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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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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很安静,”他说,“如果你觉得单调,就不要勉强下来。不过我看见你很开心。我的小宝贝是惟一使我开心的一张脸,除掉你的。”
     
       从她的微笑中,他看出她对人家的爱慕并不以为然,这就使他放心了。“这并不骗你,”他说。“我心里不喜欢一个女子,嘴上绝不说喜欢她。老实说,我就记不起几时跟一个女子说过我喜欢她呢,除了当年跟我的妻子。不过做妻子的都是古怪的。”他一声不响了,可是突然接着又说:
     
       “她时常要我说我喜欢她,不喜欢的时候也要说,这就搞不好了。”她脸上的神情有种神秘的怅惘,他怕自己说了什么使她痛苦的话,赶快又说下去:
     
       “等我的小宝贝结婚时,我希望她找个懂得女子心理的男子。我是来不及看见了,可是婚姻上面颠三倒四的事情太多了,我可不想看她吃这种苦头。”他觉得话越说越不对头。就接着说,“那只狗偏要搔痒。”
     
       一阵沉默。这个断送了一生的尤物,和爱情早已绝缘,然而天生是为爱情而设的,她心里想些什么呢?有一天他去世之后,也许她另外找到一个配偶-不像那个把自己撞死的小伙子那样乱糟糟的。啊!可是她的丈夫呢?
     
       “索密斯从来不缠你吗?”他问。
     
       她摇摇头。脸色突然沉下来。尽管她这样温柔和顺,在有些事情上绝对没有妥协的余地。老佐里恩的脑子里-那个本来属于早期维多利亚昌盛之世的头脑,比他老年的这个世界还要古老得多-从来就没有想到这类原始的两性关系上去,现在才初步体会到两性之间的仇恨会到这样恩断义绝的地步。
     
       “这总算运气,”他说,“今天你可以望得见大看台。我们要不要转一转去?”
     
       他领着她穿过花果园-园内沿着一带和外面隔界的高墙,一行行的桃树和仙露桃树曝着太阳-穿过马厩、葡萄园、蘑菇房、芦笋田、玫瑰圃、凉轩,连菜园也带她瞧瞧,看那些小绿豆儿,平时好儿最爱用小指头从豆荚里把豆子挖出来,放在小黄手心里舔掉。他带她看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好儿和小狗巴耳沙撒蹦蹦跳跳在前领路,有时候回到他们身边来要大人照应一下。这是他过得最快乐的一个下午,可是走得他很累,总算能同到音乐室里坐下来,让她给他弄一杯茶吃。好儿来了一个小密友一个皮肤白皙的小女孩,头发短得就像男孩子。两个孩子离他们远远地一起玩耍,一会儿在楼梯下面,一会儿在楼梯上面,一会儿又上了回廊。老佐里恩请伊莲弹几支肖邦。她弹了些练习曲,波兰舞曲和华尔兹曲,后来两个孩子也蹑着脚挨近来,站在钢琴下面-一个深褐色头发,一个金黄色头发,都竖着耳朵在听,老佐里恩留心瞧着。
     
       “给我们跳个舞吧,你们两个!”
     
       两个孩子怯生生地跳起来,开头就错了步子。她们摆动着,旋转着,非常认真,但是不太熟练,随着华尔兹曲的起落,一次又一次地掠过他的椅子。他瞧着她们,又望望那个弹琴的人掉头向着这两个小跳舞家微笑着,心里想:“多少年来没有看见这么美的图画了。”一个法国声音叫出来:
     
       “好妮!这究竟算什么?星期天跳舞!你来。”
     
       可是两个孩子都挨到老佐里恩身边来,知道他会保护她们的,盯着他那张肯定“犯了法”的脸看。
     
       “吉日无忌,布斯小姐。都是我叫她们跳的。玩去罢,孩子们,吃茶去。”
     
       两个孩子走了,小狗巴耳沙撒也跟了去,它是从不错过一顿的;老佐里恩望着伊莲挤一下眼睛,说:
     
       “你看,只剩我们两个了!这两个孩子可爱吗?你的学生里面有没有这么大的?”
     
