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二章  再见美人鱼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你有试过照顾了一个小女孩很久……
       然后有一天,她突然在你面前死去吗啊?
       如果有过这样的经历,而你还没有变成精神病的话。
       请告诉我。
     
       艾莉儿很雀跃。
       知道后天要依约前去看烟火之后,她便一直都很期待、很兴奋。
       我能说什么呢?一个连电视上的烟火秀也不能好好坐着看五分钟的女孩,如今竟然要参与偷溜出医院的秘密任务,然后到海边去看货真价实的烟火,重演美人鱼遇上王子的夜晚啊。
       虽然我怀疑真正让她雀跃的部分是偷溜出医院的冒险。
       躺在病床上没事可做,艾莉儿便把脑袋枕在床边,我的手臂旁,要求我一次又一次地给她说美人鱼的故事。
       我是有点忘记了之前编好的鬼话连篇,但艾莉儿不介意我的结巴,径自直听得津津有味。
       默默感受她的脸颊贴 在我手背的温度,我就是说不出口……
       后天就是计划融合她的日子。
       三月跟阿密察觉到了吧,也许陈教授有分别通知他俩,所以这数天来,他们都没出现。
       他们有志一同地把时间交给艾莉儿。光是意识到这一点,已经令我很难过。
       真想就这样带她偷 溜掉,不只是逃出医院,而是逃到没人能 伤害她的地方。
       即使我明明知道,那个想要融合她的人,其实就住在她体内。
       ……没办法控制……自心底浮上来的对三月的小小怨恨,令我更难受。
       「透!」
       她猛力摇了摇我的大腿,把我的思绪唤回来。
       「透……干嘛不说话?伤口在痛吗?要我叫医生来吗?」
       我回过神,看着眼前抱着芭比娃娃的男人。
       「没事,不怎么痛了。倒是你还在医院磨蹭什么?快回家去挑件最漂亮的衣服吧,不是要穿得美美的去看烟火吗?」
       艾莉儿立即把嘴嘟高了起来,然后手扭绞着被子。
       我真感谢她在掐绞的不是我的大腿。「……什么漂亮的衣服嘛……阿密跟三月根本不让我买,我们连一件美美的衣服都没有啊……不能打扮得很漂亮去看烟火了……」
       这样一边低声抱怨着,一边沮丧地扯着芭比身上那条蕾丝裙子的裙摆。
       哎……其实我也明白三月跟阿密的心情啦,毕竟没一个男人想看到自己穿着裙子出现在镜中子吧。
       但穿裙子逛街一直是艾莉儿的心愿,她就只差说出来而已。
       我想打哈哈混过去,冷不防,艾莉儿抓着我的手,抬起头直视我:「透,看烟火那晚我可以穿裙子吧?」
       当然是……不行啊!阿密肯定会宰了我,三月一定会对我发脾气的!
       我幻想自己的脸上有冷汗一大滴或黑线一大堆,嘴唇开合了三两次,吐不出答案:「嗯……嘎嗄……这个嘛……」不行,别说是阿密跟三月不放过我,我牵着个人妖上街也是问题吧!
       艾莉儿挑衅般直直凝视着 我,没过两秒,泪水便浮现眼眶。
       仿佛婴儿一般,只等我摇个头或说声不行,便要「呜」一声、,眼一眯地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
       「……不行吗?为什么啊?透不是说过随我喜欢怎样都行吗?不是说要穿什么去看烟火都可以吗?我把艾艾都打扮得美美的带着了,你看,她也有穿裙子啊!为什么我不能穿裙子?来嘛,只要一次就好,我会很乖的、,我会很听你话的,只要一次就好嘛!顶多我以后都不穿裙子了,透啊……」
       开始了,她的无敌撒娇攻势,这比阿密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威胁更卑鄙。
       我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拉,这根本没用,她拉着我的手开始摇晃起来。
       「那……如果三月跟阿密都同意的话……」我漂亮地把球抛回那两个伙伴的手上了。
       「这好讨厌!明知道他们肯定不会答应的,这样太奸诈了!呜呜呜……透不疼我了……透都不答应我!我明明说过只要一次就好的……人家只要一次就好了!」
       ……一次就好?
