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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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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昊京 崇光殿
      文臣武将昭穆而列,凝神屏息,一派肃杀之气,相王司马成彦与中书令韩飞云分列首位,亦是一言不发。
      突然殿外辕门礼钟三鸣,一甲胄之士拾级飞奔入殿,所有人都回头看去,每个人脸上都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期盼。
      “报——八百里加急战报!”来人一身烟尘,忙将战报送上,“平夷大将军十月十九与叛军激战眭水,破敌四万有余,大捷而归!现传首京师,以告陛下!”身后有两名军士上前,打开手中木匣,黄巾之下赫然覆着司马成义与刘远威的项上人头,虽净了血迹,面目却恍然如生,所有人都是心里一惊,随即大安——司马成义一死,江山已是大定,从此再无干戈,人人得以安享太平!
      成彦似笑非笑地走过去,一手抚上那头颅。帝国太子,一代霸主?呵…当年飞扬跋扈,可有朝一日会想到自己会身首异处?他骤然转身,战报文书一展而下,朗声道:“天佑我朝,得诛贼首,从此四海升平硝烟尽散——请陛下以功赏三军将士!”
      少帝怔了半晌,默默地流下泪来:“…准奏。”
      经此一役,虽是楚军大胜,然而北越境内连连大战,早已是民生凋敝,与司马成彦缠斗十余州,所过之处无不尸骨如山,十室九空,当年武帝治时仓廪具实安闲富足的繁华早已成了旧时梦景。
      楚军大胜之军,却回师极慢,一路又收编遗民故旧散兵游勇,行不过半,便天降大雪,五万大军行动更是滞缓。
      日里楚佑晟练兵已毕,回帐更衣,突地听见营外一阵喧哗,一阵急促的马蹄破空而来,数个亲兵齐齐拦住,道帅帐五里之内不得策马喧嚣。却只听来人低声喝道:“我是皇帝陛下的御使,何人敢拦?”众将士无一人退开,反倒捏着兵器聚在一起,再不让他行前一步。
      楚佑晟微微一笑,三军之内,都是他的死士,只知有他而不知有陛下,一时掀帐倚身,淡淡道:“让他进来。”
      纪淮熙经月未见佑晟,只觉得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双眼里,又多了些许与往不同的深沉。当即翻身下马:“佑晟。”
      “淮熙,来宣圣旨的么?”佑晟嘴角含笑,语气却未见恭敬,“进来说话。”
      淮熙入帐,轻声道:“如今三军唯你号令,佑晟,不,楚将军,果然治军有方。”
      佑晟挑眉看他一眼,又偏过头去:“…是么?”
      淮熙命随从端出个织锦包裹,打开却是个黑貂大氅,佑晟讶异地信手接过,簇了簇眉刚要开口,只听淮熙道:“传相王口喻,归途天寒,望加衣。”
      佑晟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他派你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宣这种旨意?”
      “将军尽快回师,王爷命昊京百姓焚香夹迎以等将军凯旋。”淮熙一抱拳,“在下还要回京复命,就此告辞。”
      “淮熙!”佑晟突然叫住他,顿了半晌,却只道:“天寒地冻,喝杯暖酒再上路。”
      淮熙一笑摇头:“若你能回到昊京,又何止浮一大白!”
      入夜,一干兵将都就着火堆休憩入睡,惟有佑晟如木雕般坐在案前,一手摩挲着那件黑色披风,双眼幽冥若漆,没人知道在想些什么。
      晟,全天下,惟有你堪与我比肩…
      你我僵持经年,还不够么…
      晟,我待你归来,共这锦绣河山…
      佑晟拧紧了眉,紧紧攥住披风一角——楚佑晟,你说过要忘记的!
      忘?若能轻易叫人忘却,他还是司马成彦么?
      成彦…一时间心里满满地灌进前尘往事,爱恨痴缠。这些年,他从亡国之奴一步一步做到天下兵马大元帅,为的是什么?!他现在也有些恍惚了,仿佛曾经刻骨铭心的信念一点一但地在随风消散。
      万籁俱静地深夜,却有一道黑影在营帐前一闪而过。佑晟分明看清楚了,情绪激荡之下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成彦!”
