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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父子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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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穆威严的议政殿内,父与子,一上一下地对视。帝皇端坐御座之上,神色不断变化,昭示著他起伏不定的情绪,搭在龙形扶手上的双掌青筋毕露;昭王殿下背脊挺直,立於丹陛之下,面上虽无惯带的浅笑,却依旧十分宁静。一个身居高位手握皇权,却被翻滚的不悦与怒火煎得难熬,全然失了平日的气势万丈;一个直面真龙天子生杀予夺之力,却毫不在意、泰然自若,与往常并无二致。
       性命得保的臣子们早已悄然退下,整座殿中,只角落里立著四人,神色各异地望著对峙的父子二人。闵衍自不必说,兴致盎然,仿佛就等著他们争执起来;高频皱著小脸,忧心忡忡,却又不敢打扰;陈绯凝著俏颜,淡淡地望著,好似在思索如何破解此境况;洛自省难得面无表情,看起来却对眼前这一触即发的形势并不担心。
       “不满意?你还有什麽不满意?嗯?”益明帝一拍御案,终於开始发作,“你胜了,朕会将所有一切都给你。不够麽?!”
       “那麽父皇要如何处置大皇兄?”天巽眉轻轻一挑,温声道。如此柔和的语气,仿佛他的询问并非事关成败,攸关对手的性命。“他如此狠毒地杀害了您的嫡子嫡孙,嫁祸於儿臣,并且早犯下欺君之罪,还需父皇御驾亲审?”
       益明帝明显尚不适应他的转变,略顿了顿,方道:“朕想知道一切。待真相大白,断然……不会放过这孽子。赐他三尺白绫,一杯鸩酒,也够了,毕竟他是皇室血脉,便是处死也不能教人看轻。”
       “父皇想知道什麽?儿臣或许能为父皇解惑。”天巽依然不动声色,言简意赅地直击要害。他并不关心天震的死法。虽然长久以来都心知彼此是你死我活,却只是身世与情势所迫而已。无刻骨仇恨,没有必要非得令他落个受尽酷刑折磨的下场。
       听了此话,益明帝浓眉怒竖,喝道:“朕不追究你隐瞒要事的过错,你倒是自己提起来了!高谏风与秦放是否还在天牢中?频儿起死回生又是何缘故!方才你们为了逼出事实真相,都串通了起来,遮遮掩掩,掐头去尾,朕便不计较了。但凡你知道的,都给朕说清楚!”
       天巽弯起唇角,躬身行礼:“父皇息怒。儿臣绝不敢隐瞒任何事,只是找不著机会禀告父皇,也不确定父皇是否相信。”
       益明帝正是怒意勃发之时,脸色极为难看:“你若不告诉朕,朕如何判断信与不信?!”
       若不是活生生的证据摆在眼前,恐怕他连听也不想听下去,更遑论相信?天巽表情丝毫不动,也不作任何辩解,接道:“父皇所言极是,儿臣疏忽了。方才这珍贵药物,是两年前儿臣自献辰云王处得来的。他自然不会平白无故给儿臣此物,而有混淆血脉之虞的,也惟有大皇兄了。早些年,大皇兄与献辰汝、景二王勾结,控制了不少江湖人士,残杀四国散落民间的皇室。儿臣以为,为一己私利,以他的性子,定会铤而走险。果不其然。”
       “献辰?”益明帝眯起眼睛,“云王,便是洛四公子带大的罢。”说著,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洛自省一眼,“那汝、景二王与你大皇兄往来之事,也是他给的消息?”
       “互通有无,如此而已。儿臣与他各有所忧,也并不想牵涉他国之事。”
       “你早知道频儿身世?”
       “不,儿臣也是在二皇兄遇刺之後方明白事实。嫡亲血脉何其难得,若非因为可随意舍弃,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便利用了。何况,大皇兄事後还想毁去频儿的身体,其用心便昭然若揭了。”
       益明帝听罢,怔怔地望向高频,表情复杂:“频儿复生,又为何故?”
