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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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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佑宁袖着手坐在石墩上,身上是一色新制的哆罗呢褂子,越发显得神清气朗,此时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楚佑晟闲聊,旁人听了,说的不过是当年京中风物人情,楚佑晟也是个会哄人的,倒让平日里轻易不笑的佑宁略微有了一点喜色。
      远远地望见华阳夫人朝这边走过来,楚佑宁起了身,对华阳夫人微一颔首,仍旧象从前一般唤她:“娘娘万福。”华阳夫人顿时尴尬起来,她从前虽然是强被司马成义收了的,却也没想其他战俘般过着那样非人的日子,可打从有了楚佑宁,他就不曾再看她一眼,身边人哪个不是跟红顶白见风使舵,别说逢迎了,渐渐地连一日三餐都吃不全,她本想着再到司马成义那去看看,不料正遇见楚佑宁,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康王说哪的话…妾身——”
      “娘娘。”楚佑宁神色一凛,“一日为母终身为母,父皇泉下有灵,也一定仍认你这个妻子。”
      华阳脸色一白,冷汗簌簌地流下,哪里还呆的下去,逃也似的匆匆折返,转身正撞见司马成彦和林详两人,她忙忙地向成彦行了个礼,又望了他一眼,成彦是个好好先生,当下也是一笑而过。
      “康王殿下。”司马成彦向他点了点头,但见他尽管服色华丽夺目灿烂,神色却是冷然肃穆,眼角眉梢衔着一抹幽色,无端端让人心寒了几分。
      骄骑将军林详头回见着楚佑宁,已是一震,他知道这些南人荏弱娇小,素有女气,却没想到楚佑宁有这样过人的容色,若是早一步被他找着了,现在也不必这样扼腕。
      “大殿下出宫去了,只怕三殿下白来一场。”佑宁淡淡地扫了林详一眼,就不再看他。
      “无妨,我也只是将文书送来,请康王引我等去书房即可。”
      “文书?既然是三殿下亲自送来,那必是重要的了。”
      “正是昊京来的加急文书,大哥要亲看的。”
      “既如此。我引你去。”楚佑宁刚起身,一边的两个小丫头忙送上锦貂披肩,佑晟替他系了,跟在他后面也走了进去。
      司马成彦故意靠到他身边,笑道:“小侯爷,好久不见。”
      楚佑晟惶恐地低下头:“三殿下。”
      司马成彦没再看他,微笑着将文书放在桌上也便告辞,偏偏林详意犹未尽,还想再行逗留,攀谈了几句就随便起来,楚佑宁眸色一暗,也没生气,不冷不热地搭了几句,还说要留饭,成彦怕成义回来了看见不雅,明里暗里地劝走了他。
      佑宁在房间里见他们走的远了,才幽幽地叹出一口气:“六哥,如今我这样,只怕比华阳的贪生怕死还要卑贱了。”
      楚佑晟没有答言,他能说什么?
      让一个笑谈“不胜家国一场醉”的少年变成如今这样,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楚佑宁慢慢地回身,他紧盯着案上摆着的一纸杏黄色的文书,这是北越当朝太子才能看的军机要务…他眉间一展,伸出手去——
      另一只手却忽然握住他的,他诧异地抬头,楚佑晟冲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看不得。”
      北越宣武十九年,冬至,也是南昭亡国后的第一个冬天,北越十万大军要驻扎南昭直至明年开春,雪融冰消方能班师。北越的意图很明显,要趁此时间将偌大一个南昭整合成他们领土,划分郡县,从此天下归一,千秋万世。
      冬至在两国民俗里都是个大节气,家家户户有吃冬至圆的习惯,北越为了做出个和乐融融的样子,也在正阳宫里大摆流水宴,犒赏将士。
      也是这时候,楚佑卿才第一次再见到自己的亲弟。见他一身华贵的北越装束,姿容动人,神色清越,心下一阵酸楚,走上前刚开口说了一句:“佑宁——”
      楚佑宁立即别开头去,拉了楚佑晟的手:“好俊的正阳梅花。六哥,咱们看看去。”
      楚佑卿愕然。他万万想不到他会这样对他。有人看在眼里,顿时留言四起,都云康王一朝富贵,竟连国仇家恨都一并抛了,翻脸不认人。
      开席之后,唯一与司马成义并席而坐的就是楚佑宁,众人都暗暗咋舌,这样做法,莫非真要变天了。
      酒过三巡,便上冬至圆,寻常人家吃的汤圆,不过就是面粉裹了芝麻,但进奉的汤圆则不同,清晨和露手研的糯米包上奶酥,芝麻,莲蕊,红豆等等,无一相同,大有情趣。司马成义尝了一个,赞不绝口,便命人将自己那份端到楚佑宁面前,佑宁咬了一口,哎地轻叫一声,吐出来,竟是一枚铜钱。司马成义大笑道:“还是你福气大,中了个这么好的彩头!”
