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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番外: 往事宁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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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名字,或许若干年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尊贵的姓氏。那个姓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令人不敢仰视。
      韩家虽然历为“北越五门”之一,但真正权倾朝野,却是那个男人的功劳。
      我被我母亲谦卑谄媚地领到他面前,母亲叫我喊他“叔叔”,我没有,因为他看上去,也并不比我大上几岁。那时候,我们韩家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地富贵显赫,而整个韩家的掌权者却是那么年轻,他坐在那里,那样清冷地骄傲着。
      关于他的传说有许多,也已经被父亲,乃至家族里绝大多数人加油添醋地说过多次了,什么不至弱冠而官拜左仆射,位极人臣,什么辅佐一代贤王司马成彦定江山平叛乱,什么以中书令之尊加天下兵马大元帅平灭南昭一统天下。
      太多了,多到这么多年过去,所有的煊煌权势都烟消云散后,我竟连一件具体的事,都记不起来了。
      天下人都说韩飞云少年英才,心计深沉,行事歹毒,在他面前半步不得行差踏错。可在我跟着他在相国府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他待我,却可以说的上是亲切的。
      我母亲只是韩府里一个通房丫头,就是颇有心机,却终究斗不过正室,我每次受了大哥二哥打的时候,总是一次次地告诉母亲,也告诉自己,要忍下去,终有一天我要翱翔万里破天而出,把这些人统统撕地粉碎。母亲总是笑着,只要你争气就行了,娘这一生,能争的,就只有这一口气。
      他知道这事之后,没有诧异,没有教训,没有取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向冰冷且似乎永远在谋算着的眼里,突然淌下一滴眼泪。
      我吓了一大跳,在我印象中,他是从不哭的。
      而后他站起来,背过身去,幽幽地道:“心志再高,又有何用?终究人算不如天算——错错错。”
      我没敢再问下去,直觉那是个禁忌的故事。
      他从此对我另眼相看,亲授我兵法谋略,内力武学,可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便觉得被刺穿一般,又或者说,他眼中所看的,并不只是我。
      我的身上,究竟,折射的是谁的影子?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机会问出口,且以后也再没有机会了。
      端和十一年一个冬天,他上朝了,再也没有回府。
      之后便象所有面临灭顶之灾的世家一般,抄家灭族,啼哭尖叫中,偌大一个钟鸣鼎食的家族在瞬间灰飞湮灭。
      可笑他们汲汲于名利中那么多年,却从不曾看破何谓皇权无上。
      不,或许有一个人真正参悟了这一切,可他却永远没有再开口的机会了。只有我知道,那个男人,曾经多么接近过权力的顶端却没有踏出最后一步,近乎固执地遵守着那个他一相情愿的约定。
      我因为是庶出,不在极刑之列,在流放伊犁的徒中,我杀死了驿馆中所有看守我的官差,而后在熊熊大火中,开始了我三年的逃亡生涯。
      那段时间,为了生存,我做了所有善与不善的事。
      正如他说的,我有那些官宦子弟没有的狡猾,阴狠,与野心。
      如今再回昊京,感觉又何止恍如隔世?
      当年轻车逑马如今风雨飘零——何等讽刺。
      若非为他,只怕我终身不踏进此城。
      官道上突然一阵喧哗,我执起手中茶盏抬眼望去,官道上数十人的簇拥中,一顶华丽的八抬大轿缓缓而过,里面坐的是当今的相国萧恒之,今上的表兄,也是当年族灭韩家的最大功臣。
      据说,当年就是他亲手将那掺了毒的“君临一笑”送到韩飞云的面前。
      我抿了抿唇,微一用力,那掌中之物已经碎做千片。
      耳边突然传来一句轻语:“起吧,再坐下去又是日落了。”
      这话是道地的北越官话,我直觉地回头看去——这临街的茶肆中,会有仕宦子弟?
