之前,我看见医院的大门打开,快速推进两张床。
     一张床滚过眼前。
     我认不出小乔。
     我差点认不出那毫无生机,脸色苍白如纸的小女孩。
     她动也不动,被插上了喉管跟氧气罩。
     我又错觉我看到艾莉儿。
     她被推进急诊室,拉上白帘。
     我好像听见三月的叫声,他也看到了小乔了。
     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渐渐化成模糊的白色圆点。
     我听到易岚说,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好起来,没事的。
     然后我倒在易岚的怀中。
     我记得的只有这么多了。
     我根本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做了些什么。
     之后,易岚跟我说,那天,自我进医院后就没停止过大叫。
     我还一直想跪下来,求他救三月。
     “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结案陈词,早在我第一次接触向先生时。”
     “可惜,此案最重要的人物,向乔……她现在在加护病房,生死未卜,心脏一度停顿。”
     我比三月更早醒来,跪在他的床边。
     这病房该死的苍白得、冰冷得像太平间。
     男人笔直地躺在床上。
     四条皮带牢牢将他绑住,他的手脚动弹不得,只能移动头颅。
     我不知道自己比较希望他醒来,还是暂时别张开眼。
     他的眼皮颤动两下,然后缓缓打开。
     他睁眼得那么迟疑、那么不愿,仿佛不想再醒来,只想永远沉睡下去。
     仿佛想就这样死去算了。
     他涣散的瞳孔有了焦点,他看着天花板。
     然后眼珠子慢慢地转向我,目光停驻在我脸上。
     他的表现异常平静,我宁愿他不要那么淡然。因为我知道,这是他绝望了的表现。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自己现在的状况都不在乎了。
     ……小乔呢?
     他干涩的嘴唇无声吐出这三个字。
     轻得像一抹叹息。
     “……她没事、她很好。”我答。
     因为我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
     因为我只会给他这个答案。
     男人那双平静得让人心碎的眼睛凝视我。
     仿佛想要说服自己相信我。良久,他的嘴唇再度蠕动——
     你说谎。
     他没发出声音。我看不出他是谁。
     我才发觉自己多怕他在撞车后脑震荡或出了什么艰涩名词的意外。
     让他发了疯、失了忆,变成一个不是三月也不是阿密,我所不认识的人。
     我多怕他人格再分裂,或为了逃避这比任何一次更巨大的痛苦而发展出新人格。
     因为他的脑袋是多么脆弱,经历过撞车、Larine跟小乔的意外后,回复正常反而堪称奇迹。
     但,谢天谢地,他没有转身走掉。他是三月,向三月。
     “……你说谎。”
     他从喉头挤出了声音,干涩沙哑。
     那声音平淡、毫无起伏,却蕴含深不可测的巨大悲怆。
     三月大张的眼睛滑下一滴眼泪。
     滑过他的脸、流进耳廓。
     我紧紧闭上眼睛。
     我跪在床边,痛苦地将脸埋进手中,眼泪滑出指缝。
     天啊。我知道,三月快要失去小乔。
     而我,我正在失去他。
     “If human beings are not drowned, ”asked the little mermaid,” can they live forever? Do
     they never die as we do here in the sea?”(注)
     这宗轰动一时的案件。
     记者一如往常地窃听救护车的频道,紧接着警方的脚步赶到现场。
     他们想知道这宗八号风球下的悲剧所有的内幕,他们要知道那对母女为何坠河。
      他们翻出了三月跟我的名字。
      他们用最危言耸听、最吸引眼球的字眼去形容亚洲罕见的MPD病患。
      报纸杂志从开庭起一连卖了好几天头条,他们像蛆虫般围在法庭外面,像长臂猿一样向我们伸出麦克风、摄影机跟闪光灯。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又无孔不入。
      他们二十四个小时在我跟三月的公寓楼下埋伏,不管三月是否在住院。
      阑律师是知名的大律师,战无不胜。
      易岚也是权威的心理医生,心理界无人不晓。
      只有我,我是默默无名的小助理一个,却被他们翻出了前半生,访问所有跟我有接触过的人,得出一些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评价,仿佛剖析我对了解这案件有所帮助。
      他们将我打造成一个天降好运的小角色,误打误撞接了这心理界的最大案件,就像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种经典主角,他们猜测阑大律师跟易岚对我无条件的帮助是否有所内幕。
      这案件足够戏剧化,具娱乐性,剧情高潮起伏,仿佛一出精彩的连续剧,让销量节节飙高。
      他们将我跟三月的照片登出来,下面却写着MPD跟他的心理医生,取代了我们的名字。
      最后一天开庭,那天早上报纸加印,头条标题是阑律师将一尝败北。
      这数天以来,本来不认识阑律师的人如果有看报纸都起码知道他从无败绩。
      如果阑律师此战败阵,将会是他律师生涯中的第一笔败仗。
      这就是阑律师所说的“不止我们心知肚明,连传媒也比我们更快知道。”
      死者已矣,我跟三月、阑律师都认为再没有必要再翻旧账,将Larine的犯罪记录公布出来。
      那对案件毫无帮助,只会对Larine的声誉作出无可弥补的伤害。
      Larine身为母亲,最后对女儿所付出的伟大牺牲,足以令三月原谅了她。
      三月要小乔记得母亲最完美的模样,这样就够了。