       应该说是最后一次吧。我突然意识到她这个愿望的沉重,对于她的最后一个愿望,我真的能拒绝得了吗……我有这个资格跟权力去阻止她吗?我可以吗……我真的不会后悔吗?
       心底突然「喀哒」了一下,狠狠得沉下去了。
       「……好、好吧,喂不要真的哭了,艾莉。」
       她双眼大放光芒,满怀希望地看着我:「真的吗?你真的答应?」
       我也怕我不答应,那天她会硬是把不合身的裙子穿得乱七八糟,露出一双有腿毛的小腿,浓妆艳抹地出现在我面前……与其让她坚持着胡搞一番,不如我先英勇趁死,把冲击减到最低好了。
       「……我有条件,你一定得穿长裙跟化妆戴假发,可以吗?」
       如果穿短裙的话,她就一定得剃掉全部腿毛了,虽说三月的体毛一向很稀少……
       另外,她不化妆化得像跟女生一样,我们走在街上很可能会被人一直指指点点,无法低调。我不想在本该高高兴兴的日子让她受伤害。
       我找她拿了手机,果然,阿密有储存他公司女职员的电话。
       我拨给其中一个我比较熟稔的女生 Noel,告诉她,我跟阿密玩 True or darse,赌注玩大了,依我的要求,他要在放烟火那天打扮成女生跟我一起到维多利亚登海旁。
       Noel 先是大笑不止,说我们竟然玩到疯了,然后跃跃欲试地一口答应下来,什么化妆阿啊裙子的就让她来包办,她会来医院替阿密化妆打扮,还再三确定阿密一定得愿远赌服输,太好玩了一定要逼他走上街头然后拍照留念。她完全没有怀疑地接受了我的说词,让我松了一口气。
       「……透,我想到了!我能穿吧,那种动画中人们去看烟火时都会穿的裙子,他们还会拿着苹果糖跟金鱼、水球一起去看烟火的啊,那种裙子你知道吗?很长的那种裙子!」
       「……那不是裙子,那是浴衣吧?」而且这里也不是日本是香港阿。
       又一个被日本动画洗脑的小女孩……等、等等!如果是浴衣的话男生女生都能穿,而且也不会过于隆重,在 cospaly 的店一定找得到!
       现在cospaly 的风潮这样流行,在放烟火那天穿着浴衣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阿,现下不是很多人会穿旗袍跟棉祅袄去看新年烟火的吗?只要再戴上假发的话就天衣无缝了,任谁都不会太过留意的!
       「艾莉儿你真是太聪明了,就穿那种裙子去吧!」
       怕她会改变主意,我再在拨了个电话给Noel,请她去买一套日式浴衣。
     
       把连接着手背的针头拔下来,我痛得一阵晕眩。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厕所门开了。
       艾莉儿在Noel的催促之下,被推着走了出来。
       然后大病房响起此起彼落的口哨声、叫好声跟玩笑式的调戏,不少护士都好奇地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怕同房的人会被吓到,昨天我有意无意地泄漏消息,不一会儿,整个大病房的病人连同负责的护士们都知道这男人是因为跟我打了赌,所以豁出去要装扮成女生了,老一辈的人都只是摇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啊什么不好玩竟然玩起这个了。但可以看一个男生装成女生还要走上街,任何人都觉得很好玩,我甚至觉得同房的病人们都暗暗期待着这个时刻。
       现在反而是我不好意思起来了,也不知道在怕个什么劲。
       我鼓起勇气抬头,必须承认……效果是比想像中好太多了,拜高超的化妆技术所赐──
       艾莉儿戴上了那种几可乱真的假发,黑的,卷卷曲曲看上去很柔软,很好摸。
       漆黑得让我联想起梦中的阿密,我幻想中的阿密也拥有一头夜空般的头发跟眼睛。
       不知道有没有涂上粉底的脸上,眼睛用了我绝对参不透的技巧画得更大,脸的轮廓却比平时纤细,嘴唇涂上了粉红色的口红,像果冻般泛着水亮。
       艾莉儿好像有点高兴,又有点后悔,她扭绞着手指。
       (手上竟然有不知打哪来的日式小织棉袋,可以跟浴衣配成一套!)
