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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当今天子刘彻,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丧父的哀痛,便卷入了另一场权利的明争暗斗中。
       年轻的皇帝,忽然发现,以前的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不仅是居所华丽的改变,也不仅是朝臣对自己的称呼,而是,有的东西,你在这个位置看它,它是一种道理,一种理由,可是,当你改变一个身份时,那个东西也会相应的发生改变,变得完全和当日不同。
       就像自己那天被袭的事件。当时,愤怒和痛恨,恨不得立即追究出主谋,然后千刀万剐以泄其恨。但是,等自己坐在皇帝的位置上,才发现,无从追究也不能追究。
       王太后语重心长地话还在耳边:“皇儿,水至清则无鱼,你初登大位,要的是人心,是朝局的稳定!”
       皇帝虽然年轻,但是并不幼稚。于是,在本应该复仇的时候,他大肆封赏自己的几个弟兄。与他们分外亲近。而这些年长的哥哥们,则更是表现得恭顺亲热无比。皇帝和他们似乎在向全天下演着一出兄友弟恭的戏。
       和每个期盼着大展宏图的少年一样,在刘彻的心里,总有一天,他能够真正的君临这一切。能够将这个“女人裙裾下的王朝”——从吕后开始,似乎每一代汉帝都或多或少地受制于某个女人——变成一个真正的大汉霸业。
       但是,现在他知道,吃饭得一口一口地吃,喝水得一口一口地来。作为被皇帝亲手抚育的的继承人,他比谁都明白隐忍的作用。
       “ 朕会改变这一切的!”他想
       白天,在朝堂里,与那些人亲密无间。那些人向他下跪,三呼万岁,颂扬着他的年轻英明。然后,说很多很多亲热的话,进贡很多很多的珍奇。然后,等那些人一走,他便微笑着将那些吃啊穿啊的东西赏赐给身边的人,说他们累了,说他们伺候先王的时候劳苦功高。
       只有在夜里,连那个跋扈的女人都不在身边的时候。刘彻才会看着铜镜中一身冕旒的自己,喃喃地嘲笑自己。
       “我真是虚伪!不,是朕,朕真是虚伪!”
       他紧紧地攥紧的拳头,会把手掐出一点点白印。
       每天,当他看着那些小黄门,用银针在每一个盘盏间仔细试探,用小银匙每样食物都舀一点,让旁边的“试食者”吃下。确认无误之后再捧上自己面前。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长安城外那堆金红的篝火,那两块焦香的菜饼,还有那张暖暖的马褥子。
       是的,还有卫青!
       而这些,卫青是根本不知道的,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自己出于一时同情救下的,竟然,是当今天子。
     
       卫青
     
       其实,当说出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更姓的时候,他自己也不全然是理直气壮的。因为,卫青根本就不姓卫。
       他原本姓郑,至少他父亲姓郑。
       但是,他父亲的妻子,那个肥壮的女人从来都不承认这点。当然,有个私生子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每逢那个女人对他又打又骂的时候,他那个胆小懦弱的父亲从不敢开口为他说半句话。而当那几个异母兄弟对他百般欺辱的时候,那个所谓的父亲只是畏缩地站在一边,不敢上前帮他一次。
       父亲不敢让他姓郑,他也不愿姓郑。因为,他模糊记得,自己童年还在母亲身边时,那三个美丽的,对他很好的姐姐是姓卫的。在那座大大的府邸中,人们叫自己的母亲——卫妈妈。
       所以,卫青坚持——他姓卫。
       所以,他宁愿选择远远地离开这家姓郑的人。
       那个肥壮的女人,从欺辱他那里觉得不足以解气以后,就把他当奴仆看。从十岁开始,他就被打发去山中放羊。穿的是旧衣,吃的是糟糠,住的是四面透风的草棚。但是,只要能够离开他们,再苦再累他都愿意。
       十岁开始,到十七岁。整整七年,他在那座荒凉的老山上放了七年的羊。
       当然,要不是梁夫子,他可能根本活不了七年。
       卫青还记得十一岁那个很冷很冷的冬天。下了几天几夜的雪以后,在山上的草棚终于被雪压垮,无家可归的他裹紧身上满是破洞的旧棉袄,忍着透骨的严寒,在大雪中一步一滑步行十多里,等到达郑家时。手脚早已僵硬得没有半点知觉。
       在郑家门外,他拼命喊门,没有人应;拼命敲门,也没有人应。那冻得失去知觉的手上的裂口,又被撕开,红红的血渗了出来,滴到了脚下。终于,郑家的一个儿子裹着厚厚的羊皮袍子,缩着脖子来开门。打开门,一看是他,“哐啷”又关上了。里面传来那个女人的问话:“儿子,是谁呀?这么大雪天的?”