      Chris被判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而我们为保Larine的声誉没有指证陈永泰,只放他于惶恐中度日。
      最后,毫不意外,法官因为三月的犯罪记录而判了败诉。
      我们输了。
      一度危急,一度心跳停顿,让我跟三月以为会失去的小乔,竟然奇迹般的快速好转起来。
      仿佛有来自她母亲的庇佑,因为她母亲取代了她而离去。
      由于小乔没有父系亲属,而母系亲属不愿意收养她,近日才转往普通病房修养的小乔,之后会转往社会福利署机构,让法定监护人照顾。
      传媒们形容这案件是一宗悲剧。
      半个月后,连传媒都不再关心这宗悲剧了。
     注: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36),“The Little Mermaid”
     第十七章 The NEW ENDING of Mermaid
      多重人格患者跟他的小女儿的悲剧已告一段落。
      即使这故事还在延续、发展,有更多更多的剧情,在他人心中却早已标上END。
      而我的,我的悲剧还未落幕——
      它正要开始。
      She knew this was the last evening she should ever see the prince, for whom she had for saken her kindred and her home;she had given up her beautiful voice, and suffered unheard-of pain daily for him, while he knew nothing of it.(注)
     我倚在走廊墙上,看着男人的背影。
      男人跪在客厅,面前是拉开的圆筒袋,他把东西一件又一件的放进去……
      他仍穿着那件红蓝的运动外套,袖子推到手肘。
      我看他柔软的发端、发梢紧贴着脖子的部分、颈背的线条、纤细的肩膀、露出的半截手臂跟骨感分明的手,看着他每次张开大掌心、收拢手指,看他被牛仔裤紧裹的大腿线条,因蹲下而拉直的小腿……我看他,直到不能把他看的更清楚。
      我希望他永远收拾不完,那么,我就可以永远看着他。
      即使我没勇气绕去前面或从后面拥抱他,至少,我的眼睛拥有他。
      但他的东西那么少、那么少,即使他将我买给艾莉儿的故事书都带走,即使他将我买给阿密的颜料们都带走,在我漫长的凝望中,却仿佛只花了数秒。
      “撕拉”一声,他拉上拉链。
      那已经变成我熟悉的声音了,我转身,进厨房拿了两罐汽水。
      我走出去,把两罐都打开了,将其中一罐递给他。
      这样一来他不能拒绝,我至少再拥有他一罐汽水的时间。
      他嘴角牵了个弧度,点头,接过去。
      我坐在沙发上,发觉他也只喝了一小口,汽水罐在两掌中搓来转去。
      铝罐很冰凉,水珠湿湿地印在掌心上。但我们都没有意欲去喝。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拉上的运动袋,点一点头。
      即使他已经可以说话,大部分时间,他更像是遗忘了重新捡回的这种能力。
      两秒后,他才发觉了般补上:“恩。”
      然后我低头,盯着水滴形开口跟里头的黑色泡沫。
      我跟他相处的时间已经一点一滴地溜走了,像急速消萎的泡沫。
      但我却挖不出任何话题,再听听他的、阿密的、艾莉儿的声音。
      说什么都不对。
      经历过如此多的事情,好的、坏的、可怕的,我跟他之间生出一道空气墙。
      真空的沉默将我们隔开两边,那流动的尴尬那么明显。
      我跟他曾经亲密得肌肤紧贴在床上翻滚;曾经在夜深时肩并肩、蹲在客厅只为了擦走地板上的颜料干渍,那种“累死了,都是阿密不好”的微妙感想不用说话只用眼神就能享受;他曾累得电视看着看着就睡下,头颅挨在我的肩膀上,睡得那么安心、沉得像小孩子。
      现在却连递罐汽水给他,也只换来他礼貌的微笑致意。
      他完全融合了,变成一个正常人,与他的心理医生的关系也止于此了。
      所有我熟悉到心痛的部分,全部组合起来竟变成了陌生人,怎么可能?
      Larine死了之后,他失去小乔之后,说什么都不对了。
      我没办法再跟他闲话家常,说生活中最琐碎的小话题,说今天上班如何如何,星期六日要带艾莉儿去什么地方玩。发生过如此悲怆的、巨大得令人忽略不能的悲剧,仿佛一座倒塌的摩天大楼立于面前,明显不能视而不见。
      我不知道多久之后,这悲剧的残骸、痛苦的碎片才会被风沙给掩盖、被时间风化,直到看不见了,你得将双手按在沙发上才能感觉点点突起。
      我只知道不会是现在,也不会是明天。
      没人想碰那光看就能被割伤的碎片,但说些不管痛痒的事太没神经了。
      我们失去了话题,然后失去了言语。
      Larine跟小乔徘徊在我们之间,于是我们不再亲密、贴近如昔。
      她们是股烧焦的味道,无处不在地提醒我们曾发生的灾难。
      我还能跟他说什么?这不是他的错,无论他决定打官司与否?这一切会发生全因为Chris那疯子,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叫他别自责,因为他毫无责任,他也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我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地再挑起他的疮疤,碰的他伤口?
      当我与他在同一个位置拥有同一个伤口的时候;当我也绝不希望别人去碰、去提起、甚至努力要自己不再去想的时候;当我也在等待一个谁来告诉我“这并不是你的错,你无须自责”的时候。
      但这真的不是我们的错吗?惨得不能再惨的悲剧终结,参与其中的人不可能全做对了,我是说,如果所有角色都没错,在每个分歧口都选对了路,那么结局不会是这样。或多或少,每个人都做错了一些、行错了一步,错过了某些关键时刻,才会引发最后错的离谱、完全歪曲的结局。
      有人死了,就在我们的面前。
      数秒之间就夺走了一个小女孩相依为命的母亲。
      谁能真的大声说自己没错,谁能确定自己全都做对了?
