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但求同死
匕首反射着凄美的寒光。我强睁着被自己鲜血浸染的双眼，看着柳泉荷举起匕首，看着那匕首向着他的胸口决绝地刺去。
可是，就在那把匕首即将没入柳泉荷胸口的时候，司空雪竟做了一件让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他突然抽出了一根盘丝，从慕容飞身边跳了出来，用丝线勾住了柳泉荷手中的匕首，狠狠将其扯掉，然后抛出了好远好远。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一瞬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司空雪已经施展轻功落在了我的面前，一眨眼的功夫便用细丝勒断了我周围几个侍卫的脖子，将全身是伤全身是血的我从地上提起，一把抛进了柳泉荷的怀里。
“柳泉荷，快带着王文武离开！太子对我们三人私下说过，他对你们的恨滔滔不绝，必将灭你们全部！即便他今日对你承诺在先，但在你死后他必然不会就此罢手！他一定会杀光你们，再侮辱你们尸体的！所以快走吧！即使是死，也不可以死在他的手上！”
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反应过来，司空雪叛变了。
端木令不敢相信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司空雪竟突然做出这等事来，大惊失色道：“司空，你，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司空雪没有回答，却已经抽丝袭向了慕容飞。慕容飞也大惊失色，慌乱中急于应对，竟忘记了挟持佩文风的事情。就在他脱手的刹那，方雅和江流箭一般地冲了上来，对着侍卫们大开杀戒，而后一人带走了殷红，一人带走了佩文风。
端木令怒吼一声挥剑杀来，对准的不是方雅，不是江流，却是正在与慕容飞苦战的司空雪……
负伤倒在一旁的冷溶突然大叫了一声，也就在这个时候，端木令的长剑深深没入了司空雪的后背，剑锋穿过胸腔，在他的身前透了出来。
下一秒，端木令一脚踹开了司空雪的身体，将穿胸之剑抽了出来。
如雪的白衣顷刻被浸染上了触目惊心的红。
端木令冷冷道：“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可没想到，一直痛苦纠结、脸色苍白的司空雪，在生命即将终结的这一刻，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说：“过去的我总是没有主见，但这一次，我要任性一回……是非善恶、人情冷暖，我不是不懂，只是，端木令，今生这个容易动摇的、没有主见的我，不幸遇到了你，就此毁了一生！现在我要告诉你，今日救下柳泉荷等人，是我司空雪此生做的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骄傲的端木令无法承受这般挑衅，提起剑来，照着司空雪的身体刺下去，又是一剑贯穿。司空雪倒在了地上，而之前被他弄成了重伤的冷溶，在此时此刻，却不惜冒着危险，艰难地举步到了他的身边。
奄奄一息的司空雪向他伸出了沾满鲜血的手，却最终一个迟疑停在了半空中。憋着最后的一口气，他固执地问：“冷溶……若是没有江流的话……你……会不会爱上我……”
冷溶没有说话，只因此刻的他已然心碎难言。微微颔首后，司空雪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满意地闭上了双眼……
面对杀气肆虐的端木冷，江流只得忍痛打断了冷溶的祭奠，将已经无法再战斗的他拉回了身后，独自面对强大而深不可测的端木令。
方雅第一时间解开了佩文风和殷红的穴道。虽说佩文风和殷红都已经在万般折磨下几近虚脱，但作为一个男人，佩文风还是咬牙挺住，背起了已然无力虚软的殷红。
“快逃！快逃！”方雅大叫着，一手推着佩文风和殷红，一手推着柳泉荷和我。
于是，佩文风背着殷红，柳泉荷背着重伤的我，向着远方，开始了最后的、疯狂而又绝望地逃离。
我听见慕容飞大叫着砍向方雅的声音，我听见一面保护着冷溶、一面和端木令战斗的江流大声呐喊的声音，我更听见庆仁那阴狠无比的叫声：“都给我追！我就不信他们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能跑得了！”
侍卫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千钧一发之际，虚弱的殷红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弹丸，向着身后的侍卫们使劲一掷，大量的迷烟便在道路上骤然而起。
我们终于趁机择路而逃，与追兵拉开了一定距离。但是，当我们一起奔逃到一条岔路的时候，柳泉荷却执意让佩文风带着殷红走另一条道路。
他说：“那些追兵终究只是冲我来的。大师兄，你和殷红一定可以活下去，一定可以等到庆宁垮台、援军到来的一刻的，何必要与我们共同赴死！为了殷红，求你，和我们分开吧！”
佩文风在巨大的悲痛中沉默了，而殷红的手抓着柳泉荷的衣袖不放，哭道：“哥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不要丢下我啊……”
可是，柳泉荷却轻易地甩开了早已无力的殷红的手。