      没有人应答,他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掀营帐,只见柳清明端着一壶酒静立在前。佑晟脸色数变,过了好久方才道:“原来是你。”
      柳清明跟着他入内,看见佑晟案上那纠做一团的披风,轻声道:“我不是他,将军很失望?”
      楚佑晟凌厉地目光似箭一般射来,柳清明没有看他:“将军忘了当年的茂陵三日么?忘了当年撤军时的正阳宫里累累尸骨和冲天火光么?忘了当年——家姐和康王死地有多么凄惨么?!”
      佑晟咬牙道:“我没忘!”
      “你忘了!”清明站起身来,“如果不是你怎么会因为他送来的一件披风而夜不能寐!你已经不想履行当年的承诺!因为你——根本不是南楚皇室之人!”
      “…你怎么知道?”楚佑晟眼一眯,“卿哥告诉你的?”
      清明咬唇不答,佑晟捏住他的肩膀:“说啊!!”
      清明被逼地无路可走,只有一把挣开他,含泪道:“楚大哥,你别和司马成彦在一起!你是我们南昭的英雄,永远的英雄!我不能看着你被司马成彦抢走!”
      “南昭的英雄?”楚佑晟踉跄数步,“南昭何曾当我是个英雄?自我出娘胎起,正阳宫里所有人都道我是个野种,我母亲恨我至死,父亲禽兽不如,我要为南昭尽什么忠!全什么义!”
      “可南昭复国之后的帝王是太子爷啊!楚大哥,太子他和先帝不同,他——”
      “别说了。”佑晟平静了一些,或许他这辈子在除了成彦的人面前失控的次数,惟有这一次,“我没忘记。当年的计划是我定下来的,我自然会完成。”
      “那你把这披风烧了!”清明也不知哪来的神力,一跃而起,“想着他你还会犹豫不决!”
      “住手!”楚佑晟一怒之下,一掌拍出,重重打在清明的肩匣骨上,一把将披风抢在手里,那柳清明被打地口吐鲜血,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楚佑晟怔了一下,忙将他扶在怀里,点穴止血,清明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喘着气道:“我…一直跟在你身边,竟不知,你何时爱上了那个人…”佑晟铁青着脸没有答他,清明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楚大哥…你是我们南昭人,永远别和北越蛮子在一起,太子殿下当年对你的恩义,你忘了么?”
      佑卿…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他恩怨从来两相分明,或许他与他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错误。他低头看着仍在流血的清明,道:“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我没资格…”
      清明怔了一下,眼前这个永远流血不流泪的铁汉,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水光,是什么?
      心里蓦然一抽,他挣扎地爬起什么,一手端过那放着一壶酒的托盘:“楚大哥,我无心逼你的…我这就走…”
      “把酒留下。”
      “明天还要赶路,你别喝了。”
      “留下。”不容分说,劈手夺了酒壶,他难道连醉上一场的机会都没有么?
      不胜家国一场醉…佑宁,竟还是当年的你,看的最透。
      他以口就壶,一仰而尽,可舌尖刚触及酒浆,清明突然大吼一声,一把推开佑晟,那个玉瓷酒壶顿时从空坠落,碎做片片飞雪。琥珀色的酒液在地上慢慢地蔓延泛滥,在清冷月华之下,竟透出几丝幽蓝的诡异。
      佑晟愣了半晌,才转过头,平静地看着柳清明:“这是怎么回事?”
      北越端和元年末,西征军抵昊京城郊金水河,司马成彦以皇帝命下令大赦天下,正式赦封楚佑晟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京中百姓皆出列相迎,每一个人都想目睹那个从阶下囚到大将军的传奇人物凯旋进城的风姿。
      那一天,成彦几乎没有合过眼,他在脑海里已经无数次地浮现出那个人战甲覆身,白马轻骑的模样,黎明时梆子声刚响,他便再忍不住,一个箭步冲出门,道:“备马!”他等不及天明时大军入城了他现在就要看见他,现在!