      我都快要找易岚当我的心理医生了。
      突然,“嗡嗡”的声音响起。
      搁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我们轻轻一震,被拉回现实。
      屏幕上的蓝光衬出“易岚”两字,我拿起夹在两人中间的手机,按了结束键。
      在我沉思的那段时间里,三月好像在看我身后墙壁的句子:你可以盖着变暗,我不能变亮。
      阿密留下的句子。
      手机的震动让他终于找到了切入点,不用勉强装出依依难舍的样子。
      三月的眼神移开,精准地找到客厅的时钟,“……我应该走了。”
      也许我们都在等待这一句,也许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他拉起袋子的肩带站起来,我也站起来。
      汽水只啜饮了小小一口,其他原封未动。
      我在T恤上擦了擦湿了的手心,与他一起走到门口。
      他来到跟离开时都是同一套衣服,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多带什么。
      我拉开门,他走出去。
      因为传媒的大力煽动,这宗官司引起社会的高度关注,说要给予多重人格病患者最基本的人权、不要歧视他,让他过正常生活的人们很多;说他害死了前妻、害惨了自己女儿的也大有人在。但他们都不懂三月,他们没一个人了解三月,他们只是随风起舞,乐于高谈阔论而已。
      法庭要给社会一个交代,满足他们对连续剧结局的期待,在安排好小乔暂时的生活后,他们便擅自改写三月的结局,报纸杂志谴责社会福利不够完善,涵括范围不够广泛才会出现像三月这种漏网之鱼,衍生出这样的悲剧。
      于是法庭“建议”三月接受社会福利署的“援助”,暂住进福利机构,为了社会安全跟他以后的生活,承诺会给他妥善的医疗以确保他完全康复才重归社会。
      我不认为政府会突然良心发现,纯粹是因为舆论压力太大,政府必须作出交代。
      那交代就是把他给藏起来不让人看见,等到云淡风轻,没人再记起时再任他自生自灭。
      但让三月去暂住是必须的,不然我们每天一睁眼就要应付围在下头的记者,不知何时才能回复正常生活。我不能让三月千辛万苦地完全融合了,却在享受正常生活之前就被剥夺了。
      三月知道他得乖乖听政府的话,因为这次跟他争夺小乔的便是这庞大架构的怪兽,现在小乔的教养权在法定监护人手上,他得表现出乖巧无害的样子,好让他们准许他接触女儿。
      而且他……现在有了阿密的力量,他会生气,必要时出拳也不会犹豫,能保护自己了。
      即使如此,我知道自己还是会担心他。
      无论如何都担心他。
      他今天要搬出去了。
      This was the last evening that she would breathe the same air with him, or gaze on the
     starry sky and the deep sea; an eternal night, without a thought or a dream, awaited her: she had no soul and now she could never win one.(注)
      “我一有时间就会去探视小乔,你也很快就会被安排跟小乔见面的,不用太担心她。”
      “……好。”他说,站在走廊,将运动袋的肩带背紧了些,“谢谢你。”
      “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打电话给我,如果想回来住也可以的,你知道。”
      他点了点头,略长的刘海震落在眼皮上,眼睫毛的阴影细长。
      我真想将嘴唇压在他的眼皮上,亲吻他冰凉的眼睛。虽然我知道我不会。
      我真舍不得他。
      透过他的肩膀,我看见有部车停在公寓楼下,窗纱后有人在探头探脑。
      那是通宵守候的记者们,他们想拿到独家消息跟照片,仿佛三月是濒临绝种的生物。
      我必须放手,必须放他走了。
      “好好照顾自己,那……就先掰掰了。”
      我苦笑,大概……
      只有他失忆、或我失忆了,我们才能重新开始。
      他侧身,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
      他转头,看着倚在门边的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他想说“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仿佛是最后程序、必须做的步骤,不总结就了结不了。
      我不要听他说这一句,我不要承认我们变成了陌生人。
      我不要他用一句话切断我们的联系,仿佛我们的关系真的仅止于此,一句话就可以涵括、结束。
      不应该是这样的。该死的,这礼貌得残酷的事他已经做过一次了,我才不要承受第二次。
      他终究没说话。
      他再度开始流浪。
      他闯进我的生命像突切进来的剧本,离开时却是淡出的镜头。
      在他转身离去、在他离开我很久、很久之后……
      我还倚在门边,仿佛他只是出门买做晚餐需要的东西,很快就会回来。
      三月搬出去之后 ,生活还是继续着。
      但好一段时间里,我还是能频繁看见他——便利商店里的杂志架上。
      三月是封面故事,也不知哪个神通广大的记者找出了他求学时期的照片,穿着制服的三月比现在更年轻,看着镜头笑得腼腆青涩,一看就知道是乖巧的学生 。我收集有关他的报导。
      很多杂志都建立了多重人格症的特辑,他们毫无例外地邀请我接受独家专访,接触不到三月跟阑律师,他们便将目标转向我。我全部都拒绝了。
      遇上态度良好的记者,我还会建议他们去找易岚谈谈,也许易岚会乐意接受。
      说起易岚,我跟易岚的关系慢慢转好了。
