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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两个人不等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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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有一点常识吧,一个心理医生怎么可能全天候照顾一个病人?你连最基本的专业操守都没有吗?心理医生不只要负责病人的心理状态,更要保持自己的精神健康,你再这样下去……
       只怕你治好了精神病患,自己就开始有精神病。
       易岚说。
       当时,我逃了。
     
       艾莉儿被融合了……但为什么……三月还是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贩卖机发出的白光令我脸上一片惨白。
       我握着一杯咖啡,站在自助咖啡机前面已不知多久……
       那是老式的庞大咖啡机,已被淘汰很久了,明明旁边就有一部铝箔包饮料贩卖机,五花八门的饮料齐刷刷地等我带走,我却选择站在这部动作缓慢的老机前面,等着仿佛要一辈子才滴得完的咖啡……
       并不是很想喝咖啡。
       我知道自己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去,不想那么快再面对那男人……
       不想面对连我也不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
       当我意识到时,另一杯咖啡也早准备好,站在机中等我,都放凉了。
       哈哈……什么跟什么?难道我用反光的咖啡水面把自己也给催眠了吗?
       我苦笑,弯下腰把另一个温暖的纸杯也拿出来。
       三月应该坐在那里等我很久了……
       明知道必须快点回去,却自私地放慢了脚步。
       易岚说得对,像我这种小孩子般的情绪模式一点也不专业,我不可以在得到满意成果时欣喜若狂、在病人表现不理想的时候仿佛世界末日,这种明显的行为表现会令病人也消沉下去的……
       但比起三月还不能说话,我深切明白,我是为了艾莉儿的离去而难过。
       这更糟。
       烟花秀已经结束有段时间了。
       年初二,晚上的节目永远都不会太晚,看完烟花的人们极快地离去了,赶赴下一个节目。
       我跟三月又拖磨太久,现在海边大概只剩清洁人员吧……
       老实说,我循着一堆又一堆的垃圾就能找出回去的路。
       明明叫三月坐在那边的椅子等我的。
       回去的时候,一眼尽览,那里没有那男人的身影。
       「三月……」
       仿佛三月不是走开只是变透明了,我走到椅旁,把咖啡搁下来,用掌心试试椅子的余温。
       谁来告诉我三月是真的隐形了,我也会相信,现在我觉得那个男人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椅子上只有一个又一个的脏脚印,刚刚有人踩上去看烟花了。
       「三月?三月?」
       如果是阿密的话就罢了,三月绝对不会抛下我走掉的……
       我原地转了一圈,极目四望,只有满地的食物跟饮料的残骸。
       冷冷清清,整个世界只剩铁罐子滚动的声音跟我的声音:「三月——三月你在哪里?」
       用尽气力地大喊,才喘了口气,腹间突然袭来一阵抗议的刺痛。
       ……该死的!我不该留三月一个人在这儿的……他压根儿不熟悉这里,也不知道从这里回家的路,更重要的是,那个疯女人已经走投无路,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找人去刺我一刀只是警告,她是要阻止三月上法庭!她很可能会再派人攻击三月的……我怎么能如此大意?我不应该离开他身边的!
       「三月——」
       不要……拜托你……千万不能有事啊!千万不要出事!
       如果是因为我没有在你身边,没有保护你提醒你所以你才出事的话,那我要怎么办啊……
       我像个疯子般乱转着,在偌大的海边跑来走去。
       想跑去远点的地方寻找,又怕三月在原本的地方等待,于是没了主意,心神纷乱地跑了一段路又走回去,在已经看过的地方再三徘徊……只有椅子上那两杯咖啡是我熟悉的东西,其他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白天的海边跟晚上的像两个世界。
       直到一次因为腹间的剧痛而换不过气,景色包围着我开始旋转,我才受不了地倚着电灯柱……「三月……你到底在哪里……求求你千万不要……」
       突然,离我十步远的草丛无风自动。
       我像只被惊动的兔子般,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那草丛,就怕自己眼花了。
       那……是三月吗?还是那疯婆娘指使来攻击三月跟我的人?