      纪淮熙还在梦中就被前院里一阵喧哗惊醒,披衣一看,又好气又好笑:“王爷急什么,他早晚都是要回来的,日里的册封大典王爷还要主持呢。”
      成彦脸一红,被人看出急不可待的心思,总归是丢脸的。横了他一眼他又翻身上马:“我管不得许多,那些个琐事谁理它!”
      “王爷三思!”淮熙听到一向沉稳如山的成彦说出那么任性的话,吃惊不小,赶忙拉住缰绳劝道——突然听门房报道,太傅楚佑卿拜见,僵持的两人互看一眼,这当口,楚佑卿怎么会来?
      成彦想到佑晟,叹了口气,下马道:“有请。”
      楚佑卿踏霜而来,眉毛眼睫俱是飞雪,却身无御寒之物,整张脸更是冻的青白。他长身玉立,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向畏缩闪避的眼神也突然有了漆黑的神采。
      成彦轻咳一声:“我北越朝廷似乎还未曾克扣俸禄,大人何必穿的如此单薄?”他本子里原是冷酷严厉的,只是心事将了,说不出舒服畅快,待人就柔和了许多——他想,总要和佑晟一生一世的,不好太叫楚佑卿难堪。
      楚佑卿轻轻一笑:“谁个要你北越俸禄!”
      司马成彦惊愕之下方才看见佑卿穿的竟是南昭太子的服色,眉心一簇,冷笑道:“楚佑卿,你在玩什么花样?不再装柔弱了么?别以为佑晟在乎你就这般肆无忌惮,我一样可以人神不知地除掉你。”
      “以前,或许。”佑卿点头叹道,“可当我有了八万精兵,你凭什么杀我?”
      司马成彦嗤地一声笑了:“八万精兵?你?——”笑声顿止,他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不敢相信的人。
      “佑晟不会帮你的,他答应过我,他答应过——”他拉下脸喝道,却蓦然发觉,佑晟似乎从来就没给过他什么承诺。
      “佑晟是我的,生死如是。”楚佑卿笑地有些诡秘,成彦面色不变,沉声道:“佑晟断不负我,你何必枉做小人!来人,拿下这个叛臣!”
      当是时,又有人报道:西征军已过金水河,大将楚佑晟以私信面呈相王。成彦一把夺过,展信一看——
      八万铁骑兵临城下,是战是和全凭足下。望相王释放故国太子宗室皇亲,则我等罢兵南归,以方圆百里之地永奉贵国正朔,如若不然,晟不惜再战一城,昊京百年帝都又是一场浩劫。少帝安危不保,相王计将安出?
      那方锦帛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一瞬间,成彦竟不知身在何处。佑晟反了…他要反我!他要以我亲手交给他的兵权来覆灭我一统天下的梦!
      笑柄。万世的笑柄!
      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有史以来,哪一个帝王将相,似他这般愚蠢被人象傻子一样地耍!!
      我想出战,也不过为了世人说一句——我足以与你相配…
      成彦,你当是成全我…
      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原来一切柔情都是叫我跳入你的陷阱!
      你选择了南昭,选择了那个对你无情无义的家国!你置我于何地!你的真心给狗吃了吗?!他踉跄数步!疯子似地扯烂那个战书,仿佛湮灭了罪证,一切的背叛就不存在了!
      “楚佑晟!!!!!!我不会放过你!!!!!”
      楚佑卿的声音象从天边飘来,讽刺似地鸣绕:“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极乐之颠突然万劫不复——司马成彦,你到底太自信了些。”
      后来的事,成彦也记不大清了,无数人焦急地在他的视野里晃来荡去,无论那些大臣问什么他都一语不发,沉默地仿佛没有生气的泥塑。
      直到韩飞云站到他面前,他才有意识地转了转头。
      是他曾经说过的,堤防楚家兄弟。可现在,什么都晚了…
      “成彦…”他的声音柔和却坚定,“我们必须放他们走,昊京再经受不住一次战争。各地驰援不及,城里只有两万禁军,没的打的…若皇上有个长短,北越就完了…就算此次他们借兵复国,以天下势力来看,也必不长久,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成彦健壮的身子突然向前一倾,飞云连忙一把撑住他,成彦的双手硬生生地掐进他的肉里,飞云强忍着不敢出声,但听成彦闷声一哼,一缕暗红蜿蜒着流下唇角,伴随着的是滚烫的两行泪水:…楚佑晟…你好狠…
      韩飞云心里一抽,他终其一生,只怕都得不到他一丝的血泪,楚佑晟,你是天下最傻的人!