      像回复从前无忧无虑的学生时期,回复到单纯无杂质的时光中,感情却比以前更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奇迹般的事情会发生,却又明白世事没有任何定律可依循。
      也许我们就正中那句谚语,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便是跟他吵架。我跟易岚拖拖拉拉如此多年,为了三月的事终于正面相撞、激烈冲突,吵得火花四溅;而且我也明白,真正的朋友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总会出现,不会遗弃你,就像易岚对我一样,而我知道我也是同样。
      我们现在偶尔会通电话,交换一些日常琐事,说那些难缠得像牛皮糖的记者坏话,在下班之后约出去聊聊天、喝喝酒。若我们真的没地方可去、若他赶不及末班车,我不再拒绝让他上来我家。
      我们由始至终都没有提起三月。
      我还是当那个小小心理诊所的小小助理,等待风头淡去。
      房东以为我成了名人,风风火火杀上来说记者每天围在公寓下造成困扰,把租金翻了一倍。
      我没说什么就答应了,即使那与我同居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我还是一直付他那份租金。
      我保留了他的房间,艾莉儿的东西原封未动,我每天进去打扫干净。
      三月没有带走艾莉儿的玩偶们。也许他不想艾艾它们跟着他流浪、居无定所,也许他希望月月它们留在这个家,也许……他希望留下密密它们来陪伴我,代替他陪伴我。
      巨大的海绵宝宝每天坐在沙发上等待我下班回家,艾艾则盖着被子躺在艾莉儿的床上,等待我每天进来整理清扫的时光,至于月月跟密密则是随性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落,每一个我看得见的位置。
      它们不会说话,没关系,因为三月也不会说话。
      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贴近一家四口的最好地步。
      对了,不得不提的是我翻出了录音带。
      艾莉儿在面临生死关头时为了他们而藏起,然后封锁了的记忆。
      “最有可能藏起带子的地方在我们随身物种,但就是找不出来。”阿密说。
      “有……粉蓝色的、很可爱的……海豚……海豚、海豚……”艾莉儿说。
      在艾莉儿被融合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她的所见所闻,那时候我以为她在说海底风景。
      直到许久之后,我抱起月月,猛然记起她跟阿密说过的话。粉蓝色的海豚、随身物。
      我们当时没发现,融合艾莉儿如同将冰块融化,里头的秘密一角露出来了。
      我用拆线刀小心翼翼地剖开有点历史的绒线玩具,棉花涌出来,我在海豚肚子中找到带子。
      令他们受如此多的苦、四处逃亡的带子,甚至小于我的手掌。
      我盘腿坐在客厅地上,看了好一会,然后将磁带抽出,变成一堆黑色丝带。
      我拿起针线,一针又一针将月月修补起来。
      我回复了三月出现之前的生活,但我知道,一切不再一样。
      我有想过去探望三月,就像我之前承诺他的,但每每到要真正去做时就却步了。
      我害怕我跟三月变成了陌生人,我害怕自己去探望他不过是证明这残酷的事实。
     只要不去见他,我就能永远活在以往的美好时光中,不会被戳破,不会被任何人事物所破坏。
      但在思念盖过了恐惧、寂寞让乐观过大的时候,我真的有去福利机构。他们将我拒之门外,也不知道上层下了什么命令,他们不希望我接触三月再引发传媒没完没了的追踪报道吧。美其名是很抱歉我的名字没有在向先生亲手写下的访客名册中,事实上我的名字是他们的拒绝来往户。
      我生气难过,同时却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后我再尝试了好几次,没一次得其门而入。
      我连三月是否真的在那个鬼地方,或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知道。
      他们倒没有阻止我去见小乔。
      小乔寄养在离家很远的某间福利机构中,有一个取代她母亲的人物叫法定监护人。
      我跟那位监护人接触了好几次,她是个笑容可掬的中年妇女,育有四个子女都长大成人了,她似乎有用不完的母爱,于是便当上了照顾孤儿的义工,被她抚养过的孤儿已经有好几个。
      比起当小乔的母亲,她更像小乔的婶婶。她人很和善有耐心,小乔很喜欢她。
      一开始,她不愿意让情绪还不稳定的小乔跟陌生人见面,直到她得悉我就是小乔父亲的医生。
      我跟她谈了很多很多,她说第一次见到小乔便在医院,那时候小乔刚刚失去了母亲,医生怕她承受不了,会失去生存意志,于是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当小乔问她妈咪在哪里,为什么不来看她时,她都心酸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到了最后,还是她跟小乔说,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我听着她的话,仿佛再一次听到阿密说三月的故事,重演三月年幼失去母亲的悲剧。
      小乔闹了很久的脾气,天天都在哭也不吃不喝,哭累了就睡觉,醒来又哭。
      那时期的小乔让她很头痛,纵然身体无碍了,心病却怎样也无法治愈。
      一直到她告诉小乔,母亲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才牺牲的,你仍拥有一个好父亲,父亲正在辛苦地接受疗程,只为了早点康复然后与你在一起生活,很快就会来接你回家,所以你也要努力康复。小乔终于停止哭喊,好好振作起来,希望能表现得精精神神好让父亲安心,好让父亲能快点来接她。