       天巽言简意赅地回道:“秦放修习过龟息之术,私下教了他。”
       益明帝又一怔,问询地看了看闵衍。
       闵衍略颔首,道:“此乃修行术法。虽不知秦放承自何处,却也实在救了频儿的性命。”
       帝皇略略沈默了一会,终究难掩提到“秦放”的激烈情绪:“那秦放虽然放过了频儿,却害了朕的爱子爱孙!朕断不能饶他!”
       天巽神色微凝:“父皇,秦放只是听命行事而已。此番风波追究那罪魁祸首便是。至於他,大可戴罪立功。”
       “你!你为了用他,竟罔顾他是杀兄之凶手!他现在何处!朕绝不能放过他!”
       “害二皇兄的凶手是大皇兄。父皇,秦放当日所做之事,只有假意杀伤频儿而已。此後指证自省等是非,也皆为大皇兄胁迫所致。既然并非凶徒,罪不致死,还请父皇明鉴。”
       “一派胡言!他既然参与了此事,知者即罪,万死难逃其咎!”
       “既是如此。”天巽微挑了挑眉,“那麽父皇待要如何处置何氏一族,敏仪内殿,析王派诸臣?”
       益明帝怒瞠双目,一时竟无言以对。
       早已对他的反应了然於心,天巽清浅一笑:“若在朝诸臣顷刻间去了十之三四,恐怕便不免要横生动荡了。儿臣切不愿令父皇忧心。因此,恳请父皇三思,令秦氏一族负罪立功。”
       “圣上。”陈绯轻唤了一声,行至丹陛下,款款跪地行大礼,“孙女也请圣上勿怪罪秦氏一族。外兄与驸马虽曾助纣为虐,但幸得迷途知返,应可再给他们一次为圣上、为昊光效忠的机会。”
       益明帝的视线移向她,半晌方道:“绯儿,你所思所为,是替自己出言,还是──”
       陈绯垂下螓首,柔声道:“回圣上,既是替自己,也替舅父一言。”
       “你们二人,这麽些年来欺上瞒下,竟然从不显露真性情真见识。朕还真当你唯善,你体弱,却原来朕疼的人,都并非真实。那诸多往事便是成空了。”益明帝长叹一声,更显悲凉之意。
       天巽低眉应道:“儿臣并不以为如此。在父皇跟前的儿臣,也是真性真情,只是此时此刻又有另一面罢了。而且,无论何时何地,儿臣都敬爱父皇。”
       陈绯也道:“孙女始终感激爱戴圣上,隐瞒身体之事,也是无从解释罢了。”
       益明帝略怔忡,问道:“其中又有何缘故?”
       “回圣上,孙女体弱乃受咒毒之故。舅父幼时性子迟滞也因此缘故。後来得蒙他将孙女的咒毒引过去,孙女方能安然到如今。孙女的性命为舅父无私所救,因此无论如何必报之。”
       益明帝深深地望了望天巽,脸上竟忽而浮起几丝内疚来:“罢了。该知道的,朕都知道了,秦放之事就由得你罢。”
       “父皇,处理析王一派之事,请交给儿臣。”天巽依旧不动声色,淡淡地道。
       益明帝长叹一声:“为何执意如此?你不信朕麽?”
       “儿臣不敢。只是,儿臣亦有难解之事,欲请大皇兄解惑。”
       “何事?”
       天巽默然,闵衍摇了摇墨玉杖,玉环叮当:“陛下,秦府内有非常有趣之物,昭王殿下或许想让陛下过目。”
       益明帝眯起眼睛:“秦府?”