      只有他知道,他此刻的心里的痛与恨。
      成彦披挂整齐,登上城楼,已经是日上中天。阳光射在天地间一色的莹冰玉雪和八万铁骑的血色战甲之上,却仿佛被吸了个干净,透出森森的寒意。
      一时间天地惟有血一般的静穆与肃杀。
      成彦只一眼,就看见三军之前,那个顾盼飞扬的男人。
      他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毅力,还能支撑着再看见这个没有心的男人…
      古井里他的声泪俱下,病榻上他的巧笑嫣然,都是烟梦一场。
      蓦地,他开口了,竟是语带轻佻:“佑晟,你何必这么大阵仗?有什么要商量的,咱们私下在府里说,你多求求我,有什么我不答应的?”
      语极放肆,佑晟身边一名千夫长已经翻身取箭,楚佑晟一把按住他,淡淡道:“由他说。”只有他明白,象成彦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说出这一句低级的话,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英雄末路。
      成彦,我终究胜你一筹。
      一瞬间,佑晟几乎落泪。
      “王爷,我想等,我的八万将士可等不得。”话音刚落,金戈铁马应和似的发出了悲壮的轰鸣,那是眭水血战酝酿出的沉郁与震撼,是与楚佑晟拼死突围造就出的生死相随!
      城楼上习惯升平的众大臣都连连倒退数步。楚佑晟昂首道:“立即释放前太子楚佑卿!”
      飞云暗暗地摸了摸成彦的手,冰凉一片,他的脸色却奇异地潮红着:“你兵围昊京,已是势在必得,我焉能不放?”
      “成彦…”飞云轻唤一声,他却已经一转身大踏步地下了城楼。
      十丈高的沉重木门缓缓打开,一辆马车驰了出来,佑晟策马催行,柳清明担心地叫住了他。佑晟回头,眸子里竟是一片无关生死的漠然:“放心,他会没事的。”
      首先下马车的是纪淮熙,他推也似的将楚佑卿和侯贤德拽下马车,楚佑卿踉跄了一下,但抬眼看见佑晟,却仿佛什么苦痛也忘却了。
      “晟!”他又惊又喜地扑进佑晟怀里,“我们快走,回到南昭,那是我们的国家…我们再也不要回到这了…”
      “…哥,那是你的国家,你即将登基的国家。不是我的。”佑晟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佑卿诧异地抬起头,哆嗦着问:“晟?”
      “哥,别再装了。那天你对清明下的什么命令…我竟从不知道,你为了叫我听话,会下那种毒。”血蛊,是要以施毒者心尖之血毕生之执念为代价,若蛊毒一旦破解施法者也七窍流血而亡——也只有南昭楚家这样的皇室才想的出的阴损之毒!
      你没喝?他大惊。
      佑卿凄凉一笑,我舍不得你死。
      佑卿语塞。佑晟又道:“你就那么热爱那残破的龙椅么?我不懂,永远也不懂…”
      “你以为我想么?我也想做一个安乐帝王,可我能么?!我面对的是那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而我一生下来起,就被所有人当做太子当作国家未来的栋梁!我也不想的!可这南昭的皇帝我非做不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佑晟静静地看着他:当年那个一次次救我于水火的大哥,只怕永不会再出现了…他缓缓地跪在佑卿面前:“殿下,接下来的路,臣弟无法一路陪同了,清明会护送您回茂陵,此后种种,您多保重了。”
      佑卿慌了,他比谁都知道没有佑晟,勉强建立的风雨飘摇的南昭只怕很快又会灭亡,他忙抱住佑晟:“晟,你胡说什么!我们一起回南昭,你,你不是喜欢我么?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我登基以后决不立后,我们永远在一起…”
      佑晟缓缓地站起:“太子,别让佑宁,大嫂以及天下人的血白流,我引兵救你只为报恩,如今,我再不欠你什么。”
      “佑晟!”