      说到这儿,女人拭了拭眼角,欣慰地说小乔真的是个值得疼爱的好孩子。
      我诚恳地向她低头致谢,感谢她代替三月向小乔付出。
      她说,即使我是小乔父亲的心理医生,她也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让我接近小乔。我甚至感谢她这种严谨的安排,因为她照顾小乔并不是马虎了事,并不是作作样子。
      当我看到小乔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三月的、艾莉儿的缩影,我鼻酸。
      离我上一次看见她好像有一世纪了。她认出我,同时,我这不速之客也提醒了她的伤痛。
      她躲在女人的身后,那紧紧抓着裤脚的小手让我很心痛。
      她露出的那双怯生生的眼睛,跟艾莉儿第一次看见我时如出一辙。那时我就知道了,无论我要花多少时间、无论要多久,我都一定会进入她的心房,取得她的信任,代替三月当她的亲人,去照顾她、疼爱她,弥补她心中的缺口跟抚平她经历过的痛苦,让她主动来牵我的手。
      我知道自己办得到。
      为了三月、为了小乔,我一定办得到。
      自艾莉儿来到我身边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很有小孩子缘。
      半年之后,小乔的访客名册上出现了我的名字。
      还是她亲手写上去的。
      她的字迹还是有点歪歪的,很可爱。
      我记起了从三月手上接过的生日会邀请卡,那是我跟她的关系的起点。
      而毫无例外,每一次我看见访客名册上的名字都会心微笑,禁不住感动。
      小乔乖巧懂事,大家都很珍惜这个小女孩。在头一两次都会打量我、煞有其事地翻翻访客名册才让我进去的工作人员们,现在看见我都会大声招呼,拉着我交换一下小乔的近况才让我进去。
      我可以带小乔出去玩了。
      开始的时候有监护人跟着,直到第九、十次之后,她才让我跟小乔单独出去。
      小乔知道我要跟她出去玩很兴奋,老远看见我就跑过来,仿佛一秒也等不及了。
      她扑进我的怀抱中,牵起我的手,当她跟三月如出一辙的柔软黑发披在我手臂上,当她满载期待跟信任的大眼睛看着我,我仿佛拥抱着艾莉儿,我在她身上找到了艾莉儿的灵魂。
      每一个周休,我跟艾莉儿曾经拥有的玩乐行程表,现在让小乔延续下去。
      我带她去的第一站,便是我跟三月的家。
      即使监护人吩咐我别跟小乔说太多关于父亲的事,就怕她会记起丧亲之痛,也怕她会太挂念还不能见面的父亲而变得郁郁寡欢,但在小乔主动向我问起三月的事时,我还是偷偷地,一点一滴、巨细靡遗地告诉了她,因为那是她最渴望知道的事,也只能透过我而得知。
      我跟她说她父亲是个多么好的人、她的父亲有多么爱她、她的父亲为她付出了一切。
      然后,小乔要求我带她去看看父亲的家,她想要看一看、摸一摸父亲的痕迹。
      她想要借此接近她父亲、感觉她父亲,即使一点点也好。
      我们打勾勾守着这个秘密不让其他人知道。
      就像我跟艾莉儿偷溜出医院看烟火般,我们神秘兮兮地进入公寓,寻找三月的痕迹。
      仿佛那不是我的家,仿佛我昨晚没有睡在里头那张床,仿佛我也是第一次踏足的陌生客人。
      我跟她进行探险,宝藏是她父亲留下来的所有足迹。在小乔心目中,三月就是个如此值得深入探究、敬爱敬重的亲密伟人,伟大的爸爸。
      果不其然,她甫进来就看见了沙发上巨型的海绵宝宝。
      (我还能说什么呢,那坐在沙发上的海绵宝宝脚板可以碰地,它跟小孩的高度没两样。)
      她兴奋地叫了一声,完全忘了矜持地扑过去,紧紧搂着那令人羡慕的小子。
      那小子今天非常尽责地完成了接待贵宾的任务。
      我跟她说海绵宝宝是我送给她爸爸的圣诞礼物。
      因为她爸爸也很喜欢海绵宝宝,每个星期都准时配着点心收看卡通。
      小乔“咯咯咯”地笑着,很高兴爸爸有跟她一样的爱好。
      然后她看见了墙上的句子。
      沙发后用颜料泼洒而成的十二个大字,近看像有心思的抽象艺术图,远看,才看得出是字。
      小乔看了好一会儿,又后退两步看,再退后三步,再退……直到她完全理解为止。
      她问我那句子的意思,我预备了永不退潮流的答案:“这是你爸爸写的,待你长大后就明白了。”
      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那是阿密留下的句子、左手的笔迹。那是阿密对我的指责。
      那个爱恨分明、闹脾气就直接大肆破坏却叫人不得不爱的大男孩,他存在过的印记。
      因为这个家曾住了不只两个人。她长大之后会明白的。
      我再带她去艾莉儿的房间。
      那个不论何时都飘着油彩味,角落堆积了很多油画的秘密国度。
      这次也没有令她失望,我才打开门她便灿笑如花,如同进入童话中的饼干屋。
      我搞不懂为什么女孩子永远只用零点零几秒就找出芭比。
      小乔“咚咚咚”地跑进去,将海绵宝宝安放在床上,然后才去拿被子中的芭比艾艾。
      她爱不释手地抚摸艾艾的红发跟鱼尾,我告诉她,那是她爸爸留下来送她的,知道她会喜欢。
      小乔的眼睛中闪出无数小星星,肯定觉得爸爸太好了,是个有求必应又无所不知的圣诞老人。
      我倚于门边,宠溺地看她摸尽每个角落。
      她抱着艾艾像翩翩共舞,阳光洒在她飘起的裙摆上,小小脚印印遍每一个角落,她摸壁纸、摸房间中的每一样东西,也一屁股坐上三月的床,弹跳数下仿佛玩弹簧床,然后她呈大字形仰看天花板。
      我抱起海绵宝宝,躺在她身边。
      狭窄的床要容纳两人太勉强了,但我们毫不介意,就这样静静看着天花板。
      仿佛天花板上投影播放着一套电影,三月的所有流浪跟心路历程。
      良久,就在我们都快睡着的时候,她轻轻启唇,问我:“透,为什么那里会有张纸?”
      纸?