      我眼中是一个缓缓站起的男子,左袖中空荡荡的,容貌举止倒是平凡,身边一人顺手掏出几钱碎银,一手就去挽他,男子没有说话,淡然一笑,与他携手而去,仿佛也就在这一刹那,那原本空乏的面容有了一丝灵动的盎然。那身边一身藏青长衫的男子似乎也是一呆,随即微微一笑,眼中是一抹春水似的波光。
      我不禁看地一怔,昊京城天子脚下,白龙鱼服也非异事——这两个布衣百姓着实透着一抹古怪…
      那两人经过我身边时,我不由地看了几眼,那个没了左手臂的男子似乎若有似无地瞟了我一眼,我一震,忙偏过头去。
      萧府,就坐落在昆仑湖畔,那里曾经是我最熟悉的地方,韩飞云的丞相府,十年前,却是相王司马成彦的相王府,如今几易其主,早就时移世移,物是人非。
      做为当朝新贵,萧府自然是喧煌热闹的,说是夜夜笙歌也不为过。我闪过一小队侍卫,摸到膳食房,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捧着个食盒走了出来,我便扣着一两碎银照背心一弹——那人惊惶转身,状似欲喊,却在见了那银子之后,欣喜若狂地失了声,忙忙地弯腰去拾,我从墙角闪身而出,一搭一带,咯的一声,他的颈骨硬生生地折断,陡然放大的瞳孔里还有未及散去的兴奋。
      我换了衣服,低着头混入中庭,萧恒之汲了鞋,懒懒地歪在塌上,看来房内所会诸人俱是亲信。我忙忙将食盒中的吃食摆放妥当,退至一旁。但听一人道:“萧相可知,皇上近来不知听了谁的谗言,要大赦韩家,所有流放未亡之人都招回京师。这——”
      萧恒之端过茶来轻抿一口,笑道:“好个黄山云雾,及的上大内御赏了。”
      “萧相!”那人急了,“当初办韩家的时候,咱是下了死手,有朝一日他们卷土从来了,我们不就——”
      萧恒之凝了笑意,若有所思地拿眼梭他,“你以为当年我能把那个人拉下台是因为我拿了他那些个所谓越权的证据?”他伸手比了个四字,“这位哪,厉害着呢。当年的韩飞云要不是犯了个功高震主的事儿,今儿未必轮的到我与诸君在此大论天下。只怕今天我萧家也犯了他的大忌,要变着法压压咱了。”
      “如此说来,当年查办韩飞云一案之时,皇上对韩家的拥立之功毕竟是感激的,否则也不会在赐死韩飞云后还容他入了韩氏祖坟,这——分明就是留有余手啊。”
      萧恒之冷冷一笑:“尽管来,我看看韩家还能不能再出个韩飞云!在这北越皇朝,我倒要和韩家斗斗,是谁笑到了最后!”
      打北越开国以来,韩家与萧家的关系极其微妙,互相牵制,今日为敌明朝成友,为个权字,明争暗斗数十年何人不知?党锢之祸始成,历代帝王未有能完全制衡者。
      “其实皇上急着办这事,也有原因的。”又是一人摸着胡须,压着嗓子道,“传说相王当年没死,如今要回来争位了。”
      “相王没死?”萧横之突然坐起,“难怪皇上要召韩氏族人回京,名为大赦实为监视,以韩家和相王的关系,在怨怒之下很有可能为他所用——当年若不是相王早死,皇上如今这位坐的还未必安稳。”
      所以他才突然追封前太子司马成义为珉怀皇帝,他是想在名义上先将相王一党定做谋逆,令其先失民心。我暗想,这皇帝行事未免也太过毒辣了。
      几个人又商量了小半个时辰才退去,门外早候着的几个下人鱼贯而入,请安后捧上托盘,上头密密麻麻地码着几只绿头牌:“相爷,今是到哪位夫人那去歇息?”我暗啐了一声,吗的,真把自个儿当皇帝了他?