      楚佑晟越过他,慢慢地朝那驾马车走去:“我欠你一条命,欠佑宁一份义,欠成彦一生情,如今都要偿还清了…”
      罡风朔起,刀一般地割在脸上,生疼。
      淮熙面色难看地挡住他:“叛徒!你还有脸来!”
      楚佑晟瞬也不瞬地看着马车,一字一句地开口:“成彦,我有话和你说。”
      帘帐掀起,成彦面容如昔,只有佑晟,看清了他神色间的颓然灰败。
      “你我的确有太多的纠葛说不完道不清。”他步出马车,在他面前站定,“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
      “成彦,你是个聪明人。”他叹,“我不想欠任何人。”
      “我聪明?!呵呵?聪明…”他突然怒吼了一句:“我聪明个屁!我聪明会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我聪明会傻到亲手将刀柄送到你手中!!你毁了我的帝国!却告诉我你对我不曾亏欠!”
      佑晟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这场政变,你从以前就一直开始谋划了?良久,他又开口了。
      是。
      司马成义,是你放的?
      是。
      火烧曹州,也是故意的?
      是。
      如今煌煌北越,民生凋敝,眭河两岸,尤厌言兵,你大开杀戒,都是为了叫我,叫北越无力再战?!
      他默默地祈盼,哪怕眼前这个人轻轻地摇一摇头。
      …是。
      呵呵…他想笑,为当年所谓的信誓旦旦——原来眼前这个男人在每一次的柔情蜜意背后,都在谋算着取他性命!
      “好好好——过去种种,原来都是我自做多情。你才是铁血无情的真男人!”成彦击掌大笑:“你回国在即,我以一壶薄酒相送,愿我生生世世,再遇不得你这狼心狗肺之人。”
      韩飞云自后送上两尊“君临一笑”,成彦看了他一眼,飞云微微点头,只道:“你身子不好,慢点饮…”
      佑晟有些恍惚,弹指间,竟是两载流年。成彦,成彦…
      他一抬首一饮而尽,他喝地甚急,些许酒水自他的唇边溢出,滑过喉咙,隐没于衣领之内。罢了,他随手一抛,酒尊碎做千片,似他与他的未来。
      “成彦,我曾说过的,我和你从一开始就是错。”
      成彦冷冷地笑,带着刻骨的恨。
      “当年,你借华阳之手,逼死了佑宁,你道我真看不破谁是幕后指使么?”
      成彦身子一震。
      “我留在你身边,一开始就是为了复仇…”他的声音哑了,带点哽咽,“若没有之后夜闯禁宫,没有看见你和他亲昵相对,没有后来的被困枯井,我不会…不会爱上你!——我一直在躲一直在逃,是你紧追不舍!是爱是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所有人都呆了,成彦却突然纵声大笑:“天意!都是天意!原来一切是我造的孽,合该我今日尝这苦果!楚佑晟,原来你我二人相逢三载,都是一场荒唐!”
      “荒唐…是的,更荒唐的是你不够狠毒,事已至此,你在酒里下的毒,仍是兑了酒水稀释的——”
      “成彦?”韩飞云也呆住了,他不是从不原谅任何一个背叛他的人么?!
      你是这世界上最懂我的人
      。成彦还在笑,疯癫一般,一点水光却在眼角慢慢聚集:既这世间有你,为何还要有我——楚佑晟!你欠我生生世世,永远别想还清!
      “生生世世…”佑晟笑了,自出征以来,第一次真心的笑,他伸手招过卷流云,那白马大大的眼眶里已经聚满了泪水,佑晟的双耳双唇已经渐渐地渗出了血迹,他却未知一般伸手抚着它飘长的鬃毛,象在抚摩最温柔的情人:“这是你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别收回去,让它带我到一个真正安乐的地方去——成彦,生生世世我要不起,我没资格!”
      话音刚落,佑晟突然反手抽剑,凄声道:“我欠你的情,断臂相还——够了么?”