      什么纸?我每天进来这房间扫地拖地,地板上别说是垃圾,连灰尘也不见得有吧。
      我疑惑皱眉,“吱嘎”一声坐起来左看看右望望,还是看不见有“纸”。
      小乔也坐起来了,她放下艾艾,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起下床,“那里。”
      小乔带我走到墙角。
      她蹲下来,也催促着我快一起蹲。
      我根本蹲不了那么低,只好跪下来。她的小小指尖就指着墙角。
      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墙角……正想这样回应,我却看见了一隅有点点黑色。
      我把头颅凑到都快献吻上去了,才看见原来墙角写了字,是阿密跟三月、艾莉儿三个的签名。
      奇怪……他写的地方真的太隐蔽了,我打扫这么多次都没有发现,而且他在墙角签名干什么?
      难道阿密那个变态小子真的有在墙上乱涂鸦的癖好吗?还是他们要宣示房间的拥有权?
      小乔看见我凑得快将脸贴上去、又将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被逗得咯咯直笑。
      “我要撕了哦!”
      她爽快又娇蛮地宣布一声。
      我还搞不懂什么跟什么时,她竟然用两只小指头刮起了壁纸!
      喂那是我家的壁纸吧?她竟然说撕就撕……等等,我家何时铺壁纸了?这里从来都是油漆的!
      我瞪大双眼,惊讶自己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发现,我家全部都是油漆漆成的墙,只有这一面,这一面墙的墙角翘起来了,那是纸角,并不是壁纸……难道会是?不可能的……难道是……
      小乔跪在墙边,煞有其事地深吸一口气,小手一扯。
      签名们卷起,那张纸出乎意料地轻易剥离,露出的三角形充满色彩。
      那是宝蓝跟鲜黄的颜色,那是油画的质地……不会的……
      我轻轻摇着头,膝盖颤抖着撑起来,步步向后退……
      为了揭开更大的面积,小乔站起来,两手一起抓着纸的边缘。
      她一鼓作气地向左跑,画纸顺利由下翻开,一口气露出半面墙。
      我掩上嘴巴。
      ……天啊。
      小乔跳了又跳,将最上方的大纸角也扯下来了。
      倒下来的巨型白纸有她两倍高,盖着她的头,她笑着从纸下跑了出来,站在我身边。
      两米高、三米宽的巨纸完全落下,那是张画纸。
      这才是真正的探险终点。
      这才是真正被藏起来的宝藏。
      覆盖的巨纸后,墙壁涂满了色彩,没一处留白。
      ……我从来没发现这砖墙竟然有这样的秘密。
      我从来没有发现他们何时画了这幅画,就在这堵墙上。
      绘制一幅两米高、三米宽的壁画需要多少时间,又有多困难?这就是为什么……这房间总是充满油彩味?我以为只是阿密为了不让油画被晒到而不开窗,所以困住了这个挥之不去的味道。
      难道他们为了不让我发现所以守口如瓶?他们要费多少心思、多少工夫才可以毫无痕迹?
      他们隐瞒了多久?本来决定何时告诉我的?艾莉儿融合之后吗……却苦无机会吗?
      斜照的阳光洒在这幅巨画上,美得让人惊呆。
      颜色层次层层叠叠,站在前面,仿佛置身画中,亲历其景,嗅到香气。
      那是艰巨得让人感动、壮观得让人哑口无言的壁画,无疑是他们最好的作品。
      “……这也是爸爸送我的礼物吗?”
      与我一同被震慑的小乔,喃喃问道。
      我知道,这幅画一定是送给小乔的。
      他们虽然不曾宣之于口,但一定一直、一直期待着接小乔进这个家、这个房间入住。
      所以才会在墙上绘画,让这里充满缤纷色彩,不再冷清,充满童真跟希望。
      我牵起她的手。
      颤抖的指掌寻找到她的手,然后握紧、握紧,完全包裹着她的小手。
      我们并肩,手牵手地站在墙壁前,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到画中。
      ……很温暖、很温暖。
      “透?”
      她问。从交握的手中,她感觉到我的激动。
      我的手、不、我整个人在轻轻发抖。
      她抬头看我,我知道在她眼中,现在的我是什么狼狈模样。
      很温暖、真的很温暖……
      明明这样温暖,眼泪却似自有主张地滑下,也许是……太暖了。
      我看着眼前的画,三月、阿密、艾莉儿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力绘画的画。
      也不知道为什么,泪水无声地、静静地,一颗接一颗,滑下脸颊。
      滴在T恤上。
      我们牵着手,站着、看着,久久、久久。
      我记起他,我记起差不多要遗忘的那一晚。
      “为什么你不画向日葵?”
      “向日葵?”
      “对啊,我看完这幅又黑又绿的,突然好想看明亮色调的图,例如对比色的向日葵。你会吗?”
      明亮得已经不能再鲜活的,太阳黄跟天空蓝要刺痛的我眼睛。
      我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这也是给我的,我知道。
      他们送了我一片向日葵花海。
      泪目中扭曲的花茎,像风吹起,令花海摇曳。
      无论是谁的手盖着让我们变暗,我点亮了三月,而阿密点亮了我。
      我知道,这故事从来只是这么简单。
     三年后
      我拔开听诊器,转身。
      椅子“吱嘎”一声跟着旋转,我抄起钢笔写了写,然后从头至尾扫视一次。
      “……药物跟食物过敏蛮严重的,除此之外没什么问题,只是体重有点轻。”
      坐在床上的青年套回鼠灰色上衣。
      好一会儿,医疗室内静默无声。他问:“……那是你的女儿吗?”