      萧恒之盯着看了很久,突然飞起一脚将盘子踢翻,绿头牌哗啦啦地掉了一地。“相爷息怒!”底下的人刷刷地跪了一地,萧恒之喘息数下,狠狠一闭眼:“都出去。今晚我歇书房。”
      我冷冷一笑,天助我也,今天看你还能逃过此劫!我刚想跟着众人一道出去,他突然一指我:“你留下来。”
      我吃了一惊,却只得装做俯首听命。待众人散去,他忽地改了脸色,招手叫我过去。
      “你长的真象一个人。”他眯着眼看我。
      我勉强地笑,“相爷说笑了。”
      他摇头,“眉眼儿真象,奇了……”
      腰间的鱼肠断短剑硬邦邦地抵着,我的心定了定,也不知哪来的心气,一字一句地说:“相爷觉得我象谁?韩相么?”
      “不……不是他——”他猛地反应过来,“你——”
      说时迟那时快,刃已破衣,我反手捏刀,借一冲之力,猛地刺向萧横之的胸膛!
      苦等了三年的复仇,我兴奋地眼睛都要熬红——萧横之,你欠他太多!
      萧横之笑了,带着点笃定地嘲弄,几乎一刹那间,我眼前齐刷刷地跃下一排黑衣人,一掌当胸而来,十足狠辣,我直觉地侧身而开,只这一步,萧横之就被他们团团护在中心!
      我见先机已失,已经大势已去,反定了心,收刀骂道:“姓萧的,小爷今就是不要命了,也要与你同归而尽!”
      萧恒之拍手道:“我知道你象谁了!难怪韩飞云会把你带在身边——你发起狠来竟与相王竟真有那么几分神似。”
      “胡说!”我怒了,难道他待我好只因为我象司马成彦?他胡说!
      萧恒之眯着眼笑:“我打从坐上这位子上起,就料着有这么一天,每日十八影卫须臾不离身,韩宁非,你不妨领教一二!”
      我一震,他连我这点底细都摸了个清楚,还有何可说?当下横了心道:“既如此,我也不打算生还,萧横之,你等着看吧——看我杀不杀得了你!”
      多说无益,又是一场生死之搏。
      萧横之一声令下,那黑衣人顿时象移行幻影一般飞动,我只觉一片飞沙走石中出路已竟数封死,我咬牙拔刀,意欲从六个方位强行突围,却悉数被铁桶似的防卫给挡了回来,若论单打独斗这十八人未必是我对手,可一旦合其为一,却是如恢恢天网坚不可摧,甚至看不清他们使的是何等武器!心愈慌而刀愈乱,一个不查,手臂上顿时多了数道刀痕,血如泉涌。
      萧恒之在战圈外冷眼旁观,直到我又受了当胸一刀,再也支撑不住,踉跄地单膝着地之时他才上前一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道光我一人,杀的了韩飞云么?他死于谁手你竟不知么?”他冷酷一笑,“杀他的,正是司马皇族!”
      怒从心生,我红着眼狂吼一声,执刀疾冲,竟似不要命般要与他同归于尽——就在那一刹那,十八影卫抢上数步,将我拦在原地,一片刀光剑影——
      这一瞬间,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何谓生死大限。
      我很怕死,为了活下去我做了太多的努力,然而真到了这一刻,我只想到了那个人一贯清冷的面容——宁非,你要知道,韩家权柄熏天却是迟早覆亡,这一切与人无关,全是天命。
      天命?什么是天命!我不知道!我要复仇!