      佑宁忙到堂前跪下:“非佑宁的福气大,正是托赖着大殿下的恩威贵气才有这样的好彩头,倒不如将这好彩头,赐予众人,也算大殿下的恩德。”
      司马成义随着他闹:“那依你的意思,怎么着?”
      楚佑宁起身,环视四周,面上始终淡淡地没什么表情,看到林详时,却微微地露齿一笑,又转向刘远威:“大殿下有今日之成就,将军功不可没,除大殿下之外,只怕论武艺军功在场也无人能比的上刘大将军。殿下不如将这半碗汤圆赐予刘将军,以彰其功。”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刘远威素恶男色,连带着对楚佑宁生恶痛绝,什么时候给过他好脸色?他倒巴巴地去讨好他。
      南昭诸人都觉得面上无光,曾经的皇子殿下现在竟谄媚若此,忘祖忘宗。
      林详却大怒,他本以为楚佑宁对他微笑是要给他这么个面子却不料便宜了那个老匹夫!他原本就和刘远威有心结,明着暗着都恨不得撕了对方,这次更是无论如何不想在佑宁面前丢脸的,刚想发难,忽然听的已有人喊了一声:“军功俺自然没什么可说,可说到武艺,俺哪里就输给他了!?”
      众人定睛看去,却原来是执戢校尉杜力,他本是给司马成义喂马的马夫,没什么后台势力,却巧在战场上救过司马成义,为人又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蛮撞地很,除了司马成义没人看在眼里,成义原也看着他傻傻的有趣,且力大无穷,也封了个执戢校尉给他,却越发纵的他无法无天,自以为自己的武功天下第一,方才佑宁一句“论武艺军功在场也无人能比的上刘大将军”无疑是气坏了他,又多喝了几杯酒,再也忍不住,借着酒劲闹将起来。
      刘远威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下道:“杜校尉既然喜欢,我让与你就是。”他还不屑领这狐媚子的情。
      这厢林详已经坐不住了,同是太子党中人,凭什么总是矮这行事嚣张的刘远威一截?
      不巧坐在上位的司马成彦又轻声一叹:“大哥赏下的,我想要都要不到,刘将军还不放在眼里,谁能似他这般威风?”林详一气之下,对成彦道:“三殿下,我与你出气,姓刘的他算个什么!”
      成彦惊慌道:“林将军切勿蛮撞,我等哪里及的上他——”话未说完,林详就冷冷地大声道:“刘将军,怎么大殿下赏赐下的东西你都不屑一顾,然则不把大殿下放在眼里了?!”
      刘远威素来看不起他,也不欲与他客气:“大殿下赏赐的我当然却之不恭,可这劳什子可不是大殿下的恩物,我为何要收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明着是针对林详却句句暗指佑宁,司马成义都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众将面前又发作不得。
      “你说这话是何意思?!”林详咻地站起,成彦苦拉不住,他跃至堂前,“你若不领康王的情也就是不领殿下的情!”
      “康王?他算哪一门的王爷?”刘远威冷冷一笑,“林将军,你说这话才是什么意思!”
      杜力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弄的不明所以,一时也想不到许多,上得堂前:“俺不理什么意思不意思的,俺只知道若这碗汤圆是赐给北越第一武将的,那俺也要争得一争!”
      楚佑宁掩唇一笑,他本就面如好女,这一笑自是百媚千娇:“倒是我多事了,刘将军既然不领情,那末林将军就请受了吧。”
      林详大喜,见佑宁波光流转潋滟动人,心里一动,刚欲接过,杜力却怒道:“你个南蛮降臣为何欺俺?!”说着就逼近一步,林详以为他要对他不利,情急之下一手拦住他:“你竟敢殿前行凶!”