       「我……这样好像怪怪的……还是不要了吧?我觉得三月跟阿密一定会生气的……」
       化妆真是神奇的东西。
       虽然三月的脸称不上漂亮,但在装扮过之后竟然够得上漂亮的边。
       我想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那领口露出来的锁骨看不出他是男的,唯一能泄露秘密的就是身高。
       没办法,总不能砍掉三月的小腿吧。总之,最后也只能这样了。
       有点艾莉儿是 说对了,阿密是一定会抓狂的,他能掐的也只有我的脖子。
       病房吵杂一片,围观的医护人员跟病人家属更多了,消息比病毒更快地传扬开去。
       耳边吱吱喳喳,好些大叔吹起口哨,叫着什么来大叔这儿啊,大叔把你带回家之类的,妈的,这样我怎么可能带着艾莉儿成功地偷溜出医院啊?太难了吧!
       「喂,透你也说点什么吧!我可是花了很多时间去打扮他的啊,够漂亮吧?走在路上绝、对不会被认出是男生!我对自己的化妆技巧可是很有自信的!」Noel收拾好化妆用具,走过来艾莉儿身边,拍着胸口保证:「为了不露馅连腿毛都替他剃了!够心思缜密了吧?」
       「……是蛮不错的。」
       突然有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动。
       卖相比想像中的让人安心很多,但……连腿毛都剃了?完了!阿密现在没有理由要放过我了,阿哈哈,还真的是缜密到连一丝生还机会也不给我了……我真是心又喜、心又悲啊。
       艾莉儿高兴地笑开来,又想扑到我身上。
       我急忙伸直手,像想抓小动物般抓着她的双肩阻止她,就怕功亏一篑让Noel发现她不是阿密,虽然任Noel怎么想也联想不到这男人是多重人格病患者。
       我要她跟Noel先下去医院门口拦一辆计程车,我等护士们都散去后再偷偷到厕所换便服然后溜出来,大伙儿在医院门口集合,不然依 这样壮观的内三圈外三圈的人潮,一时半刻之内绝对没办法金蝉脱壳。我看着Noel抱着艾莉儿的手臂,亲亲热热离去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双手合十。
       虽然我早知道Noel对阿密有意思,所以才会把她叫来,但……真的抱歉了。
       现在这个男人跟女孩,是我的。
       无论在哪一个层面上,都已经或将会是我的,我并没有要出让的意思,无论阿密或Noel来当我的情敌都一样。会对认识不到半年的男人如此执着,大概是阿密的精神病透过唾液传染给我了。
       「But think again,」said the witch;:「for when once your shape has become like a human being,you can no more be a mermaid.」(注)
       一朵烟火爆开。
       我本来还听得到那男人的笑声,现在听不见了。
       交握的手微微渗出汗意,我的眼角还残留着他的笑容。无声,因为耳边充斥着烟火爆开的声音。
       天空在震动,连踩着的地面也在震荡。
       我牵着他,他抱着芭比,在万头攒动的拥挤人潮中逃亡,不时转头,看看Noel有没有追上来。
       我知道这样带着这男人逃走很卑鄙,却无法抑止那做坏事的紧张刺激感,像小孩子 在恶作剧。
       因为我每次转头,毫无例外,都会捕捉到他扬起的嘴角。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最后我们为跑而跑。
       直到仿佛离原本的地方十万八千里,不知听过多少句责难、看过多少不敢苟同的眼神、意识过多少枚烟花的盛开,我们才喘着气,在离海边有一段距离的树旁停下。
       树下也是人满为患,在烟花秀时别奢望有什么特等席了。
       男人虽然穿着浴衣,却毫无仪态地蹲下来,双腿分得开开的,垂头大口大口喘气。
       我也没比他好,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一手扶着树干,转头向后看:「她……她……追上来了吗?」
       男人抬起微微汗湿的脸,看着我,虽然想说话却气不成声。刚好在这时候,又一朵烟花怒放。