       “有,里面两三个非常可爱。”
     
       “好看吗?”
     
       “美得很!”
     
       老佐里恩叹口气,他就是喜欢小的,好像永远没有满足似的。“我的小宝贝,”他说,“非常爱好音乐,有一天一定会成为音乐家。你听听她弹得怎样,不过我想你未见得肯吧?”
     
       “我当然肯。”
     
       “你未见得愿意-”可是他把“教她”两个字止着没有说出来。他很不爱听她教琴的事;可是如果她肯的话,他就可以经常和她见面。她离开钢琴走到他椅子面前。
     
       “我很愿意教她,不过问题是-珍他们几时回来呢?”
     
       老佐里恩眉头一皱。“要到下月中旬以后。这有什么关系?”
     
       “你说过珍已经原谅我,可是她永远忘记不了的,佐里恩伯伯。”
     
       忘记!她非忘记不可,如果他要她忘记的话。
     
       可是就像是回答他似的,伊莲摇摇头。“你知道她忘记不了;人是不会忘记的。”
     
       永远是那个可恨的既往!他只好带着懊恼的结论说:
     
       “我们再看罢。”
     
       他和她又谈了一小时多一点,谈孩子和各种小事情,终于马车开来送她回城里去。她走了以后,老佐里恩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摩挲着脸和下巴,遐想这一天的经过。
     
       那天晚上用完晚餐之后,他走进书房,取出一张信纸。他坐了几分钟没有下笔,就起身站在那张《落日中的荷兰渔船》名画下面。他想的并不是那张画,而是自己的一生。他打算在遗嘱上给她留点钱,再没有比这个念头更能搅乱他平静的思绪和记忆的深渊了。他打算留给她一部分财富,也就是造成这财富的自己一部分理想、事业、品质、成就-总之,自己的一切,也就是留给她一部分自己循规蹈矩的一生中一切没有能享受到的。啊!他没有能享受到什么呢?“荷兰渔船”瞠然不答。他走到落地窗前面,拉开窗帘,打开窗子。一阵风刮过来,暮色中,一片被园丁扫剩下来的隔年橡树叶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正沿着走廊卷走,除了这一点声响外,外面是一片寂静。一只蝙蝠掠过去。一只鸟儿发出最后的啁啾。就在橡树顶上,第一颗星儿出现了。在那出歌剧里,浮士德为了重返几年的青春,把灵魂做了抵押品。荒唐的想法!这种交易是不可能的,真正的悲剧在此。一个人要重新爱过,重新活过,重新什么过,都不可能。什么都不可能,只有趁你还活在世上时可望而不可即地欣赏一下美人,并且在遗嘱上给美人留下一点。可是留多少呢?夜色温和而爽快,就好像望着这片乡间夜景不能帮助他计算出来似的,他转身走到壁炉架前面。架上放着他心爱的小摆设-一座克丽奥佩特拉女皇的铜像,胸口钉着一条小毒蛇,一条猎犬玩弄着自己的幼犬,一个大力士勒着几匹马。“他们不死!”他想着,不由得一阵心酸。他们还有一千年好活呢!
     