       “是。”天巽道,“还请父皇赦免秦驸马,令他带路。”秦勉方才已与析王派众臣一同被押了下去,现在应当已经身处天牢之中了。
       益明帝默然示意正司前去传口谕。
       “以及,父皇,今日之事,也应当通达二位皇姐和皇弟罢。”天巽又道。天离在首次退朝之後,便再未出现,连高右将军也不见踪影,他并不认为他们未曾接到口谕。不过,他若想趁机做些什麽未免也太不识时务了些。而且,天潋的态度至今暧昧,该是迫她仔细审时度势的时候了。
       帝皇立起身,在御座前来回走了两步:“那便将他们都叫过来,好好看看秦府中藏了什麽。”他瞧了瞧一边已经安静许久的洛自省,接著道:“省儿随著侍官去,切令他们尽快赶来。”
       洛自省略有些意外,行礼道:“儿臣遵旨。”
       益明帝按了按眉心,摆了摆手:“赶紧去罢。”
     
     
     
     
     (1.04鲜币)醒未迟 下卷 第四十四章(下)
     
       帝皇的卤簿队列浩浩荡荡越过宫门,波浪起伏的各色龙幢伞盖下,墨玉雕制的长辇在重重金甲护卫环绕中缓缓前行。晶润的玉在正午炽热的烈日之下隐隐蕴著流光,无比华美的紫色绸幔随风而起,翻卷舞动,给通体玄色的辇添上了一抹颜色。
       长辇内,益明帝端坐於中央的御座上,闭目养神。他身前的德妃容颜依然苍白,紧紧握著陈绯的手,但神色却十分冷静。陈绯安慰地依偎在她身边,视线望向对面的天巽。天巽则从容依旧,面带微笑,目光柔和。
       倏然,帝皇淡淡地道:“爱妃,你教养得很好。”
       听不出他是喜是怒,甚至好似并没有任何情绪,德妃微微垂下眸,不卑不亢回道:“臣妾只是想让他活下去,如此而已。”
       她的眼角泛出水润的光泽,刹那之间,连嘴唇也变得雪白:“不过,陛下似乎有事瞒著臣妾。”
       益明帝望了天巽一眼,沈默了。
       方才父子对峙之时,议政殿中的所有人都未料到,担忧爱子安危心切的德妃竟过来了,就立在一墙之隔,将他们之间的冲突听得清清楚楚。作为母亲,作为妻子,她从只字片语中联想到了许多事情──自己以为从未忽略过,实质上却被隐瞒的事实。
       “巽儿,为娘必须知道,你的咒毒,国师是否束手无策?所以你每月朔望都需前往圣宫,却欺骗为娘,只是去拜神还愿而已。”
       天巽轻轻一叹,依然眉目微弯:“娘,这些都过去了。”
       “不。远未过去。你受的苦,比为娘所见所感的更多了无数。为娘如何能容忍此事就此过去?!”德妃有些失态,纤细的身子颤抖起来,“此次之咒,可已了结?告诉娘!”
       天巽凝视著她,她看起来已然濒临崩溃,气色很差。身为人子,他既心疼又担忧。只因不想出现这种境况,他才决定不向她,不向洛自省,不向陈绯陈珞透露出一分一毫。可如今,又能拿什麽话搪塞过去?她会信麽?
       见他不语,德妃瞬时泪流满面:“陛下,为何同是您的儿子,巽儿便必须遭受如此折磨?为何只等他遭受了这般折磨,您才愿意正视他?”
       益明帝神色一动,长叹一声。
       “娘,孩儿一定会有办法,您放心便是。”
       “那为何不肯告诉我实情?”
       “这便是实情。”天巽笃定地道,温柔地送上绸巾,“娘所见的我,不是正意气风发麽?所以不必担心。”说著,他感觉到陈绯忧心的目光,安抚地一笑:“我已经无碍了。”重复著这些话,谎言也仿佛变成了真实。不,是他从心底期待这才是真实。他将有千万年的荣光,他将有足够的时间捕住想要的人。
       可,事实是,仅仅一百年而已。
       所以,他已经等不及了。他不能再耗费哪怕是瞬息的时光。速战速决,且斩草除根,既然没有时间慢慢消耗,便只能如此了。
       
       洛自省随著帝宫正司前去天牢提了秦勉出来,一路都十分顺遂。秦勉与析王及何丞相关在一间牢房内,听了帝皇口谕之後,洛自省清楚地看见,析王眼中滔天的怨毒与恨意。就仿佛他在秦府所见那处地狱里盘旋的怨气,都尽数投入了他体内一般。一个人竟能心怀如斯怨愤,看得他寒气直冒,差点便想上前折断他的脖子,一了百了。
       不过,幸得他还是勉强忍住了,浓重的杀意在析王的大声讥讽之中慢慢消弭。帝宫正司在一旁静静地看著,不言不语。
       “内殿,不如分作两路,早些宣旨也好早些回去通报陛下。”出了天牢,正司便行礼道。
       “也好。”洛自省虽然并不担心天巽的安危,但总觉得只有那狐狸待在他视野范围之内才能完全放下心来,“秦将军随我一同去见睿王,两位公主就有劳正司了。”
       “不敢,分内而已。”帝宫正司将谕令呈给他,“小人另有陛下的信物,内殿便将此谕旨带给睿王殿下罢。”
       洛自省接过来,拉著秦勉纵上一旁的高墙,虚踏数步便不见踪影。想来天离此时也不可能在睿王府,直接去京东高右将军大营之中,却也未必能寻到。尽管如此,也只能先找再说了。“秦将军,方才便见你欲言又止,有何心事?”