      “不!”成彦冲口而出,泪流满面--可是来不及了,佑晟手起剑落,寒光一闪,又是泼墨一般厚重的鲜血,瓢泼而开,一片凝红。
      所有的人全怔住了,佑晟虚弱地扯扯嘴角:“够了么…成彦…”他单手执缰,竟然凭最后一口气跃上卷流云,那马长长地悲鸣一声,撒开四蹄,狂奔于沃野之上。
      那一次,我受重伤,你也是骑着这匹马…第一次吻了我…他缓缓合眼,任血泪奔流。
      成彦,若有朝一日,我只是贩夫走卒,你还会不会,爱我如昔?
      他手一松,所有的力气似蒸腾殆尽,重重地坠下马去。
      “佑晟——!!!!!!!!!!!!”
      寒鸦惊起,扑簌簌地为这苍茫大地划过一个黑色的刀痕。
      北越端和四年,又是冬末。
      拂晓时分,一辆青盖马车驰在十里长街上,过城门之际,几个换岗的士兵看见了,都围过来盘问,那车把势是个哑巴,骤见那么多军爷,更是吓地魂不复体。
      正闹着,又是一个声音传来:“怎么回事?”
      守卫回头见了,忙跪下叩首:“纪都尉,我等见这马车形迹可疑,故而详加盘查。”
      “知道了。这里交给我。你们下去。”
      纪淮熙到了车前,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真放的下么?龙登九五,你只差一步之遥。”
      车厢里还是一片静穆,淮熙道:“我知是拦不住你,他也说了,你留下的烂摊子,他替你扛一辈子…”
      依旧鸦雀不闻,淮熙颓然一叹:“罢了…”抬脚便走,却听车厢里一个低沉的男音:“…和他说,我对不起他…”
      “他要的,仅仅是你一句对不起么?”
      一个华发男子步出马车,他容貌尚青,却端地一头银丝,称着他冷漠的神情叫人不由地浑身一颤。“我能给他的,只有这一句。”他慢慢地偏头去看,城楼之上,那一袭紫衫飘飘而过,迅速地湮没在晨霭之中。
      飞云…
      他重又登车,慢慢地将熟睡中的人拥进怀中,那人少了一只手臂,他却似没看见一般,还将那空空如也的袖子轻轻折好,又一手拨开他的三千青丝,微笑道:“以前的事,咱们都不提了,咱们浪迹江湖,总能找到能叫醒你的方法。你说咱们是先去大雪连天的塞北呢?还是温暖如春的江南?”
      那人的呼吸轻轻浅浅的,竟似不为所动。
      他苦笑道:“你一睡三年,一语不发,我又怎知你心中想法?”
      顿了顿,他道:“也罢,天涯海角我随你去…”
      那辆青顶马车颠簸着驰出了昊京,宏图霸业,皇朝兴衰,都被冬日里的雾霭慢慢地冲散了,空留天地间一片寂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北越端和九年,北越厉兵秣马多年,中书令韩飞云下令南征,次年初灭南昭,南昭末帝楚佑卿自焚于正阳宫,宗室百人随死。
      端和十一年,少帝亲政,渐忌韩相功高,以谋逆罪鸩杀韩飞云,并韩氏满门,追封其长兄司马成义为珉怀皇帝,配享太庙,以萧氏族人为相,外戚萧氏复荣。
      《昭越风云传》末卷——天为谁春(完)
      后记:
      写完了,终于在今年最后一天完坑~~~~
      这文用偶老友的话来说,是决计没多少人看的,也未必能出的了书,但我还是把这文写完了,没什么想法,只是单纯地想写这样一个题材。至于结局,生死未卜或许是最好的了,喜欢他们在一起的可以想佑晟有一天突然清醒,喜欢悲剧的人就…至于人物,我想写的只有一个人——楚佑晟。他原本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只要与己无关绝不插手,但他同时又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近乎固执地复仇与报恩,做了的事,就如覆水难收,可怜也好可悲也罢,总也是个凡人。
      相信很多人看出来了,偶最近写文的热情淡了很多,大抵是过程中发生太多的事,曾经想过象某前辈那样掷笔一呼,就此封笔,可我还真是耐不住寂寞,我想写的题材还是有,要我一个人写了自娱自乐闷骚还是算了吧。又想想我算那跟葱,哪天要真不想写了,或许就这样悄悄消失吧。
      2005年12月31日凌晨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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