      一滴泪伴随着血肉模糊的痛淌下脸颊。我恨。
      正在此时,一股力量将我生生扯离地面,一拍一送间我竟已退开数丈,抬眼望去,一个人影已经代我迎战十八影卫。
      我一身武学都自韩飞云而来,可就是他还在世,只怕也没有眼前人这般灵动间又雷霆万钧的修为。我几乎眼睛看得都直了,又一人声在我耳边道:“席相同,威无穷,牵一发,动全身,驳乾位,先擒王。这阵本不难破,你却先慌了。到底还是个孩子。”
      我大怒,也忘了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回头瞪他,却一时愣住了。
      正是日间在茶肆中照过面的男人。还是那平淡却耐人寻味的面容,空荡荡的袖子在春寒料峭的夜里飘飞 。
      当是时,断剑金戈之声,突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个旋身,那人轻轻一笑,手间捏着是一十八截断剑。
      十八影卫尽皆倒地,呕血不止者有之,倒地不起者有之,遍体鳞伤者有之,却无一人痛呼出声,萧恒之驭下之严,可见一斑。
      萧恒之大惊,厉声道:“你也是韩家的人?”
      那人将断剑掷下,摇头道:“不,我只想救这孩子一命。”
      “就凭你?”萧恒之咬牙切齿地笑,“就是你武功再高,也难逃的出我的天罗地网!”
      那人朗声大笑:“昊京于我,皆如入无人之境,更何况区区一个萧府?”
      我听地混身一震,这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有此气魄?
      身后人又无奈地一笑,这些年他是被闷出病来了。疯子。
      果然萧恒之也警戒地踏出一步,拧眉道:“你究竟是?”
      那人信手一掀,薄薄的人皮面具已在手中,不仅是萧恒之,就连我也呆呆地张大了嘴。
      那一头银丝,凛冽而端正的脸孔,顾盼之间,睥睨天下的飞扬神采。风霜浸染后的容色稍简,却多了另一种沧桑的含韵。
      如果来人真是他,那末我身后这人该不会就是——
      那个从阶下囚到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传奇人物,一振臂而山河动容——此刻,竟就在眼前?!
      萧恒之失声了许久,才退开一步,哑着嗓子道:“竟然是你。”
      司马成彦缓缓开口:“放心,北越已不是我的家国,此次而来,并非为他。你让成离放心吧。”
      萧恒之冷笑道:“相王当年为龙位可说是机关算尽,您叫皇上怎么放心?此番现身真地别无所求?我萧恒之死也不信。就是你无心于此,只怕以皇上今日的性子,未必还能容的下你。”
      “我来,只为祭奠故人。”
      “故人?”萧恒之脸象突然扭曲了,“相王一走十年,到如今只剩黄土一缶了再来情深义重,不嫌矫情么?”
      司马成彦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一晃十年,的确有太多的无可挽回。
      “萧恒之,你何苦。”我身后那人站起了身,与司马成彦并肩而立,在我看来,突如其来地多了几分奇异地契合感,仿佛这两人天生就要在一起。
      萧恒之脸色大变,见鬼似地瞪着眼前两人。
      司马成彦光华内敛的眼眸看向我:“韩宁非,我要带走。”
      “他是朝廷钦犯,你凭什么?”
      “我们要走,你拦不住的。”楚佑晟开口,声音轻轻扬扬却掷地有声,“委屈自己那么多年就求一个困坐愁城的结果,值得吗?”
      萧恒之狼狈地吼道,“你们知道什么!”
      “的确,这样的困局,只有自己才能走的出来,我也花了整整四年去追悔,至今才能幡然醒悟。”司马成彦走过来,一把扶起我,“所谓相王,早已经死了整整十年。北越,从此是你逐鹿的中原了。”
      萧恒之一震,他原以为这二人再现江湖,定又有一番血雨腥风,却万没想到这样一个结局!
      他宁愿浪迹天涯,也不要龙登九五?!
      不,他不信!这世间惟有权字顶天!
      司马成彦不再看他,与楚佑晟转身大踏步自正门而出。
      我偷偷回头看去,萧恒之呆呆地怔在原地。
      得了天下,失了他。幸与不幸,饮水知之。
      一路上,我还未从陡然见到这二人的惊讶中醒觉过来,脑中浮现的都是在过去这十年里,那个男人每每夜阑之时神色里的孤寂与痛苦。
      什么样的人,能让韩飞云无怨无悔地付出一生?