       橘红色的光映在他脸上,滑过他的轮廓,被剪成细碎光片落在瞳仁中。
       穿着日式草履,拿着一只漂亮的洋娃娃,他就这样粗暴地蹲着,以我的角度甚至快看到他的内裤。
       但那带着薄汗的脸,几丝被汗黏在颊旁的黑发,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脖子跟嘴唇,体力透支而涣散朦胧的双瞳,突然都变成带攻击性的性感……他狠狠地抹了把脸,大呼一口气,仿佛跑得很过瘾。
       我本来很确定我牵着的是艾莉儿,那个女孩。突然,又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连他脖子上浮起的,正激动地扩张的血管都变得如此有吸引力。
       好想触碰他。这个念头浮起时,我已经伸出了手,将黏在他脸庞的长发给拨走。
       于是他涣散的瞳仁有了焦点,对着我很虚弱地笑了笑:「……哈哈,我想她连我们走掉了都还没发现呢……喔、嗄嘎……」
       我没有说话,光看他已经分身不暇。
       我们沉默下来了。
       他站起来,眼睛追随着一朵接一朵、五花八门、各有特色的烟火,于是他的脸上也铺上了七彩色块,不停变换着颜色。男人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只看向一个方向。
       他静下来了。那边仍不间断地放着烟花,但这个男人的时间就是缓慢下来了,凝结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真实的烟花。
       当我以为他会以此姿态,像被捕捉的寒蝉般凝固到永远时,他却霍地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身旁的大树,还伸手拍了两下,发出「啪啪」声响,「……我们上去看好吗?这里根本看不清楚嘛!」
       「喂……喂……」我听到带着些许撒娇的上扬尾音和妩媚的语调就知道他是艾莉了,至少此刻是的。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竟然双手一伸抱着树干,一脚踩上去。「喂──」
       树下站着的人们纷纷惊叫,转过头来看那男人,她现在变成比烟花更精采的表演。
       人们瞪大双目,就怕她爬着爬着会掉下来了,下意识地将围观的圆圈扩大、扩大。
       「快看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在干什么啊」,此起彼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喂,艾莉──」我叫,手足无措,想扯她下来又不敢碰她,怕一碰,她就会整个摔下来。
       她戴着假发还穿了浴衣啊,但看她现在豪迈地将洋娃娃插在腰带中,充满干劲地爬树,哪还有个女孩的样子……也许是我界定错误了,谁说女孩子就一定会是好孩子。
       我胆颤心惊,她没三两下就爬了上去,灵活得像只野猫。
       前十秒我一直想她赶快下来,后十秒我却希望她赶快爬上去。
       她落坐在比较坚固粗壮的树干后,我终于不用担心有大叔色迷迷地看她的内裤跟大剌剌露出的大腿。基本上,现在她下半身的裙摆打得开开的,有穿跟没穿没什么分别了。
       艾莉儿于事无补地拉了拉衣摆,向我带着腆意跟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
       「透,快上来啊!这里看得比较清楚呢!」
       我当然知道那里会看得比较清楚,至少没有上千个人头挡着。
       我只是不知道她竟然自己开设了特等席,也不知道是他们之中谁的主意了。
       我本来打算不理她,但看她朝我努力伸直手,好像要碰到我才会罢休,我逼不得已只能跟着一起爬上去,承认自己对那特等席还是有点心动。「好了、好了,在那里等我……不要乱动,你再乱动会掉下来的!把手收回去好好抓着树干……我在爬了,很快就会上去的,你等我,不要乱动……」
       最后我还是捉着她伸出来的手,一鼓作气地爬了上去,坐在她身旁。
       用手将树叶压低,最好的视野在眼前展开。天空像一块延伸的画布,仙雾弥漫。
