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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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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还是上坎辛顿公园去坐坐怎么样?”接着眼睛啖了一下又说,“没有人神气活现地跑来跑去。”好像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告诉她似的。
     
       下了马车,两人走进那些幽静的去处,漫步向水边走来。
     
       “我看见你又恢复娘家姓了,”他说,“我倒赞成。”
     
       她一只手伸到他胳臂下面:“珍原谅我没有,佐里恩伯伯?”
     
       他温和地回答:“是啊-是啊,当然,为什么不原谅?”
     
       “那么你呢?”
     
       “我?我一看出事情没法挽回时,就原谅你了。”也许他当时是这样,他天生一直就是原谅美人的。
     
       她深深透口气。“我从来不懊悔-没办法懊悔。你可曾爱得无法自拔过,佐里恩伯伯?”
     
       这个怪问题使老佐里恩听了眼睛睁得老大。他有过没有呢?好像记不得曾经有过。可是当着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她的手正搭着你的胳臂,而且她的一生,由于过去有这一段悲惨的爱情,就好像是停了摆似的,他可不愿意说出来。他心里想:“如果我年轻的时候碰见你,我-我也许很可能做一个荒唐鬼。”为了搪塞她,他不由得又发挥起来。
     
       “爱情是个古怪的东西,”他说,“常常是一种劫数。希腊人-可不是吗-就把爱情说成是个女神,敢说他们是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是处在黄金时代啊。”
     
       “飞利浦就崇拜希腊人。”
     
       飞利浦!这两个字使他听了很不舒服,他本来看事情很周密,这时猛然悟出为什么她这样子敷衍他。她是要跟他谈她的情人!好吧!只要能够使她快乐一点就行。所以他说:“啊!他是有点雕刻家的味儿,我觉得。”
     
       “对了。他就爱平衡和匀称,他就爱希腊人那样把全部心血贡献在艺术上面。”
     
       平衡!根据他的回忆,那个小子根本没有平衡-心理的平衡;至于匀称-当然,身材长得很匀称,可是他那双异样的眼睛和高颧骨-匀称吗?
     
       “你也是黄金时代的人,佐里恩伯伯。”
     
       老佐里恩转过头来望她一下。她是开他玩笑吗?不,她的眼睛还是像丝绒一样温柔。她是奉承他吗?可是如果是奉承,又为了什么?像他这样一个老头子,奉承他有什么好处呢?
     
       “飞利浦这样看。他常说:‘可是我从来没办法告诉他我那样佩服他。’”
     
       啊!又来了。她死去的情人,仍旧是要谈他!他按一下她的胳臂,一半憎恨,一半也感激这些回忆,好像看出这些在她和自己之间是多么重要的牵线似的。
     
       “他是个很有天才的青年,”他喃喃说着,“太热了,我近来受不了热。我们坐下吧。”
     
       两人在一棵栗树下面找到两把椅子坐下,大栗树叶子给他们遮着午后宁静的阳光。坐在这里,看着她,同时觉得她很喜欢和自己在一起,真是开心。索性让她更喜欢些,他于是又说下去:
     
       “我想他在你面前暴露的一面是我从来没有看到的。他跟你在一起时一定顶有意思。他的艺术见解稍为新了一点-对于我来说……”他把“华而不实”几个字咽下去没有说。
     
       “是啊!可是他常说你是真正懂得美的。”老佐里恩想:“这个家伙真这样说!”可是他啖了一下眼睛说:“是啊,否则我就不会跟你坐在这儿。”她笑起来眼睛里的神情真可爱!
     