      我继续写字,只是跟随他的视线,瞧了一眼桌上的木相框。
      日日夜夜都对着那张照片,我即使闭眼也能在眼皮上看见,“嗯哼。”
      我不置可否。虽然比较像叔侄关系,但说是我的女儿也不为过。
      青年接着说:“医生好年轻。”
      我终于分神看他,看得久一些。
      虽然没有表现,但我心底蛮惊讶这菜鸟竟然与我攀谈起来了。
      并不是我只花十分钟就已摸清了他,只是菜鸟刚进来都是这样子,我看过不少了。他们都以为很快就会出去,于是有点自命清高的味道,对人不理不睬,不打算建立“里头”的关系。
      而这新人看上去清秀,冷冷淡淡的很干净,应该也满自傲的,想不到反而先打开话题。
      “我才不想被比我年轻的小子这样说,这句你省点用吧。”
      他听得出我话中有话,于是微勾起嘴角。
      这里没有女人只有男人,而“泡妞”的老招对我不管用,我已经听厌了。
      但他的确挑起我些许的兴趣,虽然我叫他去找别的搭讪,老实说,这里很难找到比他更年轻的。他档案上的照片像学生照,真人看起来却更年幼,像大学还没毕业。
      他的气质,他的清淡让我想起那个人。
      我翻了翻压在病历表下头的档案。
      还好,是商业诈骗,判的不多。不是我在说,他跟某人都很有成为艺术杀人变态的资质。
      我告诉他体检完结,可以离开了。
      他站起来,踩地时摇晃了一下,还不习惯双手被拷着,维持不了平衡。我背上包包,转身。
      他是今天最后一个工作。
      我收拾档案,听到他在扭动门吧。
      我用拖鞋头勾出最底部的抽屉,拿出一条巧克力棒。
      这是某一号不上道的蠢蛋送的,以为用不超过6元的巧克力就可以拐我上床。
      仿佛我跟他们一样全年无休、或没钱出去买一盒比利时或巴黎的巧克力。真好笑。
      “……喂。”我叫住他。“我不大吃巧克力。”
      我像自视过高的学长,自作多情想塞点甜食给学弟。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接过。
      “谢谢。”
      那瞬间,他的眼睛燃起微弱的光,仿佛刚擦的火柴头,仿佛被抚摸的猫咪。
      证明我的自作多情是被需要的。
      良久,他没走出去。站在原地问:“……要带她去吗?”
      我背对他,却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我的书桌上有两个相框,一个载着小乔的笑容,另一个是疑幻似真的向日葵花田。
      乍看之下,可能在普罗旺斯可能在北海道,而天知道这片花海到底在哪里。
      我弯起嘴角。
      手肘靠在椅背上,只转过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希望这高危险工作的薪水丰厚到足够我跟小乔直航到那男人脑海中的花海。
      青年出去了。
      我在离开医疗室之前,顺便撕走今天的日历。
      日历并非只倒数发薪日。
      明天,刚好是我失去三月的第一千一百天。
      经过球场的时候,男人们连球都不打了,隔着铁栏净顾着看我。
      他们太少看我不穿白袍,更少看我走出粉蓝色大闸。我算是他们的半个同类。
      跟我比较有交情的男人向我挥手,大叫着“医生要休假吗”、“掰掰医生”、“不要喜新厌旧啊快点回来”、“要知道路回家不要出去泡妞”。我也向他们挥手,叫他们不用太挂念我。
      我说休假有数天,会有别的医生替补我的位置,要他们好好相处。
      他们说他们讨厌那个医生,他是个混球。
      这里的人总是讨厌新人。
      甫进这里通常只有两种结果,一是讨厌到要欺负你,二是喜欢到要欺负你。
      他们不会让新人太好过、太投闲置散。我已经过了菜鸟的阶段,却还未够资格成为老鸟。
      那是易岚介绍给我的工作,我怀疑这世上有什么事他办不到、有什么人他不认识。
      当我拜托他给我找有关惩戒教署的工作时,我不需多做说明,他心里也有数。
      我是说,以我的资历能在惩戒属担任什么好勇斗狠的工作?
      易岚明白我在说的是狱医,而我的心理学执照也轻而易举让我过五关斩六将获得了青睐,毕竟,里头的人不是善男信女,只有基本的医疗知识、包包纱布、涂涂药水是不够的。
      我当狱医的日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是足够让他们知道我不好惹。
      前任狱医跟我的差别只在,他不够胆打空气针,而我让那群混蛋们知道我真的敢。
      不管医疗室或牢房,只要在铁栏之内,对我来说并没分别。
      我唯一要做的只是进入箱子之中,管它抢劫银行。
      我们从不宣之于口,就像这几年从没提起过三月一样。
      我当狱医不是临时起意,不是自告奋勇去做厌恶性行业,不是想故意堕落给易岚看。
      三月已经失踪半年多了。
      没人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他像一缕蒸汽,突然消失无踪了。
      我事隔两天才被通知,他们说三月偷跑出去是为了见女儿。因为他们遍寻不获三月,想知道那男人是不是来找我了,或我有任何关于他的线索……他们真正怀疑的是我把他藏起来了。
      我宁愿我有将他藏起来,我三年前早该这样做了。
      那段时间我像个疯子般毫无头绪、漫无目的地寻找他。
      我应当是最了解他的人,但我连工作都掉了也找不到一丝线索。
      我已无计可施。
      我不能说期待着阿密犯罪。
      我不能说这是因为我再没办法一个人留在太过宽阔的家,我怕终会陷落在那片花海中。
      向日葵点亮了我的深渊,让我看见我堕落得有多深、而渊谷又有多空旷。
      他留给我那一大片无尽的寂寞太过美丽、难过太过壮观。
      我看不见尽头。
      我只是想见他。
      门铃响起。
      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在床上翻滚了一圈。
      被子滑了下来,背部露在冷空气中,我瑟缩一下,伸手去捞手机。
      对,我今天……约了小乔……要带她出去玩……
      手机上没有显示关闭闹铃的画面,不是手机的闹铃在响……
      我抹一抹脸,才发现是外头有人按门铃。
      天啊,究竟是谁啊?现在才九点,难得的假日竟然不让我睡晚一点?