       艾莉儿这小话匣子,此刻竟出人意料的专着注出神。
       ……她是在幻想小人鱼故事中的场景吗?烟花盛放的夜晚、大海上航行一切的开场。
       我看烟花,更多时候却是看那长长假发的侧影。
       天空是不停震动的黑布,被泼上了各种油彩。
       男人右手抱着洋娃娃,左手伸出食指,像在家里作画般悠哉,在半空中挥动着、抚摸着、跟随着描绘出一道又一道怒放的笔迹、一划又一划落下的光雨。穿着浴衣,坐在树干上,轻晃着双腿。
       他不时眯起那大眼睛,柔软的手指仿佛指挥棒,在半空中创造只有他看得见的惊世巨作。
       他是三月,左手是阿密,右手是艾莉儿。
       「……透。」
       我以为她已完全沉醉了,却听到她叫我。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
       「三月跟阿密说,这是我最后一天……不、应该说是最后一个夜晚吧。」
       她转过来,举在半空中的手垂下,凝视我:「这是真的吗?」
       「Why have not we an immortal soul?」asked the little mermaid mournfully.(注)
       原来……三月跟阿密真的早有共识,要把最后的时间尽量留给艾莉儿……难怪这数天来我没有见过三月跟阿密出现。我一时语塞,只能回望着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声音:「……不、这只是……试验的阶段,只是我跟教授觉得你跟三月都准备好了,可以进行而已……但不是一定得今晚立即进行,你明白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也……」
       「透,我不害怕。」
       仿佛要证实她游刃有余、并不是强撑般,她轻轻软软地握着我的手,摇了摇。
       「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更想跟三月合为一体了。你不是说过吗?融合不会痛,而且会很快,我又不是消失了,只是跟三月在一起……像那些动画上的机械战士不都要合体吗?然后他们就会变得很强,没有打不赢的坏人了,强到无人能敌!」
       她仿佛非常兴奋地大声喊着,拳头向天空挥去。
       我一时间哭笑不得,到底这个小女孩平常在家看的是什么动画啊?不是什么美少女战士、公主历险记之类,竟然是变形金刚还是超人吗?「没错,以后没人能伤害你跟三月了。」
       「打倒坏人之后我要……我要出发去海洋找妈妈,然后三月也会跟他的小公主住在一起,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听上去真好啊!」她仿佛要说服自己相信那个未来,紧握的拳头抵在树干上。
       The little mermaid was so alarmed at what she saw, that she stood still, and her heart beat with fear, and she was very nearly turning back; but she thought of the prince, and of the human soul for which she longed, and her courage returned. (注)
       她很勇敢,我知道她一向比三月跟阿密更勇敢。
       她是三月为了逃避母亲的死亡而出生的,但这个精神体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有停歇地储存着勇敢的力量。阿密用武力反击敌人,艾莉儿也用自己的方法去保护神智,令他们不致崩溃。
       「透,你比所有你念给我听的童话故事中的王子更好。」
       「……比王子更好,那会是什么?」童话故事中,没有比王子更好的存在了。
       「我不知道……但你就是那样一种存在。你比王子更好。」
       我牵着她的手,并肩坐着,注视同一朵烟花的盛放与颓败。
       忽然,心底变得如此平静无波。因为我终于也发现了,艾莉儿到底为什么能如此无畏无惧、为什么能如此毫不感伤,仿佛接下来只是展开一段远行,始终会回到我身边——因为她相信我。
