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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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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他坐了马车上滑铁卢车站,心里一直想说:“赶快上采尔西去,”可是硬抑制着没有说出口,觉得这样未免太过分了。还有,他还觉得人有点撑不住,像昨天晚上那样失去常态再来一次可不是玩意儿,而且又不在家里。好儿也在盼望他回去,和他口袋里给她带的东西。并不是说他的小宝贝对他是一套虚情假意-她的小心里整个就是爱。接着,带着老年人那种相当刻薄的世故眼光,他盘算了一下像伊莲这样敷衍他,是不是虚情假意呢?不是,她也不是那样的人。要说,她只是太不懂得什么事对她有利了,根本没有财产的观念,可怜的人儿!而且,他一个字也没有透露他在遗嘱上加的那一条,也不必透露出来-眼前这样正好。
     
       好儿坐着大马车上车站来接他,还带着小狗巴耳沙撒来。一路坐车子回家,看着好儿和小狗亲热玩着,真是开心。天气又晴又热,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和第二天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心情都很平静,坐在树荫下面休养,看着正午的阳光在草地上和鲜花上面落着金雨。可是到了星期四晚上一个人吃晚饭时,他又开始算起日子来:还要再等两天半的时间,六十五小时,才能到小树林去迎接她,并且陪着她沿着田野走上来。他本来打算请医生来看看他的头晕病,可是那个家伙准会坚持要他静养,不许劳神等等,他可不愿意弄得这样束手束脚的,要人家把他当做病人看待-就算真是病人的话,在他这样年纪,正碰上这样新鲜事儿,他连听都不愿意听见。他在写信给自己儿子的时候,也小心避免提到头晕的事,只会吓得他们星夜赶回来!这样不提起,有多少是体贴他们,怕影响他们的快乐,有多少是为了自己,他也懒得去想它。
     
       那天晚上坐在书房里,他抽完雪茄,打着瞌睡正要入睡时,忽然听见一阵衣服的簌簌声,鼻子里闻到一阵紫罗兰香。他睁开眼睛,看见她穿着浅灰衣服,站在壁炉旁边,两只胳臂伸了出来。奇怪的是,那两只胳臂虽然没有抱着什么,却弯得就像搂着一个人的脖子似的。她自己的脖子也仰向后面,嘴唇微启,眼睛闭上。一会儿工夫就看不见了,只看见壁炉架和架上的几座铜像。可是她在时,那些铜像和壁炉架全看不见,只有壁炉和墙壁!他心里又是骇异,又是着急,自己站了起来。“我得吃药了,”他想,“一定有病。”他的心跳得很快,觉得胸口压着,就像害气喘病那样。他走到窗口,打开窗子透透空气。远远一条狗叫着,当然是一条盖基农场养的那些狗,就在小树林那边。夜晚幽静,可是很黑。“我是睡着了,”他默想着,“就是这个缘故!可是我敢发誓眼睛是睁着的!”一声叹息传来就好像是回答。
     
       “什么?”他厉声问,“外面是谁?”
     
       他拿手按着腋下使自己心跳得好一些,一面跨到走廊上来。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黑暗中闯了出去。“嘘!”原来是那只大灰猫。他心里说:“小波辛尼也就像只大猫啊!就是因为有他在这里,所以她-所以她-他还缠着她呢!”他走到走廊边上,朝下面黑地里望,隐隐约约能看见草地上没有割过的星星点点的白菀花!今天开着,明天谢掉!那边月亮升起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年轻的,年老的,活着的,死去的,丝毫不动心!转眼就要轮到他了。只要能有一天的青春,他愿意把余年全部送掉!他转身重又向屋子走去,抬头望见孩子房间的窗口。他的小宝贝总该睡了。“希望那条狗不要惊醒她!”他想,“是什么驱使我们爱,又驱使我们死呢?我要睡了。”
     
       穿过那片被月光照成淡白的走廊,他走进屋子里去。
     
       5。
     
       一个老年人除掉梦想自己没有虚度的岁月外,又怎样过日子呢?在回忆中,至少没有那些激荡的热情,只有暗淡的冬阳。这个壳子只能经得起记忆机器的轻微的敲击啊。他对现在应当疑惧,对未来应当回避。在浓浓的绿荫下,他应该凝望着太阳在他脚趾边蠕动。如果眼前是一片夏意,他也不要跑到日光下面去,误认做十月里的小阳春好了!这样,他也许会轻轻地、缓缓地、不知不觉地衰弱下去,一直到造化等得不耐烦时,在某一个清晨、世界还没有晾出来时,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管,使他窒息地死去,于是别人在他的墓前竖起一块墓碑来:“寿终正寝!”是啊!如果他一丝不苟地遵行着自己这些原则,一个福尔赛也许可以死后还继续活下去。
     