       秦勉皱著眉头,道:“微臣在接到圣旨诏令之前,正围困洪府。此时也不知是否军心浮动,给人钻了空子。”
       洛自省顿时变了脸色。他竟忘了,皇後娘家尚未妥帖处理。帝皇下旨夷族,自然不必再留。但秦勉走了这麽久,若有心人挑拨起来,洪家未必会坐以待毙。内有洪家,外有析王南营蠢蠢欲动,若天离再来趟浑水,一时之间即便是狐狸也难以收拾!
       如果他未猜错,天离可能已经身在洪府,或正在与洪府外的军队对峙了。在内城之中,谅他也不敢真正刀光剑影起来。但那些守著洪府的兵士都非秦勉亲信,有几个细作在里头煽风点火也不奇怪。只能期望,他们都未昏了头,以为违抗了军令与圣旨,天震或天离还能护得他们性命。
       天离啊天离,你以为,惹得波澜万丈,就能够渔翁得利?
       洛自省的身形极快,秦勉险些跟不上。但他们都知道洪府的方向,所以到时也相差无几。
       洛自省冷冷地落在洪府紧闭的门前,望著骑在他割爱舍出,让洛自悟做了人情的骏马上的天离。天离泰然自若且笑容满面,看著与属下对峙的析王军队,在发觉他来时,眼眸立即沈了下来。显然,他来了,他便已然慢了一步,不可能如愿了。
       “天离,你怎麽在这里?父皇召见,想抗旨麽?”洛自省举起手中的诏令,一字一字,压下全场的杀气。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昭王把咱们殿下给害了!”析王军队登时乱作一团,有人立刻往後退,也有人张牙舞爪地向洛自省扑去。洛自省眼也不眨,抬脚便将率先冲来的十来人扫了出去。数个膀阔腰圆的粗汉,便同纸鸢一般轻飘飘地飞出老远,砸在街对面的石墙之上,血溅三尺。没有人能再爬起来,几双怒瞠的眼睛中还带著些许恐惧,便很快没了半点光亮。
       惊鸿内殿环视周遭,视线如同冰箭:“圣上谕旨在此,何人胆敢抗旨!”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响彻全场。
       余下的析王军士均呆呆地望著那十几具尸首。从未有人在他们跟前显示过如此压倒性的武力,仿佛数百人的性命,只要这人弯一弯手指,便可瞬息间夺取。他们恐慌无比,畏惧著此人的强大,以至於无法做出半点动作。
       天离扬起手,示意属下们克制,脸上勾起笑容:“洛五,我正想去宫里呢。方才与父皇的信使错过了,所以才迟了些。”
       洛自省轻轻一哼,毫不客气地顿了顿足,几块小石子袭向身後。破风声中,两个蒙面人狼狈不堪地现身,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去见父皇,还带著兵刃与刺客?”
       “你误会了。”天离拧起眉,不悦地瞪向那两人,同时从马上跃下来,满脸诚挚,“我只是猜著此时内城会有些乱,所以才带了点人护身而已。你不是曾说过,我须得小心自己的安危麽?”