他说：“阿红，失去了我，你还有佩文风大师兄呢。今后你便是大师兄的人了，你要变得成熟，要服侍好大师兄和嫂子……”
说到这里，柳泉荷自己也已潸然泪下……
我们终于还是分开了。
不知跑了多久，当柳泉荷背着我狂奔到体力透支、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脚下的石板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含着露水的软泥，周围的房屋已经换成了高低错落的灌木和垂柳。
我抬头远望，只见远处的软泥尽头竟是一片湖泊，湖心依稀可见一小岛和岛上的小亭。再向一侧看，不远处立着一雕梁画栋的牌坊，两侧还挂着木质的楹联，龙飞凤舞地写着“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原来我们已经跑到了大明湖附近。这美好的地方对于我们，似乎还真的有一种无形的引力呢……
柳泉荷背着我走到了湖畔的青草地上，长舒一口气，带着我一同栽倒了下去。
我强忍着伤痛对他露出笑容，用苍白无力的手掌抚摸着他汗湿的脸颊。他抓过我的手送到嘴边狂吻，吻着吻着，适才已经止息的泪水便又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看着这个疲惫、狼狈地他，想到这个曾经风华绝代、武功盖世的他，今日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我不由得心生百味。
他为我付出了一切，而我也给予了他能够给予的所有。若天意注定我们不能同生，那么能够同死，却也是不错的。它或许过于悲情，但至少，也能算做是我们努力一场奋斗而来的结果，能让我感到不负此生。
手指轻触着那精致的脸颊，我叹息道：“泉荷，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可他却说：“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即使太阳今日西沉后再也无法升起，但今日的我们已经沐浴到了它的光芒，获得了它所给予的温暖……文武，我庆幸得到了你这样一个伴侣，你让我感受到了爱的喜悦。在生命的尽头得有一人陪伴，我已经觉得不枉此生……”
“不枉此生……”
我轻轻呢喃着，忽而又想起了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记得有一次，他问我有没有听说过夸父逐日的故事。他说，他只是想像夸父他一样，即便是死，即便是万劫不复，也要以奔向‘太阳’的姿态，直至生命止息。
如同在地狱中永无止境地推动着巨石的西西弗一样，这已经是对生命价值的强有力的回答。
是的，这，就是我们对生命，最后的、最有力的回答；这，就是我们对那绝望地命运，最后的，最有力的否定。
我们要向俄狄浦斯一样，高昂着头颅，在命运女神的指引下，阔步走向永恒的黑暗，让悲剧在我们面前颤抖，让命运在我们面前羞愧！
一阵和暖的春风吹了过来。
大明湖畔，过了冬的垂柳已然泛起了一丝新绿，四下里弥散着春草淡淡的幽香。远处山影朦胧，湖中碧波荡漾。
记得旅途中我曾经对柳泉荷说过，待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应该正在大明湖畔执手而行，并肩赏花呢。
有点可惜的是，赏花似乎不行了呢……但是，未必只有牵着手赏花才叫浪漫，不是吗？
柳泉荷踏上了停在湖畔的那艘废弃的小木船，然后伸手把我也拉了上来。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了。柳泉荷从容地搬起了湖畔的一块大石头，照着船底狠狠地凿了下去，很轻松地便在这小破船的底下开了个大洞。
碧绿的湖水开始在我们的脚下汇聚，而我们则伴着微风，轻轻荡起了双桨。
船开始向着湖心飘飘荡荡，当追兵已经追到湖畔，面对着湖水而却步，看到了我们两个正在下沉的小船时，我们已经荡到了湖中央。
我突然想起了来这世界之前和苏茵一起划船的情景，禁不住笑出了声。
那一日，也是这般情景，我和苏茵对面而坐，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她恭候着我的甜言蜜语，可我一开口就将了她一军。
但是此时此刻，我却情不自禁地扔下了桨，不顾河对岸上的几十双眼睛，上前捧住了柳泉荷微微泛红的脸颊，深情地吻了下去，陶醉地流连，贪婪地辗转……
湖水渐渐浸没了一切。
放开他的脸颊转而牵起他的手。
我说：
我爱你。
对不起，前世让你一个人孤单了，这辈子，我陪你到最后……
庆仁输了，他不会得到我们的身体，无从发泄一腔的愤怒，而我们则会在这里嘲笑他。在天下大势推动下，他的气数将尽，必会落得和他爹一样的下场。但是，我与泉荷却在无悔中，写下了能被我们两个认定的圆满。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其实这样的结局也很完美，不是吗？
我们的身影终于消失于那一汪碧绿。
我已看不见他最后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是笑的。
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到了最后一刻。直至眩晕、窒息、莫名而来的漩涡，终于将我们紧握的手分离开来，将那已然没有了意识的我，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