       那个儿子闷闷地答道:“没别人,一个要饭的。”
       里面“哦“了一声就没声音了。隐隐传来:……“别理他!”“是那个贱种!冻死最好!”……
       他无力地蜷缩在门外,泪水被寒冷的北风冻在了脸上。
       过了很久,天已经快要黑了。门再次轻轻地“吱呀”一声打开,那个懦弱的黑影悄悄摸了出来。悄悄塞了一个包袱在他怀里:“给你,走吧!回山上去,这里呆着,会冻死的!”黑影缩回去,门再次“吱呀’地关上。这次,再也不曾打开。
       父亲出来的时候,卫青想告诉他,自己在不在山上,都会被冻死的,可是,脸颊被冻得发木,舌头也不灵活了。话始终没有出口。父亲走了,他紧紧抱住面前的包袱,那是两个热馒头。
       馒头的余温支撑着他,他努力爬起来:就是死,我也不死在这里!他跌跌撞撞地顺着回山的路走着。麻木的身体和麻木的头脑连平衡都成了问题,只有两馒头的余温暖着他的胸膛。可是,那两个馒头很快就在他怀里冻成了冰坨。然后,他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过了很久,眼前似乎闪着红红的光,温暖的光。一口热热的水,从口中灌下,口中到肚腹,被烫开一条窄窄的路。那口水,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在一个山洞里,就自己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满面伤痕的男人。那个人,就是梁夫子。
       不知道梁夫子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梁夫子从哪里来。反正,那个冬天,卫青多了一个师父。
       梁夫子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会读会写,他教卫青识字,也教卫青读书。山上没有书,他就将自己背的文章用炭条默写下来,教给卫青。那些文章,大都是些关于行军打仗,用兵布阵的。开始,卫青不懂。“不懂,就死记。记得多了,就懂了。”梁夫子这样说。
       梁夫子还会武功。很远的山头,他腾身一跃几个起落就过去了;很大的石头,他一蹲身就举起来了;很凶恶的一头狼,被他一块石头击中额头,伸伸脚就死了……梁夫子就教卫青武功。
       梁夫子还有病,一咳起来,就大口大口地吐血。
       等开春了,卫青修好草棚。还是回去放羊。因为梁夫子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怎么能有饭吃,有衣穿。卫青回去放羊,至少他们两个都有糟糠吃。当然,卫青学会一点功夫以后,还有各种野味。梁夫子是不打野味的,他说,他不想见血。
       梁夫子不喜欢见血,但是却常常跟卫青说,男子汉就要在沙场上才叫男子汉,否则,只能算是个男人。
       卫青一边放羊,一边跟梁夫子学文学武,一边做着关于沙场的梦。
       梁夫子教了卫青四年。四年后,梁夫子死了。
       卫青将梁夫子埋在山边,继续学文练武。
       文章找不到,就背从前的,用草杆在泥地上写,用烧了一半的树枝在木片上写。
       练武很容易。很快,很远的山头,卫青腾身一跃几个起落就过去了;很大的石头,卫青一蹲身就举起来了;很凶恶的一头狼,被卫青一块石头击中额头,伸伸脚就死了……
       卫青十七岁了。
       然后,卫青要离开了。
       因为,那个不敢让他姓郑的父亲,过了一年也死了。那个不敢让他姓郑,只敢偷偷地偶尔来看他一眼;只敢把自己攒了很久的钱,买一件大点的衣服给他;只敢偷偷地给他的糟糠中埋两个麦饼,藏一个鸡蛋;还有在大雪天给他两个热馒头的父亲死了。
       不跟他姓的父亲死了,郑家的几个儿子没有告诉卫青。父亲埋了,也没有告诉卫青。等买羊的人来了,买羊的人告诉了卫青。
       卫青到父亲的坟上磕了三个头,为着那馒头,为着那鸡蛋,为着那麦饼磕了三个头。然后回到山上,赶散了所有的羊,骑上那匹放羊的马。卫青要去找自己的母亲。
       母亲在长安,平阳公主府。
       卫青在路上遇到了刘彻。只因为那一句话他帮助了刘彻。刘彻说,“我的父亲要死了,我的哥哥不让我回去。”因为这个,他救了刘彻。
       但是,自己去长安,母亲会接受自己吗?毕竟当年,是母亲把自己送走的。几个姐姐还会象以前一样喜欢自己对自己好吗?她们都长大了吧?因为,卫青长大了啊!
       出于亲情的渴望,卫青在长安城外徘徊了很久之后决定,先回去找母亲。如果,如果母亲那里不能留——就不能留吧!再去投军也不晚啊!