      我跌跌撞撞的下床,好不容易找到拖鞋,冲去开门。
      门开了。
      “……谁啊?”
      ……他没有说话。
      “Oh if he could only know that! I have given away my voice forever, to be with him. ”(
     注)
      男人站在我面前。
      我一秒觉悟了,原来我还在做梦。我将门关上。
      门铃再度响起,我开门。
      男人带点不好意思,又有些着急。
      他松开拿着袋子肩带的手,竟然打起手语来。
      他不能说话。
      而我从没看过他打手语。对啊,他懂的,他念过特殊学校。
      我像呆子般看着他,如在梦中。
      他拉开运动袋的拉链,把一个有点折曲的文件夹拿出来。
      他递给我,我下意识地接下,倒出里头的东西——
      一叠剪报。
      厚厚一整叠,但我不用翻阅。
      劈头第一张的剪报便有我跟他的照片。
      后头的第二张、第三张……全部都是相关报导,我知道,我有跟他几乎相同的一叠。
      在我翻剪报时,他拿出笔记本。
      连笔记本那微微泛黄的边缘我也那么熟悉。
      我盯着他的手,想知道那突起的白皙指节是不是矽胶做的,他是不是真人。
      他把笔记本递到我面前。
      乐先生,抱歉打扰你。
      我姓向,叫三月。
      我不清楚事发经过是怎样的,我好像遇上了轻微车祸,丧失了记忆。
      全身上下只有这个袋子,但我只翻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翻了页。
      我用了半年时间去寻找自己到底是谁。
      我在图书馆找出这些报导,知道了你、易医生跟阑律师,我知道自己曾有多重人格症,有个女儿,你曾帮我打过抚养权的官司。
      我想你认识我。
      他的讲解精辟简要,但我由始至终只懂呆滞地看着他。
      对啊……社会大众是很健忘的,今天因为争取女儿而英勇出庭的病者,被传媒可歌可泣地大肆报导,但在半个月之后,人们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甚至记不起主角们长什么样子。我经历过。
      三年了,即使真的有人认出了三月,也绝对想不到他失忆了、正在彷徨。
      他等待我的反应。
      “……喔……嗯,先进来吧。”
      我的反应竟像接待一个来收月费的报纸派遣员,微开了门,要他先进来等一下。
      他明显松了口气,微笑点头。
      我甚至还没等他坐进沙发,便健步如飞地躲进厨房。
      直到冷气喷在小腿上,我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打开了冰箱,拿出一罐可乐,甚至拉开了拉环。
      我如梦初醒地看着拉环,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了逃避那男人而做过什么。
      我只是想有个空档去理清头绪,就算是几秒也好……
      该死的!现在究竟是什么跟什么?
      他又哑了。
      他忘记我了。
      She was glad she had saved his life when he had been tossed about half-dead on thewaves. And she remembered that his head had rested on her bosom,and how heartily she had kissed him;but he knew nothing of all this,and could not even dream of her.(注)
      他是三月吗?这是真的吗?他真的是我的三月、小乔的爸爸吗?我还在做梦吧?其实他是……类似A.I.的智能机械人,手脚身体全都是仿真矽胶做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是电视台的整人节目吗?把一个人整容到跟三月一模一样来欺骗吓唬我,想看我有趣的反应?但三年了,传媒们连我曾存在过都忘了吧,他们知道我现在在当狱医吗?他们会大费周章只为了吓唬我吗?
      三月他真的……失忆了吗?他不记得我了……连小乔也忘记了吗?对他来说一生中最重要、最重要的女儿啊!他的脑袋没有任何保证可言……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脑袋太脆弱了,别说是车祸,过度痛苦也可能让他自动封锁某部分记忆,这可能性很高,也许……车祸只是引爆点,他整整三年未被允许接触小乔,已经承受了莫大的压力跟痛苦,偷跑出去时被撞了,可预见他见小乔的计划一定失败,车祸可能引发的结果顺理成章地让他自我暗示,大脑受到暗示于是封锁记忆了……
      可能吗?我要立即带他去看精神科!我对他的病历了如指掌!
      ……他忘记我曾经治愈过他了。
      现在不是难过伤心的地时候。
      我关上冰箱门。
      在转身之前,寒栗从脊背一涌而上,我想起一个比什么都重要的问题——
      他不像向三月。
      虽然我接触向三月只有区区一星期多的时间。
      但向三月应该更……更“阿密”、更淡漠一些、更自信一点……
      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向三月——他是三月。
      天啊!他的人格再度分裂了吗?
      ……那,阿密呢?
      突然,我的手腕被人从后捉住,向后扭!
      那力道大得让我痛哼:“嗯!”
      汽水罐跌下地。
      黑色的泡沫“沙”一声冒出,像女巫的毒药,倾泻在我们之间。
      汽水像海水,浸到我赤裸的脚踝,很冰凉、很冰凉。
      我看着他。
     “现在不是喝可乐的时候吧?我在等待你的治疗呢……医生。”
      我看着他。
      感觉自己变成一条人鱼,而这瞬间,我的鱼尾分裂成双腿……
      第一次踩在陆地上。
      “It was you, ”said the prince, “who saved my life when I lay dead on the beach, ”and the folded his blushing bride in his arms.
      ——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36) “The Little Mermaid”
      注: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36) “The Little Mermaid”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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