       草丛又一次动了,这次是剧烈的晃动,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呻吟声……
       我立即跑过去,打算跳过草丛。
       草丛比我想像中的宽,我右脚先跨,左脚球鞋绊到了,整个人非常难看地摔在对面。
       一只脚被灌木缠住,膝盖狠狠铲过石地,这次换我痛得呻吟:「啊……」
       我挣扎着坐起来,才发觉自己刚跌在男人身边……男人也躺在地上。
       戴着的假发不知哪去了,此刻,男人的头发像给谁狠狠抓过般乱糟糟的。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他的脸,他的脸更惨,眼底、下巴、唇角都有血……
       浴衣被扯得乱七八糟的,一边衣襟滑了下去,露出肩膀跟胸膛,手腕跟胸膛也有红红的印痕。
       日式草鞋有一只飞得老远,绳子还断掉了。
       「妈的……好痛……」
       男人像撒赖的孩子,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他试探性地碰了碰眼角,很快,又因压到了伤口而吃痛拿开:「嘶——」
       才因为找到这男人而松一口气,又因为他的狼狈而揪心。
       我抓住他遮掩脸蛋的手臂,惨不忍睹的伤势展现在眼前,「阿密,为什……为什么会这样?你被三月前妻的人打伤了吗?她派人来伤害你吗?嗄?说话啊!」
       阿密不想显露脆弱于人前,他用力甩开我的手,把脸撇过一边……
       他的手指压上唇角,痛得皱起了眉,这次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紧抿起的唇线满是倔强。
       我才不想明白他那种不想被别人看到、不想被别人照顾的别扭心情跟他囗的自尊心!
       因为他现在的样子就是很难看、很弱、很蠢、不堪一击!他竟然将三月的身体弄成这样!
       我伸手出去,用力地将他的衣襟拉起,把松脱的腰带解开,再狠狠打结……
       「……被打了……」
       良久,我以为他今晚不打算再多解释一句时,温热的气息洒在我头顶。
       并不是三月的前妻找人来威胁他了,我早该知道,阿密是因为打架而……
       但要他承认打不过别人或被打了,是多么的困难,对他这保护者来说是多么的屈辱。
       他只是保护者,他很强,没错,但他毕竟是血肉之躯,并不是铁甲人或超人,会受伤会痛。
       「……他们……那群混蛋!那群死小子只有十多岁吧……有七、八个人……三月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对三月吹口哨,又扯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他们又笑又闹不知怎么的就……发现了三月不是女孩子,大声叫他人妖又说要打他,然后我出来了,我当然要出来教训一下那群人渣!」
       我默默无言地听着,手下没停地整理着他的浴衣。
       之后的事,即使阿密不说我也知道,那群小子肯定是堵住三月的路不让他走,三月既害怕又愤怒,也不能说话,难得遇上了哑的女装癖,那群小子怎么会放过?肯定是对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又威胁要教训一下不男不女的人妖之类的,逼得阿密冲出来还击,但他一个人又怎么够打八个人?
       那群小伙子被他那股不要命的狠劲给打退了、吓跑了吧,但他也没好到哪里去,遍体鳞伤得像只被石头打伤的流浪狗般窝在这儿,连最狼狈、最不想让我看见的窝囊样都被发现了……
       我何曾看过阿密如此可怜可悲?
       他们……只是这一晚偶尔、不幸地受到无理的对待而已吗?不是的。
       他们在遇见我之前,肯定是一直陷于这种不知何时、因什么理由而被伤害的恐惧之中,别人要攻击他们太容易了,甚至不用刻意制造理由,因为多重人格是种精神病、因为三月是个哑巴、因为艾莉儿会在受到伤害跟惊吓时出现,即使那不是他愿意的,但艾莉儿出现了,就给别人很好的借口说他是人妖、弱智、娘娘腔或套上任何难听的用词……他没有做错事,但任何人都可以因为他奇怪的行为而突然去打他骂他,那已经太够了。
       像今晚一样,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去完成艾莉儿最后的心愿而已,却在碰巧经过一群比他年纪小、看完烟花秀而兴奋地想找点乐子的少年仔时,毫无理由地被挡路、被拳打脚踢成这样……
       这男人……从小到大经历过多少这样的鸟事?看过多少副难看的嘴脸?他看尽了人性的丑陋黑暗面……他是怎样活到今时今日的?他是怎样活到今晚、现在就坐在我身边的?