       “是麽?对不住,我不喜人试探。若有下回,不管他们是不是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刹那间横尸当场。”
       “是,是。多谢你这回手下留情了。”
       “多说无益。我奉父皇之命,宣你去觐见。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动身。”洛自省说著,忽然抬脚踩住又一名清醒过来哇呀呀扑向他的析王兵士,毫不留情地施力,将那人牢牢钉在地上。
       天离瞧著贴在地面无法动弹、痛苦不堪的人,眼眸千变万化,好似这才真正认识眼前这人一般,仔细地打量著他。“你呢?”
       “将这群叛徒收拾了再过去。”
       睿王殿下闻言一笑,瞥了瞥正在清点人数的秦勉:“能娶到你,三皇兄真是好福分,也真教人羡慕。”
       洛自省脸僵了僵,险些失手劈了过去。天离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敏捷地旋身飞开,跨上骏马,笑著驾马飞奔而去了。数百训练有素的铁甲侍卫也驱马随上,引起滚滚烟尘。
       洛自省倏然有些怅然。福分?他并不觉得。或许,很快狐狸亦再不会说,他是他的幸了。
       
       “内殿,微臣本带来一千兵士,如今只余四百。”秦勉低声道。
       这意味著,在他们来之前,或许更在天离来之前,便有人已经擅离职守,不知隐藏到何处去了。洛自省绷紧脸,目光在人群中略略一转,所有人便都惨白了脸,或多或少地颤抖起来。“无妨,也早该料到,析王必有後著。这些人是他早便安插过来,以防万一的。现下也正好派上用场了。”
       秦勉抿紧干涩的嘴唇:“如殿下安排,微臣的亲信都已隐蔽起来了,需要他们立即入京麽?”
       “不需要。”洛自省断然道,“一两千人,我还不放在眼里。他们休想伤狐狸……殿下分毫!”说著,他回首看向洪府紧闭的朱门:“眼下,还是将这洪氏一族处置了再说。”这些人一刻不死,天离便一刻不会断了浑水摸鱼的念头,岂能留给他机会?!
       “是。”秦勉示意兵士上前推门。
       洛自省眉一挑,拦住他们,自行伸出手,轻巧地推开了重达千斤的铁门。
       举目望去,惊鸿内殿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无法动弹。
       洪府的影壁不知何时已被推倒,前院一览无遗。而偌大的院落中植满了数株血红的树,光秃秃的枝条上,挂满了死不瞑目的头颅。男子、女子、老人、幼童,树上的人头仿佛依然有意识般,死死地瞪著门口。
       洛自省似乎听不见背後崩溃的哭喊,定定地望著眼前的惨状。
       大学士洪氏富贵数万年,在唯一的女儿成为皇後之後,更一时风头无两。这华美的府邸之中,连仆役在内足有千余人。此刻,这千余人的头颅,都挂在那些诡异的树上。
       洛自省认出了大学士的首级:沟壑纵横的脸有些狰狞,浑浊的眼直勾勾地看著门的方向,仿佛那充满不甘的亡灵正透过那双眼睛怨毒地注视著他。
       “内殿!”秦勉的声音,过了许久才传进他耳里。
       洛自省循声望去,那些析王兵士早吓倒了一大片。秦勉满面坚毅,将他拉下台阶,顺手扣上大门。地狱与人间,总算隔绝开来。
       分明是夏日正午,拂来的风却格外萧瑟冰冷。
       洛自省沈默地立著,他已经两度看见,比战场上更为血腥诡异的场景。宫斗而已,这些人却似疯了一般,不管他人的性命,或是自己的性命,都舍得丢弃利用。天艮在走之前,让狐狸做出的许诺,依然太过天真。和王殿下根本不曾想到,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会做出何等天怒人怨之事。而这,才是宫廷。是他最厌恶的所在。
       洛自省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我候在此处,等重霂或戊宁尊者前来。”
       以闵衍的力量,若不是时间太过短暂,他必然早已发觉此处突生的异状。已经到如此地步,冷宫里那个女人,也绝不能动罢。益明帝可笑地念著旧情,狐狸则不会违背诺言。狐狸守信守诺,可他不必。他从未答应天艮,从未应承天歆。一个罪无可赦的女人,荼毒无数生灵的女人,往後依然可能暗算著狐狸的女人,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容忍得下去。
       在走之前,他一定要为天巽除去那个祸害。
       
       此时此刻,秦府内,巨石上的楼阁已经不见踪影。闵衍立在狭窄的暗道口,轻轻晃了晃玉杖。刹那间,沿著乌黑的洞口,一道道宛如蛛网的裂缝纵横交错,飞速延伸。偌大一块天然的巨石,竟慢慢开裂、崩塌,露出里头被隐藏了二十余载的真实。
       他身後,益明帝、德妃、天潋、天歆、天离均神色微变。
       血腥气不断地上冲,依稀有咆哮怒吼之声,远不似人间之物。闵衍将玉杖掷入那装满鲜血的青铜鼎内,灵兽衔著的玉环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声比一声更为澄净、悠长,荡彻著弥漫开的怨气与恨念。不多时,那青铜鼎中的血便逐渐变了颜色,枯竭下去,最终归於无。成千的骷髅散开来,阴惨惨的白骨如山倾倒,纷纷落下,发出异样的响声。
       闵衍忽然抬起首,望著另一个方向,略作掐算後,转回身道:“陛下,罪臣洪氏有异。”
       益明帝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洪氏?”