       “他觉得你有一颗永远不老的心。飞利浦的确有眼光。”
     
       这一句从记忆中挖出来的奉承话,完全由于想要谈她死去的情人,并不使他动心-一点不动心;然而听听也很不错,因为她在他的眼睛里和心里-很对,一颗永远不老的心-是这样的可爱。这是不是因为他跟她死去的情人都不同-从来没有不顾一切地恋爱过呢?从没有失去心理的平衡和匀称的感觉呢?也罢!总之,他到了85岁的高年还能够欣赏美人。他想,“如果我是个画家或者雕刻家的话!可是我是个老古董了。还是只顾眼前吧。”
     
       一对男女挽着胳臂在他们前面的草地上走过,就在那棵栗树影子的边上。阳光无情地照上两张苍白而年轻的脸,乱发粗服,颓丧的神情。“我们都是丑陋的一群!”老佐里恩忽然说:“奇怪的是,你看-爱情战胜了丑陋。”
     
       “爱情战胜一切!”
     
       “年轻人这样想,”他咕哝了一句。
     
       “爱情没有年龄,没有止境,没有死亡。”
     
       她苍白的脸上红了起来,胸口起伏,眼睛睁得又大又乌又温柔,那样子就像活的维纳斯!可是这句激动的话立刻引起了反应。他眼睛一啖,说:“是啊,如果有止境的话,我们就不会生出来,因为,天啊,爱情得忍受许多事情呢。”
     
       她取下大礼帽,用袖口把帽子四周揩揩。这个累赘戴得他额头很热。这些日子里,他时常觉得血涌到头上来-他的血压不像过去那样好了。
     
       她仍旧直着眼睛坐着,忽然喃喃地说:
     
       “奇怪的是我还活着。”
     
       他想起小佐那句“又疯狂又失魂落魄”的话来。
     
       “啊!”他说,“我儿子见到你一次-就在那一天。”
     
       “是你儿子吗?我听见穿堂里有人,一时间我还以为是飞利浦呢。”
     
       老佐里恩看见她嘴唇战栗了一下。她一只手掩着嘴,又拿下来,静静地又说下去:“那天晚上我跑到河边,一个女人抓着我的衣服。她向我叙述了自己的身世。当一个人知道别人受苦的情形时,就感到汗颜。”
     
       “就是那些……?”
     
       她点点头,老佐里恩心里引起一阵战栗,那种从来不知道和绝望搏斗的人所感到的战栗。他几乎是违背自己的意思说:“跟我谈谈呢。”
     
       “我生死都置之度外。当你变成这样时,命运也不想害你了。她服侍我三天-从不离开我身边。我没有钱。我现在竭力帮助她们一点儿就是这个缘故。”
     
       可是老佐里恩心里想着:“没有钱!还有比这个更残酷的命运吗?什么厄运都在里面了。”
     
       “当时你来找我就好了,”他说,“为什么你没有找我呢?”伊莲不答。
     
       “大约是因为我姓福尔赛吧,我想是?还是有珍不大方便?你现在过得怎样?”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扫了一下。也许现在她还是-然而她并不消瘦-并不真瘦!
     
       “哦,我有五十镑一年,勉强够了。”这句回答并不使他相信,他不放心起来。索密斯那个家伙!可是他觉得责备索密斯也不公平,所以没有骂出来。她宁死也不会再拿他一个铜子,不会。看她样子那样柔弱,一定有些地方非常之坚强,坚强而且忠贞。可是小波辛尼有什么理由把自己撞死了,丢下她这样无依无靠呢!
     
       “啊,你现在一定要来找我才是,”他说,“不管你短缺什么,否则我就要生气了。”他戴上帽子,站起来。“我们喝杯茶去。我告诉那个懒货带着马去遛一个钟点,回来到你的地方接我。我们等一下叫部马车去,我现在不像从前走得动了。”
     
       他们缓步走去,一直走到公园近坎辛顿的一头出门。她讲话的声音和眼睛里的神气,以及在他身边走动着的苗条身材,都使他看了非常开心。在高街上那家鲁菲尔咖啡店的一顿茶也吃得很开心;出来的时候,他的小拇指上还吊着一大盒巧克力糖,坐在出租马车上抽着雪茄,驶回采尔西,也开心。她答应下星期天下乡来,再弹琴给他听。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摘起石竹和早开的玫瑰花来,预备给她带进城。给她一点儿快乐真是莫大的快乐,假使像他这样一个老头子真能给人快乐的话。他们到达时,他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就是这种不讨喜爱的家伙,要他的时候他总要迟到,不要他的时候-老佐里恩进去片刻和她道别。公寓阴暗的小穿堂里隐隐闻到一股不好闻的薄荷味,靠墙的长凳上-屋内惟一的陈设-看见有个人坐着。他听见伊莲低声说:“等一等。”在小客厅里,门关上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问:“你那些苦人儿吗?”
     