       老佐里恩这一切全都懂得,然而在他的性格里,却有一种远远超出福尔赛主义的地方。根据规定,一个福尔赛绝对不许爱美而忘掉理智,也不许随心所欲而不顾及自己的健康。在这些日子里,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激荡,它的每一下振动都侵蚀到他这具愈来愈薄的壳子。他也警觉到这一点,可也同时警觉到自己没办法制止这种激荡,而且就是自己要制止也没办法制止。然而,如果你告诉他,说他是吃老本,他就会恶狠狠地望着你。不对,不对,一个人不能专靠吃老本,这是不行的!腐朽的陈规要比眼前的现实真实得多。而他,过去一直认为吃老本是最可诅咒的事情,绝对不能容忍把这种恶毒的语言用在自己身上。快乐是健康的,美人是值得看的,在年轻人的身上重又感到青春-他做的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其他的呢?
     
       跟他平生做事的派头一样,他现在把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每星期二坐火车进城,伊莲来陪他吃晚饭,饭后去看歌剧。每星期四他坐马车进城,把那个胖马车夫和马车遣开,和她在坎辛顿公园碰头,和她分手之后再找上马车,赶回家时刚好来得及吃晚饭。他随口透露一句,说他在这两天有事情要上伦敦来。星期三和星期六是她下来教好儿的琴。跟她在一起越觉得开心时,他就变得越谨小慎微,不苟言笑,表面上只是一个本分而友善的伯父。的确,连感情也并不多露出来-因为,说到底,他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了。然而,如果她姗姗来迟的话,他就会烦躁得要死。如果她没有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他的眼睛就变得像老狗一样凄惨,晚上连觉也睡不好。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一个月田野里的夏天,和他心里的夏天,包括夏天的溽暑和困顿。如果在几个星期前,说他一想到儿子和孙女儿回来,简直像祸事一样,哪个会相信得了!这几个星期的好天气,和这里新形成的友谊-对方是那样无求于他,而且始终有那一点不可捉摸的地方,使得她更显得神秘可亲-使他尝到自由的可爱,尝到自己成家之前过的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他就像一个戒酒的人,很久的时间都在喝水,连酒对于他血液的作用,对他脑筋的刺激,都几乎忘掉了时,后来忽然又喝到一杯酒似的。花的颜色更艳了,花香、音乐和阳光全都有了生命价值-并不仅仅引起过去欢乐的回忆而已。现在生活有种值得过的地方了,而且不断地催促他企盼着。他现在是生活在这上面,而不是生活在回忆里;对于他这样大年纪的人,这里悬殊是相当大的。他生来对饮食有节制,珍肴美馔在他本来无所谓,现在越发不引起他的兴趣。他吃得很少,吃了也感觉不出什么味道。人一天天变得消瘦憔悴起来,又成了一根“竹竿子”了。由于身体越来越瘦,那颗大头上的,两个太阳穴陷了进去,使他显得比平时更加有尊严。他心里完全知道应当请医生看看,可是自由太可爱了。他不过时常透不上气,还有肋下这一点痛,不能因为这样娇惯自己,就牺牲自由。再回到这个新的乐趣跑进他生活里来之前那种状态,过着平淡的生活,翻翻农业杂志里面放大的甜菜画片-绝不!他抽的雪茄也超出了。过去一直是每天两支。现在抽到三支,有时四支-一个人精力活跃时往往会如此。可是他时常想:“我一定要戒掉雪茄和咖啡,也不能再这样急急忙忙赶进城。”可是他并没有改,没有人有资格来监护他,这真是无上的福气。那些佣人也许弄得莫名其妙,不过佣人是天生不讲话的。布斯小姐一心只在自己的胃病上,而且很有“教养”,绝不肯涉及私人的事情,好儿还小,还看不出他的外貌有所改变,在她的眼中,他只是她的玩偶,她的天神:这样就只剩下伊莲关心他了。她总是劝他多吃些,白天热的时候多休息,吃点补药等等。可是她没有告诉他,他这样消瘦都是为的她-一个人总是看不见自己造成的损坏。一个85岁的人谈不上什么热情,可是由于美色引起热情,美色引起的破坏还是和过去一样,非要到死神闭上那双渴想看她的眼睛时,绝不会停止。
     