       她相信我所说过的一字一句,相信融合只是必经的过程,是好的,她是一条即将回到海洋的小溪。
       即使要拥有正常的、被世上所认同及接受的灵魂是如此困难,阻碍重重,她仍愿意尝试。
       别人眼中正常的灵魂,她曾经拥有过,但已经分裂失去得太久了,寻寻觅觅、跌跌碰碰十多年,他们寻找的过程快要到达终点了……她这样相信,她相信我,我也得相信这并不是消去,而是融合,如果我不会失去艾莉儿,那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不会害怕……我不能害怕。
       这不是遗弃,相反,这是接纳。
       治疗被母亲遗弃的伤痛,就是接受这残酷的过去。
       I would give gladly all the hundreds of years that I have to live, to be a human being only for one day, and to have the hope of knowing the happiness of that glorious world above the stars.(注)
       他们做尽一切,只是想从美人鱼变成人类。
       真正的人类,正常的人类,别人所认同的人类。
       只是为了不再承受看怪物般的异样目光,不再被伤害,也不伤害他人。
       我忘了有没有告诉过她……即使她不做任何改变,我也永远喜欢她。
       他们即使花光一生,也要当一天的人类。
       「So I shall die,」said the little mermaid, 「and as the foam of the sea I shall b en about never again to hear the music of the waves, or to see the pretty flowers nor the red sun.
       Is there anything I can do to win an immortal soul?」(注)
       「我想过了,的确是没什么好怕的……我回到海洋找到妈妈之后——虽然有可能要很久,因为我忘记妈妈的样子了,但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然后……我要跟她一起生活,我还是会看见星星月亮太阳,虽然从海底看上去,它们的形状会扭曲;我还是能听见声音,虽然传过来的时候会有点失真;我还是能感觉到风,那可能只是水面的震荡……我还是能看见你,透,我在水底也能看见你。而且我不会忘记你带我去过的地方、给我说过的故事……穿着裙子过的这一晚,我觉得这就够了。」
       艾莉儿微微转身面向我。
       她像个小小淑女般端庄的抱着洋娃娃,搁在膝盖上,打扮跟姿态都无懈可击。
       我再一次见到那小美人鱼的姿影,拥有一头棕红色卷发、海蓝色眼眸的女孩就在我面前。
       「替我照顾月月、密密跟艾艾好吗?要记得每天替艾艾梳头发喔。」
       「好。」
       「替我教会三月跟阿密游泳好吗?如果他们溺死的话就太难看了,我才不要呢。」
       「好。」我低头笑了,果然是小女孩,在考虑到她最亲爱的两个伙伴之前,她最先想到的还是玩偶们,她沉默而忠实温柔的朋友,永远的好朋友。
       我垂下脸来,视线对上她怀抱中的芭比,四目相接……忽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痛苦。
       我好痛苦、好痛苦……几乎没办法说话了。没错,艾莉儿没有被遗弃,但我跟艾艾却被留下来了。
       我跟艾艾要怎么办?海豚跟鲸鱼要怎么办?以后……即使我能感受到三月体内的艾莉儿,但那是她却也不是她,我只能拿着这洋娃娃,每天替艾艾梳头发以怀念她吗?我们以后只能以这种方式触碰她、抚摸她、感觉她?再也不能抱她,或被她拥抱……
       但我会做,我会进行融合……我会做的,因为这是对的……我知道这是对的……
       我听到心里头有另一道声音,声嘶力竭地、沙哑大叫着,救救我、救救我。
       我拯救了三月、拯救了艾莉儿,但谁来……谁来平复我扼杀一个女孩灵魂的痛苦?谁会发现我?