      我该恨他,恨他们。
      可我做不到。
      那两人眼里的云淡风轻,让我提不起勇气去恨。
      后来他们带我上了陵山,那是韩氏祖坟的所在。
      由于韩家获罪多年,这坟墓早就荒草凄凄,极目而去,都是一片萧索。
      生前荣宠极至,死后也不过黄土一怀。
      他二人弯下腰来,开始拔草修整,我一抿嘴,也闷不吭声地上前动手。直到荒烟蔓草之间,露出一小块连字迹都看不清的石碑——
      一代权臣,身死族灭。
      司马成彦蹲下身,用手指细细抚去碑上细沙,呢喃了一句话,我听的不太真切,依稀是三字——对不起。
      我扭开脸去,你欠他的何止一句抱歉!
      “韩飞云,你我一生为敌,为情,为恨,为家,为国,如今都烟消云散了。”楚佑晟提出一缸酒,拍开封泥,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君临一笑。
      “我依然重你英雄无匹,未得共浮大白,实为平生憾事。今日在你灵前遂了我的心愿,何如?”
      我看着他单手提酒便灌,清澄的酒水不及咽下,都顺着脖子汨汨地流下,湿了他的衣,也湿了我的眼,而后他猛力一砸,酒坛碎裂,醇厚美酒流散开来,慢慢地渗入土中——
      新月如钩,惨淡月华无声地拂在每一个人身上,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我突然有些了悟,为何司马成彦会选择看似平凡无奇的他。
      “萧恒之真地不会把这事告诉司马成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竟是第一个开口打破沉默。
      司马成彦看了我一眼:“如果他够聪明,就不会。”
      我哼地一声:“他对我们韩家的恨有多深——他不会?”
      “惟有爱之深,才有恨之切。你以为萧恒之真心恨他?”楚佑晟苦笑道,“这爱恨交缠,家国天下的痛苦,我知道。”
      我愣住了,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现实。
      萧恒之对他竟是——爱?爱到求而不得便要悉数毁灭?这是什么谬论!
      我不能相信,一个家族的淋漓鲜血就为了埋葬一段不得的爱!
      “我们能救你一次,却保不得你平安一世,你还是离开昊京,天下之大定有你容身之处。”他看出我神色有异,便道,“不要试图再去复仇,如今的你,还远远及不上萧恒之。”
      我忍不住道:“那你们呢?你们明明可以杀了他为什么不替韩飞云报仇!”
      他与司马成彦互看一眼,枯涩地一笑:“仇恨会毁灭一切,为了复仇,我曾经错过太多。如今我的心里,已经再没有能力去恨了。人之种种,皆是因果循环——这天下,这国家,这权位阴谋,再也不是我之所系——韩宁非,我花了几乎一辈子的时间,才懂得何谓宽容。”
      胡说!胡说!我不相信!我只要血债血偿!我咽不下这口气!
      但他们相携而去,我却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必须承认他们说的对,现在的我,还远远及不上萧恒之。
      先朝武帝时,曾于昊京城周修建运河,沟通南北,以资流通,后北越内战连连无暇于此,直至端和年间天下初定,漕运方有兴盛之象。 但今日非赶集的正日子,因而码头上并不拥挤,惟有三两散客而已。
      我一直侯到辰时,才见着要找的人,忙一个箭步踏出码头:“等一下!”
      上船的人脚步不停,见到是我也并不意外,只道:“你还未离开昊京?”
      我顾不得人多口杂,扑地一声双膝着地:“带我走!我要拜你为师!”