       “对了。现在,要谢谢你,我可以帮助她一点儿了。”
     
       他瞠目站着,摸着自己的方腮,他这强有力的方腮,少壮时曾经吓倒过那么多人。她能帮助她们什么呢?什么都不能。恐怕只会给她自己带来玷辱和麻烦。所以他说:“孩子,自己要当心!人家对什么事情都是向最坏的方面着想。”
     
       “我懂得。”
     
       她安静地一笑,使他不觉突然。“那么-星期天,”他咕叽一句:“再见。”
     
       她把脸颊送上来给他吻一下。
     
       “再见,”他又说一句,“自己要当心。”他出了客厅,看也不看长凳上那个人。他绕道汉穆斯密斯大道回家,预备在一家熟识的酒行停一下,叫他们送两打最好的柏根地酒给她。她有时需要排遣一下,也许!只有快到里希蒙公园时他才想起自己进城是去订靴子的,而且弄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无聊的念头。
     
       3。
     
       老年人的岁月里总是挤满了旧日的小仙人,可是在星期天来到之前的七十小时中间,那些小仙人很少和他亲过脸,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相反地,未来的仙人,带着莫名的妩媚,却把嘴唇送上来。老佐里恩现在一点儿不感觉到静不下来了,也不去看那棵断树,原因是她要来吃午饭。约人吃饭有一种奇妙的肯定性,任凭天大的疑虑都消散了,因为任何人,除掉控制不了的理由外,绝不肯错过饭局的。他和好儿在草地上打了好多次板球,现在是他扔球,她击球,这样到了暑假她就可以扔给佐儿。要她扔给佐儿是因为她不是个福尔赛家的人,可是佐儿却是-而福尔赛家人永远是击球的,一直击到他们退休而且活到85岁为止。小狗巴耳沙撒从旁伺候着,尽量把球捉到。小孙女接球,一张脸跑得就像大红缎子。由于时间越来越近,每一天比前一天显得更长,而且更加明媚了。在星期五晚上,他吞了一颗肝痛丸,因为肋下相当的痛,虽然不在肝这一边,可是再没有比肝痛丸更好的了。这时候如果有人告诉他,说他找到一个生活上的新刺激,而这个刺激对他是不好的。一定会遭到他的白眼-那双深陷的铁灰色眼睛就会带着坚定而凶狠的神情望着他,意思好像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理会得。”的确,他一直就是如此,而且一直会如此。
     
       星期天早晨,好儿随着她的家庭教师去做礼拜,他去看看草莓田。到了草莓那边,由小狗巴耳沙撒陪伴着他,他把一棵棵草莓仔仔细细看过,居然找到两打以上真正熟透的草莓。弯腰对他很不相宜,累得他头晕眼花,脸涨得通红。他把草莓放在一个盆子里,端上餐桌,就去洗手,并且用花露水擦擦前额。这时对着镜子,他发现自己瘦了一点儿。当他年轻的时候,他就是那样一根“竹竿子”!瘦总是好的-他最不喜欢胖子,然而他的两颊未免太瘦了一些!她要坐12点30分的火车到达,然后一路走过来,经过盖基农场,从小树林的尽头来。他到珍的房内看看热水准备好没有,就动身去迎接她,不慌不忙地,原因是他感到心跳。空气里有一股清香,云雀叫着,爱普索姆跑马场的大看台都望得见。天气太好了!无疑的,6年前索密斯在造房子之前,也是在这样的一天带着小波辛尼下来看地基的。是波辛尼选中了这所房子的理想地点-珍时常跟他讲起这件事。这些日子里,他时常想到那个小伙子,仿佛他的魂灵的确在萦绕着他最后沼泽的周围,希图万一能看见她。波辛尼-那个惟一占据她的心的人,而且是她狂热地把整个自己贡献给他的人!当然,到了他这样年纪,这种事情是无法体会的,可是在他的心里却引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模模糊糊的痛苦-好像漫无对象的。妒忌的影子,另外还有一种比较忠厚的怜惜心情,想不到这段爱情这样早就完结。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全完了!唉,唉!在走进树林之前,他看看表-才12点15分,还要等25分钟!接着,小径转了个弯,他望见她了,完全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个样,坐在那棵断树上,这才明白她一定是坐上一班火车来的,一个人在这里坐着至少有两小时了。两小时和她亲近的时间-错过了!是什么旧情使得这棵断树对她这样亲密呢?她已经从他的脸色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因此脱口而出说:
     