       于是,卫青到了平阳公主府。
     
       骑奴
     
       卫青的母亲已经很老了,可是还没有死。
       本来他以为,这么长时间了,母亲一定认不出自己来了吧。
       可是出乎卫青意料,白发苍苍的母亲只楞了一下,就一把拉住了他:“青儿,你回来了。”听见这声熟悉又久远的“青儿”,卫青的眼眶一热,鼻子一酸,但是他忍住了眼泪。眼泪从鼻腔里流出来,他的声音就变得重重的。
       “儿呀,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知道,我的青儿长大了,是会回来的。”
       卫青终于知道,自己不是母亲心甘情愿送走的。只是因为,自己是父亲的亲儿子。父亲的宗祠比母亲的血脉在这个时代要重要得多。
       遗憾的是,就算到了父亲身边,就算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卫青依然和父亲的宗祠没有任何联系,于是,在他余下的一生里。在他身后的几千年,他的出身,成为他光照史册的人生的一个污点。被无数的别有用心的人放大或缩小。
       在母亲小小的屋子里,卫青见到了三个姐姐。大姐卫君儒,二姐卫少儿和三姐卫子夫。她们都在平阳公主府,因为,他们是平阳公主的家生奴婢。那天,卫青见到了三个姐姐。见到三姐的时候,他楞了一下,明白为什么母亲一口就叫得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和三姐真的太像了。特别是那双眼睛,明亮和狭长的眼睛。
       好不容易见到自己的小娇儿,卫妈妈无论如何也不放卫青走,她等她的儿已经等得太苦了。她的孩子已经受了太多的苦,她要用百倍的爱来偿还。
       在母亲的爱的理由面前,卫青的梦想变得如此的不合时宜。于是,梦想给母爱暂时让路,反正他还年青,反正他还有的是时间,而母亲已经老了,陪她的时日不多了。
       所以,在母亲的一力主张下,卫青拜见了平阳公主。
       二十多岁的平阳公主,正是一朵怒放的鲜花。高贵,艳丽,带着天子之女光环下的平易近人。
       平阳公主说,好漂亮的孩子。
       卫青脸红了。
       因为卫妈妈是驸马的老家人,尽管,她已经老得只能做些轻活。但对她的儿子,公主仍然十分优待。于是,卫青做了平阳公主的骑奴。
       骑奴其实就是马童,平素无事,就为主人家牧马,主人外出的时候,骑马相随,充当护卫,也兼有仪仗的作用。因为仪仗是主人的脸面,所以,骑奴们都是高大俊秀的年青人。
       卫青虽然才十七岁,但已经很高了;卫青长得好人才,所以卫青做了公主府的骑奴。
       卫青没什么,自幼在郑家饱受冷眼孤苦伶仃的他,对于亲情的渴望超出了他自身的认识。能够在平阳公主府里那个小小的屋子里(平阳府对卫妈妈的特别优待),有母亲的嘘寒问暖,有大姐做的鞋子,二姐做的腰带,那个顽皮的三姐总是把悄悄藏起来的点心和酒带出来给他。他真的很高兴。遗憾的是,公主府内外森严,平素很少有同时见到三个姐姐的时候。
       只有在年节,逢到卫青不当值,哪个姐姐也不当值的时候,在卫妈妈的屋子里,他们才能在一个短暂的下午聊上几句。
       但比起在郑家,已经是天堂了。
       于是,卫青就在平阳公主府当了骑奴。
       性格温和的卫青,很容易就得到了上下众人的喜欢。从公主府的大管事,到和他在一起的骑奴。
       公主府的骑奴很多,都是年青精壮的小伙子。大家轮流当值。轮到牧马的时候,就去离长安一天路程的霸县草场牧马一个月。没轮到牧马的其余的人,照常住在公主府的马房里当值。
       卫青最喜欢的是牧马。
       蓝色的天幕下,连绵的山丘,青青的草场,绿色蓊郁的小树林,一条蜿蜒而过的小河。微分吹过来,带来远处青草和野花的气息。一切都自由自在,都无比快活。
       当然,在公主府当值也不是什么累人的活,比起在郑家牧羊来,已经是天壤之别。跟何况,为了骑奴们知晓礼仪进退,公主府专门请了教习,教他们一些基础的礼仪和诗书。教习是个知识渊博的好好先生,卫青原本就识字,人又聪明好学,一点就会,很得教习的欢心。有时候,教习也愿意多教卫青一些东西。卫青好读书,教习也愿意借给他书看。不过,卫青还是最爱看兵书,可是教习却没有兵书。
       于是,卫青在平阳公主府呆了下来。
       偶尔,在忙碌的间隙,卫青也会想起那个倔强好强的少年阿彘。
       “不知道他怎样了?是不是及时见到了他的父亲?”但是,这念头随起随灭而已。毕竟这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留给他的印象不深。至于这叫阿彘的少年竟然会惦记着他,而这少年就是当今皇帝,那更是他不可能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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