       「替我告诉三月,他一定要带小乔去逛街买裙子买玩具吃冰淇淋,因为我还没跟同龄的朋友一起玩过,我好想跟她一起去逛街呢!一定很好玩很开心的!」
       「好。」
       救救我、救救我……
       You will still have the same floating gracefulness of movement, and no dancer will ever tread so lightly; but at every step you take it will feel as if you were treading upon sharp knives, and that the blood must flow.(注)
       「你能不能保护三月跟阿密……就像当初答应保护我一样?」
       「好。」
       「因为阿透真的做到了……所以我说你比王子更棒呢,有阿透在我就不用等王子来接我!」
       无论她说些什么,我都只能答好,仿佛喉头梗了硬块,只能够挤出单字。
       救救我、救救我,谁来都好,救救我!
       「哪,阿透……不要哭吧,你害我也想哭了……」男人忽然扁唇,呜咽了一声,可是立即就忍住了、咽下去了,她的表情因为忍耐哭意而扭曲,很快,就抖出笑容:「不要理阿密说的话,我跟三月都觉得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心理医生呢!真的,阿透是全宇宙最棒的医生!」
       一直垂着的脸没有抬起,我很怕会再撞上芭比娃娃的眼睛。
       不知何时起,牛仔裤都被大颗大颗的泪珠打湿了。
       泪水滑过脸颊,非常痒,停留在带微微胡渣的下巴……我才记起,我在医院时都没刮过胡子。艾莉儿这一句如巨锤击心,提醒了我。我才记起……我是个医生,心理医生,他们的医生。
       If you will bear all this, I will help you.(注)
       「你决定要融合吗?」
       「Yes, I Will.」
       「Yes, I will,」said the little princess in a trembling voice, as she thought of the prince and the immortal soul.(注)
       「我……」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发觉这里并没有任何闪亮的东西。
       我该准备的……但该死的,我下意识就认为今晚融合是太过仓促,认为并不可能会是今晚,自私地不希望艾莉儿如此快地离我而去,所以故意不准备……对我来说,只是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但对他们来说,这次的融合等待的岂止二十年?
       「对不起,我没有准备任何闪亮的东西,接下来你可以专心一意的、尽力倾 听我的话吗?」
       「好的。」
       然后艾莉儿乖乖地接近我,我们挪动位置,尽量紧贴在一起。
       直到她的耳朵贴在我的脸颊,我的下巴抵着她的肩膀,确定我的话她能清楚听见。
       艾莉儿仿佛撒娇、又仿佛要在我怀中入睡般,双手爬上我的背,慢慢使力环紧。
       我们拥抱。
       有好几十秒,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互拥。
       好好地记下这一瞬间,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晚、烟花下、树上,这女孩与我。
       我缓缓张唇,将练习过、想像过千百次的情境说出来……
       「三月,走入海洋。艾莉儿,继续停留在原处。我们已经有所共识,如果你们想活下去就必须联合彼此的力量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我要三月想像自己是一座宽阔的海洋,温柔地包容万物的海洋,无边无际没有尽头,那里很宁静、很安稳,没有惊涛骇浪也没有任何痛苦。艾莉儿,我要你变回原本的形态,一条小美人鱼。现在,你在丹麦的海域,你最熟悉的家乡,将要纵身跃入海洋……
       艾莉儿,告诉我,你回到海洋的怀抱会是什么情况?」
       「我会一直向下游、向下游,直到见到妈妈为止。」
       「三月,那艾莉儿进入海洋之后会怎样?」
       「我们会合二为一。」
       「艾莉儿,现在你就在海边,天清气朗,海面平静无波,偶尔会有风跟海鸥的声音,风将你棕红的长发扬起,你注视着海面,觉得很宁静、很舒服。你听到母亲呼唤你的声音,你知道自己快要回到海洋中了,而且你也期待这样……当我数到五时,你就会用力摆动尾部,跃入海洋之中,一直往下潜、往下潜。我说数到多少,艾莉?」
       「五……」她细声回答,已完全坠入了脑中的意识之中,身处海边。