      楚佑晟拂过自己空荡荡的左袖:“我教不起你。”一面示意开船。我急了,在岸边喊道:“全天下只有你教的起我!”他漠然地转过身,与司马成彦道:“又是个痴的。”
      船渐行渐远,已经飘出十数丈,无论我跪在岸上苦求多少遍,他也不曾心软,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不,我不能就此罢手!我腾地站起,一咬牙,纵身跳入依然冰寒的河水中,水猛地灌进口鼻,小腿被那刺骨的寒意激地抽搐,我竭力挣扎起来——该死的,早知道该学会凫水才是!萧恒之没杀死我,如今竟要死在这运河里么?一个水浪起伏,我身子望下一沉,心里真地慌乱起来,然而越挣扎越用力,那灭顶之灾就越肆虐而来——楚佑晟!我与老天打一个个赌,我赌你不会见死不救!
      朦胧中我只能听到一个模糊的人声,遥远着,象从天际飘来,连整个身子都象到了云端,一波一荡地微晃着。
      波荡?我一惊旋及又是一喜,三魂六魄仿佛瞬时归位,整个惊醒过来,但听那个声音渐渐清晰了:这孩子十来岁的年纪,心思却多,你不觉得象一个人么?
      ……谁?
      ……罢了,说了你也不懂。那人叹了一声,万没想到此次重回昊京,竟会碰上这个孩子,是缘是孽,谁知道。说罢低了身子,在我耳边轻语:你还要睡到何时?
      我只能能睁眼,却发现说不出一句话来,胸口猛地一窒,突然趴到床边哇地呕出一大口水,连喘带咳,我狼狈中却死攥住楚佑晟的衣袖,紫胀着脸道:“求你……收我为徒……”
      “为什么?复仇?”他声音柔和却带着一丝嘲弄。
      我略微凝神一想,忙道:“不……不想了……天大地大,已无我容身之处,我只想独善其身,……逍遥天下——你全了我海阔天空的梦吧……”
      楚佑晟阗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纵使习惯骗人的我也不禁心虚起来,“是么?”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才道,“跟着我,便是居无定所,浪迹天涯,永世不再踏入昊京,你可愿意?”
      我暗想,待我学有所成这算得了什么,忙连连点头。连司马成彦都忍不住开口道,“晟,当年之毒虽解,你身子却算落了病根,且武功全失,怎么还能——”楚佑晟瞟了他一眼,司马成彦立即没了声音,他转头,善于谋算的双眼笃定地看着我:“你不后悔?”
      我不顾身上的伤,几乎是立刻翻身磕头:“徒儿谢过师父。”
      佑晟伸手抚过我的头:“反应倒快——终于知道为何韩飞云会将你留在身边了——这也算个挑战吧?”
      挑战?我并不大明白,却也没再多想。
      随后,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的船,只知极目而去,都是水天一色的苍茫。他们让我躺着养伤,至于所去何方,他们从不曾告诉我。偶尔我夜半起身,总能看见那对和谐的背影坐在船舷上,或汾酒或花雕或君临一笑,月下对酌,把酒言欢。江风将那二人的发扯碎了揉散在一起,青丝白发永将纠结。他们之间是谁也融不进的相知相重——相爱,仿佛这样平凡的夜,就已经是人生的全部。
      值得吗?放弃极至的荣耀权势,换来一曲泛舟携手江湖。
      我想起韩飞云,想起萧恒之,甚至想起高高在上称孤道寡的司马成离——竟是截然不同的人生。我有些惘然了,人之在世,究竟为的什么?
      船外传来一曲清歌,我本能地细心去听,但听那个熟悉的声音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是非成败转头空……
      我不由地有些痴了,究竟要怎样的大彻大悟,心似明镜,才能这般堪破红尘?
      说不艳羡,那是假的。
      那个人穷极一生也求不得的生活哪。
      这也算个挑战吧?我突然想到他日里与我说的话来。跟在这样两个人身边,我真能不受影响,坚持复仇的初衷么?他明知道我的本意,却依然要把我留在身边?我开始对自己迷茫——当然,这在若干年之后,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一叶扁舟在千顷烟波中载浮载沉,漂往茫然未知的远方——但对他们而言,在哪里,都是天涯海角。
      作者有话要说:很早以前出书版番外 现在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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