       忽然,强烈的怜悯跟难过汹涌而至,我的喉头哽得像动脉硬化。
       我站起来,走了几步,把鞋带已经断掉的草鞋捡回来。
       我们再一次把寂静还给夜晚,阿密没有说话,我看到他怀中的洋娃娃毫发无损。
       流动在我们之间的尴尬、悲伤、无能为力太过明显,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拿着草鞋回去时,阿密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无意识拿着的洋娃娃。
       我注意到他的手非常轻地一下又一下抚过艾艾的长发,也许连他都没发现。
       草鞋已经不能用了。我坐在他身边,开始把自己的球鞋脱下来。
       「……不见了……」
       他说得很轻弱,但夜晚太静,我听得见。
       我抬头,阿密疑惑地皱起了眉心,盯着洋娃娃的蓝眼睛。
       我以为他说的是那日式小圆袋,的确是不见了,大概在他打架的时候不知丢去哪了,但那不重要,里头没放什么贵重的东西,顶多就是镜子跟面纸。
       「……不见了……我找不到她……到处都找不到她……」
       阿密的下一句推翻了我的假定。
       我解开鞋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阿密说的是艾莉儿。
       他说的不见了,是在体内无论哪个位置他都找不到艾莉儿,那曾经生活在一起的小人鱼。
       我粉饰太平地继续手上的动作,老实说,在艾莉儿跟三月融合之后,阿密的控制权仍然比我想像中的强,而三月还是没能说话,一切似乎都白费心机,牺牲了艾莉儿却没有令他有丝毫好转……
       我好想大叫。
       阿密的低喃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烦躁,隐隐透着恐惧。
       「不见了……真的……找不到她!她消失了!」
       我把脱下来的两只球鞋都套在男人的脚上,男人仿佛毫无知觉……
       突然,阿密一把揪起我的衣领,拉近他自己。
       「嗯——」
       「那小鬼不见了!她消失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濒临疯狂的、不停晃动的瞳仁,说:「她融合了,跟三月融合了。」
       说穿了,阿密由始至终都不相信我真的办得到、三月跟艾莉儿真的办得到。
       男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我,仿佛要我把这句谎言吞回去。
       但很快,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瞳仁的震动加剧了。紧紧扯着我衣领的手,一点一点地放松……
       他是真的相信了,在他遍寻不获艾莉儿的时候。
       阿密露出我从没看过的,欲泣的表情,仿佛在责难我的所作所为。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真的不相信这男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抓着我衣服的手完全松开,滑下我的大腿。男人垂下了头,凌乱的刘海掩盖着他的表情……
       然后,他再抓住我的衣摆,扭着、越扭越紧……
       他的手在颤抖。
       他的肩膀在颤抖。
       他像个即将被遗下的小孩子,用尽一切力气地扯着我的衣摆。
       连那只紧紧抓着我的拳头,指节上也有擦伤。我很想抚摸他的头,可是我没有……
       我知道什么是对的。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久,他的抖颤从未停歇。
       死死地盯着我的衣角,他从喉头挤出声音:「……我不……我不想……」
       我难以想像短短几个字可以包含那么庞大的恐惧、忧伤……和恳求。
       男人抬起脸来,以极近的角度凝视我的眼睛,想从中找寻承诺。
       他终于相信我握有他们的生杀大权了,而他也终于对自己的消失感到巨大的恐惧了。
       仿佛我是下一秒就会砍下他的头颅、冷血地取走他性命的刽子手,他的眼神中蓄满恳求。
       也许他早就相信了,也许他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也许他只是一直不想向我示弱……
       但此时此刻,在身心都受了相当摧残冲击的此刻,他的心中撞出了裂口。
       我看着这个男人,看着阿密,可能还是前所未有地仔细。
       这些年间,他为了三月而承受的创伤,一分都没有少地、只是转了更直接、一眼尽览的形式显露在身体上,让我清楚看得见、数得出来。我怀疑自己的瞳仁也在震动,摇摆不定……
       凌乱的刘海散落在他的眼皮上,眼角肯定被硬物刮过、小小的裂口还在流着血;颧骨的位置淤青一片;嘴角在承受拳头时被咬伤了;他的锁骨红了一大片,刚刚替他扯起衣襟时,我看见他的胸膛上有几道刮伤……他的手,扯着我的衣角。
       他的眼睛游移不定,不停在我脸上搜寻着承诺。
       脆弱跟害怕显而易见,他等待我伸出援手,仿佛我是唯一可以拯救他的人。
       ……我快要被他眼底的黑洞吸进去、被扯下、被吞噬了。
       艾莉儿的融合并不是毫无成效,并不是白白牺牲。
       艾莉儿的回归让三月的控制权更强了,阿密存活的空间、日子正在逐渐减少、减少……
       「……我不想……不想……我……拜托你……」
       「Do you not love me the best of them all?」the eyes of the little mermaid seemed to say,when he took her in his arms,and kissed her fair forehead.(注)
       他细细碎碎、语无伦次地恳求着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但我知道,即使他不用言语,我就是知道他在乞求着什么。
       他的声音是如此无助、如此令人心碎……但我不能……我不能、不能答应……我不能……
       阿密,我真的不能答应……唯一不能答应的就是……
       我在心底狂吼着,不要再求我了、别再求我了!真的不要!