       “对不起,佐里恩伯伯,我是在这里初次知道的。”
     
       “是啊,是啊。这儿你随时欢喜都可以来坐。你样子有点疲劳,教琴教得太多了。”
     
       想到她逼得要教琴,使他很不开心。和一群小女孩子在一起,教她们用小肥指头去敲钢琴键子!
     
       “你上哪儿去教琴呢?”他问。
     
       “多数是犹太人家,幸而还好。”
     
       老佐里恩眼睛睁得多大。在所有福尔赛家的人看来,犹太人好像都是陌生可疑的。
     
       “他们喜欢音乐,而且心肠都很好。”
     
       “最好能够这样,老天!”他挽着她的胳臂-上山时他的腋下总有点痛-说:
     
       “你可曾见过这样盛开的黄毛茛?一夜的工夫就开成这样了。”
     
       她的眼睛好像的确在田野上飞翔,就像蜜蜂追求鲜花和花蜜似的。“我要你看看这些花-所以到现在还不让他们把牛放出来。”随即想起她下来是为了谈波辛尼而来的,就指指马厩上的钟楼:
     
       “我想他决不会让我加上这个-据我所能记得的,他就没有时间观念。”
     
       可是她把他的胳臂拉紧一点,反而谈起花来,他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他觉得她是为了自己死去的情人才下来的。
     
       “我有一朵顶美丽的花给你看,”他说,带着得意的神气,“就是我的小孙女儿。她去做礼拜就要回来了。我觉得她有些地方就像你,”其实他应当说:“我觉得你有些地方像她,”可是他对自己这样说法并不觉得特别。啊,她来了!
     
       好儿在前,后面紧紧跟着那位半老的法国女教师。22年前,斯特拉斯布格围城的时候,这位女教师的胃口就搞坏了。好儿在树下向他们这边赶来,可是离他们两三丈远时又停下来,拍拍巴耳沙撒,装做这是她脑子里惟一的一件事。老佐里恩比较晓事,就说:
     
       “来,乖乖,这位就是我答应给你介绍的浅灰衣服的太太。”
     
       好儿直起身子抬头望着。老佐里恩眼睛睒睒从旁望着这两个人,伊莲微笑着,好儿一本正经地问候起来,也逐渐显出羞怯的笑容,然后又转为更深刻的表情。好儿也懂得美,这个孩子-眼力不错!看这两个人接吻真是开心。
     
       “黑隆太太,布斯小姐。讲道好吗,布斯小姐?”
     
       现在他已经没有多少岁月好过,他对教会仅剩的一点儿兴趣就是做礼拜时那惟一和现实世界有关的布道部分了。布斯小姐伸出一只戴黑羊皮手套的手,就像鸡爪子-她过去在许多大户人家呆过-瘦黄脸上一双含愁含恨的眼睛仿佛在问:“你受过教养吗?”原来每次好儿或者佐儿做了什么使她不快的事情时-这种情形时常发生-他总要艰他们说:“那些小泰洛从来不做这些事-他们是这样有教养的小孩子。”佐儿顶恨这些小泰洛,好儿简直弄不懂,她怎么会总是赶不上他们。老佐里恩觉得她是个“浅薄无聊的怪人儿”-这就是布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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