       “多少呢?”至少要够她过的,不至于未老先衰,尽量使那些皱纹不侵上她的脸,使那些白发不玷污她的金丝。他也许还会活上五年。那时候她该是三十以外了。“多少呢?”她和他没有一点血统关系啊!从他结婚的时候起,从他开始建立了那个神秘的东西-家-之后,四十多年来他立身处世一直没有违背那条准则,现在它提出警告来了:不属于他的血统,没有任何权利!所以,这完全是非分之想,是一种浪费,一个老年人异想天开的放纵行为,是老得昏睡糊涂时才做出米的事。他真正的生命是寄托在那些含有他血液的人身上,他死之后,他将要在他们身上活下去。他从那些铜像前转过身来,望着那张他坐过并且抽过无数支雪茄烟的旧皮圈椅。忽然间,他好像看见她穿着浅灰衣服坐在椅子上,香泽微闻,温柔而文雅,深褐色的眼睛,脸向着他!为什么!她心里并没有他,说实在话,她一心想念的只是她那个死去的情人。然而不管她真假,她总是在那儿,以她的美色和风度使他得到快乐。你没有资格硬要她跟一个老头子做伴,没有资格要她下来给你弹琴,而且让你看她-没有资格这样做而不给酬劳!在这个世界上,快乐是有价钱的。“多少呢?”反正,他有的是钱,他儿子和他的三个孙子孙女短少这一点点绝对没有关系。这些钱都是他自己挣来的,几乎是每一便士,他喜欢给谁就可以给谁,这点总可以容许自己称心一下。他回到书桌面前。“我要给,”他想着,“不管他们怎么想法。我要给!”就坐了下来。
     
       “多少呢?”一万,两万-多少?但愿他的钱能给自己买回一年,甚至于一个月的青春!他心里一动,就疾书道:
     
       海林先生:请替我在遗嘱上追加这样一条:“我赠给我的侄媳伊莲·福尔赛,闺名伊莲·黑隆,也即是她现在使用的名字,一万五千镑,遗产税除外。”
     
       佐里恩·福尔赛。
     
       他在信封上盖上火漆,贴上邮票之后,又同到窗口,深深透一口气。天已经黑了,可是现在许多星星都亮了起来。
     
       4。
     
       他在半夜里两点钟醒来,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清夜,一切胡思乱想都会变得极端紧张起来。经验也告诉他,等到他再度在正规的8点钟醒来时,就会发现那种紧张完全是庸人自扰。今天夜里,使他越想越觉得严重的是,如果他病倒了-在他这种年纪不是不可能-他就会见不到她。从这上面,他又进一步认识到,如果他儿子和珍从西班牙回来的话,他也会跟她断掉。这个人过去抢过-清夜里没办法含糊其辞-珍的情人,他怎么说得出口要和她来往呢?固然,那个情人已经死了,可是珍是个牛性子,热心,可是像牛皮筋一样固执,而且-的确-是不大会忘记的!到了下月中旬,他们就回来了。他只剩下短短五个星期的时光来追求他在残年引起的这点兴趣。在黑暗中,他是什么一种心情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对美人的倾倒-喜欢人家看在眼睛里好受。真是荒唐,在他这样年纪!然而-除了这一点外,还有什么理由要求珍忍受这种痛苦的刺激,又怎样使他的儿子和媳妇不把他看作神经病呢?最后他弄得只好一个人偷偷进城去看她,可是进城一道很累,而且碰到一点小病痛,就连这个也完了。他睁着眼睛躺着,咬紧牙关面对着这个未来局面,骂自己是个老糊涂蛋,同时觉得心跳得很厉害,一会儿又好像停止下来。他一直到看见天色在窗隙里亮了起来,听见小鸟啁啾,鸡声四起,才重又入睡,醒来时人很累,可是头脑却清醒了。还有五个星期不用他烦心,在他这样年纪,等于一个世纪!可是夜里那种紧张多少还留下痕迹,对于一个一直是随心所欲的人,反而使他的心情更鼓舞了一点。他要尽量地和她多碰头!何不亲自进城,上他的律师那儿在遗嘱上加上一条,何必写信,她也许喜欢看一出歌剧呢!可是,坐火车去,不让那个胖子倍根在他背后暗笑。佣人都是那种蠢货;很可能,伊莲和小波辛尼的过去一段经过,他们已经全部知道-佣人是什么都懂的,而且不懂的也会疑心到那上面去。那天早上,他写了一封信给伊莲:
     
       亲爱的伊莲:
     