       但手却仿佛自有意识地覆上阿密的脸庞,捧着。我的指尖也在颤抖。
       那样一张脸,我深爱的一张脸。
       ……我爱的……究竟是三月还是阿密?
       我已经弄不懂了。
       我竟然听到自己说:
       「别这样,阿密。我不会……我不会对你……」
       我不想伤害他,我不想成为千万个伤害他的人之一,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伤他,唯独我绝对不会……
       他这样看着我、这样求我,我怎么能……面对这双眼睛,我怎么下得了手?我怎么还能做得出来?
       我说出这句的下一秒,突然,与我四目相对的眼睛变了。
       转了另一双眼睛。
       「……为什么?」
       跪在我面前,被我捧着脸蛋的男人——
       三月问。
     
       与艾莉儿融合的一小时后,三月能说话了。
       但他的第一句,竟然是问我为什么。
       他目不转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一双利刃狠狠刺进我心胸。
       仿佛一个被告知将要被遗弃的孩子,未能消化突然的消息,甚至弄不懂那一字一句的意思,只能被震撼,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直接反问「为什么」。
       他的眼睛流露出责难跟……受伤。
       仿佛以往我不准艾莉儿吃饭时看电视一样,她就会问我,为什么。
       带着些微的责难跟愤怒,难以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但我们都明白,这一次,不再是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
       我承诺了阿密,就是背叛了三月。
       我不杀死阿密,就让三月活不下去。
       他问我,为什么。
       你不是答应了我要杀死阿密的吗?不是在第一次见面时,你就答应我要杀死阿密,让我变回一个正常人,让我可以活下去的吗?你先承诺的不是我吗?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他的一句包含了千千万万种虚弱的疑问、凌厉的指责。
       连我也不知道原因的问题,我无法承受、压根儿不能承受……
       我仿佛遇到洪水猛兽,只能一直往后退、往后退,避开那让我束手无策的、责备着我的自私、我的背叛的视线……
       我逃了。
       当我发现——
       我爱着三月,
       同时爱着阿密的时候。
     
       甚至把钥匙插入钥匙孔之后,我还在考虑究竟要不要扭开门把……
       我站在家门前,握着用了至少五年的钥匙,仿佛不确定这里是不是自己的住处,仿佛我不是这套房的主人,而是某个胆颤心惊的菜鸟小偷,还在下手与否之间犹豫。
       幸好今晚是年初二,左邻右舍没有半丝人气或声音,他们都去欢度新岁了。
       而我,才二十多岁,不是成群结党跟亲朋出去狂欢、或在亲戚家厚脸皮地变回小孩子撒娇拿红包,竟然只穿着一对袜子站在冰凉的阶梯上,怕别人看不出我精神有问题。
       我只庆幸皮夹中的钱足够坐计程车回来,而司机在我下车时才发现我没穿鞋子。
       其实我做人真的很失败……
       即使想逃、想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不理世事,我也发现自己无处容身。
       我或许是只狡兔,但我没有三个洞穴。大学时结交的朋友在毕业之后逐渐失去了联络,归根究底柢是因为我换了手机号码,而罪魁祸首就是易岚,我为了避开跟我最好的死党而搬了八千里远跟换手机号码。你现在叫我去跟易岚相处一个小时,像以往般又笑又闹,我宁愿去吃屎。
       仿佛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我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握着钥匙。
       手机屏幕上列出一串未接来电,全都是Noel,有十四通,还在陆续增加着。
       拇指放在快捷键上,按键都被摸到要暖起来了,我叹了一口气,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我没有向易岚求救。
       终于我扭开了门把。
       三月很可能会回家,毕竟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而他现在甚至节省了找人拿笔和纸的时间……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那男人,绝对不想。但至少……在去找旅馆暂住,直到花光了钱,非得去借居易岚那豪华兔子大草窝之前,我得先回家拿双鞋子,不能像个乞丐般穿着脏兮兮的袜子,踩上易岚家的高级地板……三月无处可归,只有这里了,不是他走、就得我走。
       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进展到这地步,但它就是发生了。
       就像几个月前那男人带着三个人格,突然进驻我家一样,现在,我逃难般收拾行李。
       当初的我怎么能想象像我会让他大方进驻,今天甚至自愿把这里让给他,换我去避他躲他?