       「当我数到五的时候,三月会醒过来。艾莉儿的脆弱、欢乐、悲伤与表达的渠道会流入三月之中,不再有分离的小美人鱼,他也不会再逃避所有伤害,懂得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艾莉儿,告诉我你全部的感受……」
       我开始计数——
       「一……」
       「……我用力摆动尾巴,然后跳下海中,无处不在的水包围着我,很舒服、很冰凉……没有了声音,所有声音都不见了,很静、很静……」
       「二……」
       「我往下潜、一直往下潜,好轻松、好快乐,身体没有重量……我看见很多鱼儿,在我眼前成群地游过来、游过去……有珊瑚……前面有珊瑚礁……五颜六色,好漂亮……好美、好美……」
       「三……」
       「有……粉蓝色的、很可爱的……海豚……海豚、海豚……」
       「四……」
       「……我看见……我看见妈妈了……她就在珊瑚后面,被一群长长的珊瑚礁挡着……可是我找到她了,终于找到她了……为什么之前都看不见呢?妈妈看着我,她叫我的名字……她好漂亮、好温柔……她向我张开双手……等着我、等着我过去……我再游前一点,只要再游前就能抱着她了……妈妈……」
       「五……」
       艾莉儿紧拥着我的手臂渐渐地、渐渐地脱力。
       她一点一滴地放松着力道,当我数到五的时候,她再没有发出声音了。
       男人的手垂下,落在我背后。他软绵绵地倒在我怀中。
       我知道她终于回归海洋、她的家,终于拥抱着母亲而不是我了。
       这是她身为艾莉儿时最后记得、最后所做、亦是最希望做到的事。
       芭比夹在我们中间,男人的手松开了,艾艾的长发扫过我的手臂。
       我是心理医生、我是心理医生。
     
       上下睫毛轻弹数次后,男人慢慢地张开眼睛。
       他的鱼尾分裂,变成让他脚踏实地的双脚,他走上沙滩……
       我终于抓着了这条美人鱼。
       男人的眼神如初生婴儿般迷蒙,他眨动了眼睛数下。
       仿佛寻找依赖般吃力地看着我,又轻轻皱眉,疑惑着我脸上的泪痕。
       我知道他现在的感觉混淆。
       好像失去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记不起来,同时获得了另一种饱满。
       他刚刚义无反顾、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海洋之中,然后溶化,现在却像那晚海上遇难的王子般,被硬生生地捞上岸,躺在沙滩上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伸手摸着自己的发,摸到假发的质感。
       手指感觉着、抚摸着并不属于他的卷曲黑发,记忆慢慢回流……
       他顺着往下摸、往下摸,滑过脸颊、下巴,然后手心停留在喉咙上。
       他的眼睛眯起来,努力地回忆着某段时光。
       我知道,三月终于寻回那段空白的断层,捡回那恐怖的、一直想遗忘的伤害。
       因为他已经能够承受,因为他寻回了艾莉儿的勇气。
       他知道母亲是颈骨断裂而死的,而他又是为什么会变成哑巴。
       母亲的脚不停地踢在他的喉咙跟胸口,他不敢目睹母亲的死亡,所以生出了艾莉儿。
       现在,他终于看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他握着喉咙,视线重回我脸上。
       他的眼睛已回复清明。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像发出声音才能证明存在的初生小动物,怯生生地张唇,尝试发出第一声……
       他应该是三月,而艾莉儿的声音已还给他。
       我看见他的嘴唇在蠕动,吐出:
       三月。
       不知何时,烟火已放完了,耳边寂静得可怕。
       但那唇动,是无声的。
       艾莉儿与三月融合了……
       但,他没有找回声音。
       「But if you take away my voice,」said the little mermaid,「what is left for me?」(注)
     
       注: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36),「The Little Mermaid」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总裁的逃跑助理
上海之死
剪灯新话
十年九夏那么伤
槐聚诗存
推拿
绿绿的五四班
艽野尘梦
泡一个漂亮GG
羊道·春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