      本来还没想怎么着的杜力,这下倒真横上了:“大殿下,你要给俺一个交代!”刘远威见闹的太不象样了,也起身喝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三人站成一团,偏楚佑宁又端着那碗汤圆挤进去:“三位将军莫伤了和气,我不该惹事的,大家别争了。”
      “康王何错之有?”林详一心想在他面前争脸,出手捧起那碗,杜力以为他要抢夺,也出手去抢,林详一记掌刃劈上他的手腕:“放肆!”楚佑宁忙劝道:“林将军息怒,有事好说——”杜力无法无天的人,眼睛都气红了,心想着再死一个南昭降臣又有什么,竟运足了力气,开山震石一样地打向楚佑宁的面门——
      他是个力能举鼎的力士,一掌下去楚佑宁非死即伤,佑宁尖叫一声,连连后退,林详正想用手拉他,却不料一个人影冲了上来,抱着楚佑宁就地一滚,狼狈地滚到一旁,那脚还若有似无地绊了林详一下,那力有千均的一掌登时击在了林详的背上,他一时绷不住“哇”地呕出一口鲜血,踉跄地瘫在对面的刘远威身上,刘远威坐到如今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置,掌握了北越五成兵力,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又想到林详恃宠而骄每每与自己为难,在司马成义面前终究是个祸害,见了这机会,恶念顿起,暗暗地伸手向林详的气海穴用尽内力一戳,林详抽搐着瞪了他一眼,竟再说不出一句话,就缓缓地软倒在地。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
      楚佑宁惊慌地抓住方才护住他的楚佑晟的衣领:“六哥…”
      楚佑晟也吓的目瞪口呆:“死,死了…林将军死了…”
      司马成义在上分明看的清楚,当下吼道:“杜力!你胆大包天!为着一点小事竟然当堂行凶!来人!给我拿下,乱棍打死!”
      杜力哪里想的到许多,更不想自己居然一掌打死了骄骑将军林详,直到左右军士将他拖出才猛地吼道:“殿下,俺对你忠心耿耿,你…你怎么能——”
      刘远威手一挥:“还不堵上这狂徒的嘴!立即行刑!”
      众人噤若寒蝉,眼睁睁地看着他不甘地嚎叫怒骂。
      司马成义顿时没了心情,下令厚葬林详,又命今日罢宴,安慰了吓个不停的楚佑宁几句,起身看了刘远威一眼,道:“远威,随我进来。”
      进得内室,司马成义换了套衣服,刘远威垂手侯在一边,一语不发。司马成义在宫女为他束带之时,突然一脚踢开那宫女,抢过玉带,狠狠地抽了刘远威一鞭,骂道:“不长进的东西,今日这么一遭,有个杜力给你顶罪,下次哪里去找这么个傻瓜!你心里就这么容不下他?!”
      刘远威也不狡辩,反跪下道:“末将对大殿下是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至于林详,他多次为难于我,我本就与他势成水火终有一日也是鱼死网破!”
      司马成义喘着粗气瞪他,却知他一路保自己入主东宫居功至伟,现在又兵权在握,自己也奈何不了他,否则方才自己也不会毫不犹豫地弃卒保帅:“…你最好希望今日之事没人看出个门道来,否则军心必摇,我…我也保不住你。”
      刘远威知道司马成义这么说这事就算过了,却不起身,继续说道:“大殿下,楚佑宁我寻思着有些邪门,就拿今日之事——”
      “这和他什么关系?当日你说要试探他,我也应了,三弟拿着加急文书送到书房,他却看也没看一眼,当日他若存有异心偷眼看了,必定就会中文书上沾染的‘七步夺魂’之毒,这事你也知道,却还要处处为难他——他就是这么一个小孩子心性的人,能有什么心计?”司马成义不耐地挥挥手,“方才若不是那楚佑晟不要命地推开他,只怕他也难以周全,你还不信他?”
      刘远威不说话了,杜力那一掌怎的就刚好打中林详?可看楚佑晟那样子,怎的也不象个有身手的人,该是自己想多了罢。
      佑晟刚从佑宁房里出来,迎面就碰见刘远威,他缩了缩脖子,声如蚊呐地唤了句大将军。刘远威想了想,慢慢地问道:“他怎么样了?”
      他?佑晟想了好久才意识到说的是佑宁,赶忙答道:“九弟受了些惊,这会子心口还疼着呢。”刘远威逼近一步:“你们南人都这样弱不禁风的么?”话没说完,一只手就捏上佑盛的肩膀,他差点软下腿来,吓的直哆嗦:“大,大将军…”刘远威突然翻手拔剑,一剑划过他的胸口,楚佑晟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一连呕了好几口血:“大将军…大将军饶命…”
      刘远威上前踩着他的手臂还要再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刘将军手下留情!”司马成彦快步走来,颦眉道:“不知他哪里得罪了将军要受这样的刑?”刘远威斜着眼睛看他,“三殿下要为他求情么?”