       我一开始没留意到任何异样。
       我没有开客厅的电灯,直接走回房间,抽起以往念大学时用的大背包,拖着,擦伤的膝盖痛得要命,边走边随性地将觉得有用的东西丢进去。其实我根本不知道离开的时间长或短,而自己又真正需要些什么……
       我像个叫卖的,拖着有些重量的背包,走进厨房,开灯,到长桌后头倒杯水喝。
       我倒了杯凉开水,转过身,「咕噜咕噜」地倒进喉咙。
       倒到一半,我的眼睛瞪大了,甚至连吞咽都忘了要做。
       明明显而易见,但此时此刻,我的视线才对上客厅墙壁上的数个大字——
       你可以盖着变暗,我不能变亮。
       剩下三分之一的水,几乎沿着我的脖子,全喂给了T恤喝。
       该死的,每个大字都有我半条手臂长!阿密用平常画画的颜料,这次不在我房间,但在客厅大剌剌地写了十二个字!不只墙壁被涂鸦成一塌糊涂,整个客厅都面目全非,沙发被割烂了、茶几东歪西倒;阿密的画有些被折断、有些被狠狠地割破了,尤其是那幅章鱼缠着女孩的画,半人半章鱼的怪兽完全被割烂,变成坑坑巴巴的洞,压根儿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我将水杯搁在桌上。
       呆滞地步出厨房,穿过突然变成障碍赛道的客厅,只为了接近那些字。
       我几乎贴上墙壁才停下,然后伸手摸那些字,字完全干涸了,肯定写上去已不少时间。
       我知道这不是三月前妻派人来做的,而是阿密的毁灭性大破坏……
       我不过躺在医院一段时间,阿密竟然将我们的家破坏至此……一阵无法抑止的寒凉从背脊直卷而上,令我头皮发麻。我记得我在医院那段时间,睁眼看见的都是艾莉儿,而且她的情绪非常稳定,丝毫看不出异样,那男人对我笑得比棉花糖还甜……但他的内心竟然是这般惊涛骇浪吗?在那无风无浪的海面之下已卷起了漩涡,只是没在我面前显露而已?
       那男人肯定是非常恨、非常恨着那疯女人,恨到非杀她不可的吧?
       我被刺伤住院,让他的恨意加剧,复仇欲望像火山爆发般一涌而上,但这股庞大的恨意没有浮出水面……我幻想就在一或两天之前,三月站在客厅中央、跟我同一个位置,看着墙壁上突然出现的字,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沾满颜料的手,看了一会儿,松手,画笔掉到地上了。他神色呆滞平静地走去厕所,把自己的手洗干净,然后背起他的运动袋,仿佛看不见地跨过一件又一件东歪西倒的东西,乘车去医院,然后让艾莉儿出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我的病床边……
       我收起贴在颜料上的手,环抱双臂。
       我突然重新认识到多重人格症,阿密的暴力倾向有多可怕,之前见识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我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当他们的医生?我又是凭什么决定谁可以消失、谁可以留下?
       为什么我没发现要他们再接触Larine、他的梦魇需要多大勇气?而一直以来又造成多大的压力?随着开庭正面交锋的时间越来越近,他的心理崩溃就越来越严重,已崩裂得快不成样子了,阿密快不能控制自己,而三月快压制不了阿密……三月想要逃开,阿密从没放弃复仇,越察觉Larine的存在就越想去杀死她,两种相反的欲望快要把那男人硬生生撕成两边了!
       难道我要……
       我要等到三月再也受不了被往事幽灵缠绕,没日没夜的被恐惧折磨,阿密再也无法压下那令他痛苦难当、反复挣扎的复仇欲望,迫使他们走投无路,只能结束这他妈的一切,真的拿一把切肉刀、或抢一把警枪去杀掉那女人时……我才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什么又是真正对三月好的吗?
       我转身,看着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客厅。
       定了定心神,我卷起衣袖,弯腰,开始收拾残局……
       我有一本书。
       书中有一段讲到一对姐妹的孩提时代,她们的房间共用一条走廊,她们常常为了晚上走廊开不开灯而吵架,妹妹要开着灯,姐姐不要。妹妹常对她说——
       拿枕头盖到你头上。你可以盖着变暗,我不能变亮。
       我只是不知道阿密也有看过那本书。
       我只是不知道阿密一直以来有多害怕、多不愿意被杀死。
       他愤怒,但针对的不只是Larine。
       他控诉我为什么有这个资格、这个权力去决定谁可以留下、谁必须离开,而这一离开便是永远死亡。他控诉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控制三月的脑袋就像魔术师玩魔术,用一块黑布掩盖着他们的世界,把艾莉儿给变走,下个便是他,他可能一分钟不到就被无声无息地关进黑箱子,死亡了。
       三月跟阿密是被同一条走廊连接的两个房间。
       而我,我是站在走廊上,决定要不要关灯的人。
       现在,我的手指,已摸到电灯开关了。
       不只阿密希望有个了结,我也得结束这他妈的一切。
     
       注: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36),「The Little Merm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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