       我明天有事要进城。如果你想去看看歌剧的话,可以来和我一起吃一顿清静的晚饭……
     
       可是哪儿去呢?他几十年来都没有在外面吃过饭,平时不是在俱乐部里,便在人家家里。啊!靠近古凡园的那家时髦而俗气的大饭店。
     
       晚上七点钟在彼得蒙饭店等你。明天早上先在饭店里给我留个条子。
     
       佐里恩·福尔赛。
     
       她会明白他不过是为了使她散散心,他不愿意想她会猜到他非常急切地要看见她,这种想法使他从心里感到厌恶。人老到这样子,还这样殷勤去看人家,尤其是个美丽女子,总不大像样。
     
       第二天进城虽然路程很短,加上去他的律师事务所,跑得他很累。天气也热,换了衣服,他躺在卧室里长沙发上休息一会儿预备吃晚饭。他一定是人晕了过去,因为醒来时觉得很不对劲,勉强站起来按一下铃。怎么回事!已经7点钟了!他还在这里,她一定在楼下等了。突然他又头晕起来,只好重又在沙发上躺下。他听见女佣的声音说:
     
       “你叫人吗,先生?”
     
       “是啊,你来,”他看不清楚她的脸,眼睛有点花。“我人不大舒服,要一点嗅盐。”
     
       “好的,先生。”她的声音有点慌张。
     
       老佐里恩挣扎一下。
     
       “不要走。你给我送个信给我的侄媳,一位穿浅灰衣服的太太-在楼下大厅里等着的。你说福尔赛先生不大舒服一受了暑。对不起她,如果他一时不下来,晚饭就不要再等他。”
     
       女佣走后,他有气无力地想着:“为什么我说是穿浅灰衣服的太太呢?她也许穿别的颜色衣服。嗅盐!”他总算没有再晕过去,可是伊莲怎样上来站在他身边,拿嗅盐凑着他的鼻子,并且在他头下面塞了一个枕头,这些他全部都不觉得。他听见她焦急地说:“好佐里恩伯伯,怎么回事啊!”迷迷糊糊感觉到她的嘴唇在他手上的温暖压力,后来深深把嗅盐吸进一口,忽然力气来了,打了一个喷嚏。
     
       “哈!”他说,“没有关系。你怎样上来的?下去吃晚饭去-戏票在梳妆台上。我一会儿就好了。”
     
       他感到她一只清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闻到紫罗兰香,坐在那里一面感到快乐,一面又竭力挣扎起来。
     
       “怎么!你是穿的浅灰衣服啊!”他说,“扶我起来。”站在地上之后,他抖擞了一下。
     
       “这样坍台真是岂有此理!”他非常之慢地走到镜子前面。脸色就像死人一样可怕!她的声音在他身后说着:
     
       “你不能下楼,大伯,你非休息不可。”
     
       “毫无道理!一杯香槟下去就会跟好人一样。不能叫你错掉歌剧。”
     
       可是沿着过道走很吃力。这种新潮派的地方铺这么厚的地毯,叫你走一步都要绊一下!在电梯里面,他看出她的脸色非常关切,就微带笑意地说:
     
       “我这个主人真不像样子。”
     
       电梯停下时,他得紧紧抓着座位,防止自己滑跤。可是喝完汤和一杯香槟酒之后,他觉得人好多了,对自己的病体引起她这样殷勤关切反而觉得开心起来。
     
       “我很愿意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他忽然说,看见她眼睛里含着微笑,又说下去:
     
       “在你这样年龄绝不可以念念不忘过去,等到你像我这样老时,还来得及做。这件衣服不错-我喜欢这个样子。”
     
       “我自己做的。”
     
       啊!一个女子能替自己做一件漂亮衣服,对于人生还是没有忘情啊。
     
       “行乐须及时,”他说,“把这杯干掉。我要看见你脸上红一点。我们不能不爱惜时光,一定要这样。今天晚上演玛格丽特的是个新人,希望她不要太胖。还有靡非斯特也是新的-照我想得到的,再没有此一个胖子扮魔鬼更叫人受不了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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