       闵衍收回墨玉杖,长叹一声:“心魔不易解。无辜之人,至亲之人,入魔者已全然不会顾念。望陛下三思。”
       益明帝似乎想到了什麽,有些怔住了。
       闵衍看著这群皇族,金蓝双眸中带著少有的怜悯:“我知道,陛下是杀伐决断之圣君,因此,虽然心疼,做足了准备,却并未真正阻止血脉相残。但,陛下曾做过的,默认他们做的,是明枪暗箭,是阴谋诡计,却不是巫蛊血咒,逆天背神。此例断不能开。”
       益明帝好像终於下定了决心,微微合了合眼,低声道:“朕,不会走错了。”
       闵衍轻轻颔首,弯起嘴唇:“如此甚好。”
       天歆却迅速抬起螓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国师……”
       闵衍望了她一眼,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我且去洪府瞧瞧。惊鸿内殿与秦左将军未能及时赶过来,可能便是在那里守著。”说罢,他便消失了。
       天巽远眺著洪府的方向,难以抑制心中的担忧。每当他以为洛自省经历、忍耐并接受了他身边那些阴暗与谋算时,却总有更血腥的事实在等著他。就连在宫廷中浸淫已久,身为受害者的他,也一时间无法直视那些怨气冲天的白骨,更何况洛自省?
       他能否接受、忍耐下去?是否会因此而失望,等不及他改变这一切,便要求离开?不,他绝不会容许。
       益明帝倏然握住德妃的玉手,将惊吓得血色尽失却依然倔强得不流露出半分胆怯的女子揽到身旁。天歆跪倒在地,流泪不语;天潋神情复杂地望了望胞弟,又看向都站在他身侧的一双儿女,眼中是藏不住的郁怒与失望;天离退了一步,垂下首,沈默著。
       “巽儿。”帝皇呼唤道。
       天巽收了满心的纷扰,躬身行礼:“儿臣在。”
       “朕封你为太子,择日行封赏大典。逆子天震之事,交给你处理。”他说著,又看向仅剩的四子,“离儿,朕给你挑块封地。一切尘埃落定之後,便回封地去罢。”
       天离浑身一震,仿佛听到什麽不可思议的话一般,惊讶地抬起首:“父皇──”
       帝皇却在下一瞬间敛去了难得的温情,威势依旧。他巡睃著几个儿女,庄肃无比的视线最终落在天巽脸上:“朕只剩下两个儿子。巽儿,离儿,切莫让朕失望。”
       天巽浅浅的笑了,俊美的容颜,亲和的气度,足以让所有正看著他的人在一瞬间放下戒心:“儿臣向父皇保证,绝不会让父皇失望。”
       天离听了,双眸中浮上几丝令人难以察觉的阴暗,补上迟了一步的谢恩:“儿臣谢父皇隆恩。”
       当即,益明帝摆驾回宫,拟定圣旨。
       这一日,昭王天巽被立为太子。昊光的嗣位之争,数百年的刀光血影,终於有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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