       7月里第二个星期的头一天,他收到儿子从巴黎寄来的一封信,说他们在本星期五全都要回来了。这本来是比命运还要肯定的事,可是由于老年人往往只贪图目前,抱有一种可怜的心理,以为自己总可以撑持到最后一刻,他始终不大肯承认有命运这回事。现在他承认了,而且得设法挽救。他现在已经不能设想自己生活里少掉这种新的快乐,可是没有想像到的东西有时是存在的,而且福尔赛家人经常就在这上面栽跤。他坐在自己的旧皮椅子上,把信折起来,用嘴唇嚼着一段没有点燃的雪茄。明天以后,他每星期二进城之举就逼得只好放弃了。也许,他还可以每星期坐马车进城一次,托词去看他的经理人。可是即便是这样也要看他的健康情况,因为现在他们将会开始为他的身体惊慌起来。还有教琴!教琴非继续下去不可!伊莲一定不能有所顾忌,珍必须把自己的感触收起来。她曾经收起过一次,就在波辛尼噩耗传来的那一天。那时候能做,现在当然也可以做。自从受到那次刺激之后,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四年了-把旧恨一直保持到今天是不人道的,不论对己或者对人。珍的意志很强,可是他的意志还要强,因为他是快死的人。伊莲很柔顺,为了他的缘故一定肯做;当然会有点顾忌,但宁可委屈自己一点,绝不忍心使他痛苦!琴一定要继续教下去,只要她肯继续教琴,他就把稳了。终于他把雪茄点起,开始盘算跟他们怎样一个说法,怎样解释这种古怪的亲密友谊,要研究怎样把赤裸裸的事实遮盖起来-绝不能说自己要看美人,看不见美人就过不了。啊,好儿!好儿很喜欢她,也喜欢她教琴。她会帮他的-这个小宝贝!这样一想,心里就变得坦然,反而奇怪刚才为什么急成那个样子。他绝不能着急,着急之后总使他感到身体非常衰弱,就像半个灵魂离开躯壳似的。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他的头晕病又发作了,不过人没有晕过去。他不愿意按铃叫人,知道全家一定会因此惊慌起来,明天进城反而更加触目。人老了,整个世界好像都暗地里在限制他的自由。这算什么呢?只不过使他多活上几口气。他可不愿意这样牺牲自己。只有小狗巴耳沙撒看见他,一个人慢慢挣扎起来,焦急地望着它的主人打开橱柜,倒了一杯白兰地喝掉,而没有给它一块饼干吃。等到他觉得自己能走得了那节楼梯时,他就上楼去睡了。第二天早上,虽然人还觉得有点摇晃,一想到当天晚上时自己就硬撑着起来。请她吃一顿好晚饭一直使他觉得非常快意-他总觉得她一个人过的时候,吃的一定很省俭;还有,坐在歌剧院里,看见她眼睛里显出欣喜的神情,嘴边挂着不自觉的微笑,也非常开心。她平时没有什么消遣,这一次又是他能够款待她的最后一次。可是,当他收拾皮包时,他想起晚饭前还得换衣服,真累人,而且告诉她珍要回来也是一件吃力的事。没有这些麻烦多好。
     
       那天晚上的歌剧是卡尔曼,他在最后一次幕间休息时才把消息告诉她,不自觉地一直捱到快要启幕时才说。她听了没有做声,真是蹊跷。事实上,他还没有来得及知道她是怎样的看法,那个捣乱的音乐就奏起来,于是大家都得保持沉默。她一张脸就像戴了面具;在面具后面,有无数的思潮起伏,可是他没法看得见。当然,她要慢慢想过!他也不逼她,明天下午她反正要下乡来教琴,那时候她已经把事情想过,看她怎样。在马车里,他只跟她谈谈卡尔曼,从前他看过的比这个还要好,可是这个也很不错。当他握着她的手道别时,她迅速弯下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再会,好佐里恩伯伯,你待我太好了。”
     
       “明天见吧,”他说,“晚安。睡好。”她温柔地回答一声:“睡好!”马车已经快起步时,他从车窗里望见她扭过身子向着他,一只手伸出来好像依依不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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