      司马成彦长揖一记:“请将军看在我的面上放过他吧,怪可怜见的。”刘远威看着面如金纸呕血连连的楚佑晟,心里一点的疑云也散了,没人这么不要命吧,若真懂的两下,生死关头也定会出手自保,干脆顺水推舟送了个人情给他:“看在三殿下面子上,我放过他就是。”
      成彦见刘远威走的远了,才松了口气,上前扶起佑晟轻声道:“若以后小侯爷再碰上刘将军,切记有多远避多远,我救得一次,救不得第二次。”佑晟气若游丝地点点头,成彦见了状似有不忍:“你受伤极重不止血不行,我收着上好的金创药,你跟我来。”
      半扶半抱地和佑晟二人进了一间凉亭,成彦喂了佑晟一颗提气续命的药丸,又轻轻拔开他的衣服,只见一道伤口狰狞地横在胸前,还不住地渗着血,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成彦暗暗纳闷,这楚佑晟贵为南昭六皇子,怎么也不至于受此虐待吧。但见楚佑晟虽然容貌平凡,但身子匀称修长,点点伤痕竟让他一身肌肤更有了些蛊惑的美感,再看他苍白着毫无血色的脸,细长的凤眼半掩半张,竟无端地有了一丝妖异的邪气。
      “今日多谢三殿下救命之恩。”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楚佑晟缓缓说道,成彦回过神来,叹道:“我本就看不惯这等事,若可以,我甚至希望两国之间的战争没有发生——打打杀杀究竟有何意趣?”
      “若天下人都象三殿下一般,还会有茂陵三日么?”
      成彦知他说的是北越刚破茂陵城时,纵容士兵大肆抢夺,烧杀辱虐长达三日之事,只能苦笑道:“大哥生性好战嗜血,你与康王跟在他身边,务必小心。”说话间,成彦已经为他上完了药,又轻柔地为他理好衣服。佑晟回头望他:“…三殿下,为何对我们如此厚待…照理,你我本是——”
      成彦心里微微一动:“你说呢?这是为何?”
      “莫非三殿下也看上了康王?”
      成彦哑然失笑,虽是作戏,他却几乎有些当真了,他柔声道:“我帮你绝非为他。”
      佑晟眨眨眼睛:“那我真是不知了。”
      成彦笑了一下,他本就姿容俊美,这一笑更是叫人魂也没了:“你再想想。”
      佑晟被他盯地浑身不自在,渐渐地低了头去:“我自知自古受辱莫过于降者,国破之后,我也有了必死的准备,谁知北越众人之中竟有三殿下这样的好人——”说着就从衣服里掏出一件物事,递过去道,“佑晟无以为报,一点心意请殿下笑纳。”
      成彦笑着接过,打开外层包着的丝巾,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楚佑晟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这东西如今总算物归原主了。”
      原来这丝巾里包着的是当日他为救淮熙打向楚佑晟的半枚玉环!
      原来在他盯上楚佑晟的时候,他也早早怀疑上了他。
      成彦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收了,淡淡地道:“楚佑晟,你果然不简单。”
      佑晟方才还黯然无光的双眸陡然间已是锋芒毕露:“三殿下也不差,在司马成义和刘远威的夹缝之下还能左右逢源,曲意奉承,让当年除你而后快的萧后都对你放下了戒心,你才是个中高人。”
      成彦哼了一声:“你今日‘二桃杀三士’的毒计,却不怕我告知大哥么。”
      “三殿下——”楚佑晟浅浅地笑了,“莫忘了你也有推波助澜之功,站在司马成义那边的人,总是越少越好,不是么?若非司马成义反应快,刘远威就不会这样轻易脱身——你我目的一样,谁也别碍着谁。”
      成彦也挑明了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合作?”
      “三殿下野心勃勃,我怕引火上身。”
      “楚佑晟,你玩我?”他阴狠地扯扯嘴角。
      此时恰有几个北越士兵巡视而过,见了成彦,纷纷躬身行礼,成彦换了副脸色,温和地对佑晟道:“回去之后小心调养。你这伤口碰不得水。”
      楚佑晟也起身对成彦千恩万谢:“三殿下仁者胸怀,佑晟无以为报。”他虚弱地慢慢走下台阶,只听得士兵们悄声耳语道,三殿下还真的是个佛爷,和大殿下完全不一样呢。
      佛爷?他暗自冷笑,只怕他耍起手段来,何止血流漂橹。
      司马成彦在他身后凝神望了半晌,猛地笑了出声,楚佑晟,怀柔不管用,我自然有办法把你纳入我的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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