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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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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都很有意思。
     
       达耳提自己兴致非常之好,简直谈笑风生,话里面也含着刺,他本来不是傻子啊。他讲了两三个不大得体的故事,在他这是迁就客人,因为他平日讲的故事并不涉及到这方面。他举杯祝伊莲的健康,先来上一篇滑稽演说。没有人跟他干杯,威尼弗烈德说:“不要扮小丑,蒙地!”
     
       她提议吃过晚饭上临河的公共走廊上去逛逛,大家就去了。
     
       “我想看看那些普通人谈恋爱,”她说,“有趣得很!”
     
       天热了下来,有不少的人都出来乘凉散步,空气里人声嘈杂,有的声音又高又粗,有的声音温柔得就像喁喁私语。
     
       还是亏得威尼弗烈德有心眼儿-她是这行人中惟一的一个福尔赛-所以不久便被她抢到一条长凳。四个人坐成一排。一棵茂密的树在他们头上张开厚厚的伞盖,河上的暮霭逐渐暗了下来。
     
       达耳提坐在凳子的一头,在他旁边是伊莲,再过去是波辛尼,再过去是威尼弗烈德。四个人硬挤在一起,所以这位名流能够感觉到伊莲的胳臂抵着自己的胳臂。他知道伊莲不好意思把胳臂抽开,这使他觉得很有趣。他不时想办法要来一个动作,跟伊莲挨得更紧一点儿。他心里想:“这位‘海盗’老兄一个人可霸占不了呢!挤得可真紧,的确!”
     
       远远从下面黑暗的河上传来曼多林清脆的琴声,几个声音在唱着一支轮唱的老调子:
     
       小小一条船,向着码头开,
     
       我们过河去,寻乐开心怀,
     
       饮酒与欢笑,一杯复一杯。
     
       忽然月亮出来了,她平躺着身体从树后升起,又年轻又温柔,空气好像经她呼吸过,变得更加凉爽了,可是菩提花的温香仍旧不断从凉爽的空气中传来。
     
       达耳提一面抽着雪茄,一面掉头窥看一下波辛尼。波辛尼叉着胳臂坐着,眼睛瞪得笔直,脸上神情就像一个男子内心在痛苦着。
     
       达耳提又把坐在中间的那张脸迅速瞄上一眼,由于头上的影子很浓,那脸看上去就像是黑暗的更黑的一部分,做成形状,加上生命,温柔、神秘、逗人。
     
       嘈杂的走廊上一下变得阗然,就好像所有散步的人都在想着什么极其珍贵的秘密,不肯轻易说出口似的。
     
       于是达耳提心里想:“女人啊!”
     
       河上的夕照消逝了,歌声也停止了,新月躲向一棵树的后面去,眼前变成一片黑暗。达耳提把身体更向伊莲挨紧些。
     
       他觉得一阵颤栗通过了他接触到的肢体,同时那双眼睛里也显出一种厌烦而鄙夷的神情,可是他并不着急。他觉得她企图把身体挪开,自己笑了。
     
       这里得交代一下,这位见多识广的人酒已经喝得足够又足够了。
     
       在他捻得很好的上须下面,两片厚嘴唇张开,一双色眼斜乜着她,脸上那种怀着恶意的神情就像个希腊神话的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
     
       沿着两排树篱的顶上一条狭长的天空里,星儿涌现出来,这些星儿就像下方的人群一样,好像在移动、攒聚、私语。接着走廊上的人声重又升起来,达耳提心里想:“啊!这个波辛尼是个无用的急色鬼呢!”于是他又跟伊莲挨紧点。
     
       这一动作没有达到它应有的结果,她站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站起来。
     
       这时这位名流更加下决心,要看看伊莲是怎样一个人。沿着走廊走来,他一直紧紧挨在她身边。他肚子里已经装满不少好酒。坐马车回去有很长的一段路,很长的一段路,加上马车里温暖的黑暗和愉快的亲近-同时和世界隔绝起来-是一个伟大而善良的人所设计的世界啊。这个建筑师家伙跟自己的妻子同坐一部车子-但愿他跟她也乐一下。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大听使唤,所以小心着不开口说话,可是厚嘴角却一直浮着微笑。
     
       四个人漫步向走廊尽头伺候着的马车走去。他的计划跟一切伟大的计划一样,简单得几乎近于粗暴-他只要紧紧跟在她身边,一等她上了马车,自己就赶快跟了进去。
     
       可是等到伊莲走到马车跟前时,她并没有上车,反而一溜烟到了马头那儿。当时达耳提的两条腿并不怎样听他做主,所以没有赶上去。她站在那里拍拍马鼻子,可气的是,波辛尼已经抢前到了她身边。她转身很快跟波辛尼讲了几句话,声音很低,达耳提只听到“那个人”几个字。他顽强地站在马车踏板旁边,等她回来。这叫做以逸待劳!
     
       在这儿灯光下面,他身上(他不过是中等身材)穿着晚上穿的白背心,显得很结实,一件夹大衣搭在手臂上,钮扣孔里插一朵粉红花,黝黑的脸上带着怡然自得的傲慢,这样子真神气极了-一个十足的名流。
     
       威尼弗烈德已经上了马车。达耳提心里正在想,波辛尼要是不赶紧一点儿,在车子里面的罪可不好受呢!突然间他被人猛的一推,几乎把他摔在路上。波辛尼的声音在他耳朵里轻轻地说:“我送伊莲回去,你明白吗?”他看见波辛尼一张脸气得苍白,目光炯炯望着他,就像只野猫。
     
       “呃?”他嗫嚅地说,“什么?不行!你跟我妻子坐!”
     
       “滚开!”波辛尼低声说-“不然的话,我就把你扔在路上!”
     
       达耳提身子一缩,他看得十分清楚,这个家伙说得到做得到。在他让出的空档里,伊莲溜了过去,衣服还擦了一下他的腿。波辛尼也接着上了马车。
     
       “走!”他听见“海盗”叫。车夫把马打上一鞭。马向前冲去。
     
       达耳提有这么一会儿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随即向自己妻子坐的那部车子赶去,爬进车子。
     
       “赶上去!”他向车夫喊,“不让前面那个家伙溜掉!”
     
       他坐在自己妻子身旁,破口大骂起来。后来好容易总算使自己平静下来,又接着说:“是你做的好事,让‘海盗’跟她同坐一部马车回去。为什么你不能把‘海盗’抓着呢?他爱得都要发疯了,哪个傻瓜都看得出来!”
     
       威尼弗烈德才一回答,他又重新呼天抢地起来,把她的声音完全盖过,一路上他把威尼弗烈德、她的父亲、她的哥哥、伊莲、波辛尼、福尔赛的一家,他自己的儿女,全都骂了过来,并且诅咒那一天他怎么会结婚的。一直到车子驶达巴恩斯镇时,他的一段伤心史才告一段落。
     
       威尼弗烈德本来是个性格坚强的女子,所以由他说去,最后他总算不响了,在那儿生闷气。一双怒目永远盯着那部马车的后影,这车子就像失去良机一样,一直在他前面那片黑暗里闹鬼。
     
       所幸的是,他并没有能听见波辛尼热情的央求-经这位名流一闹,波辛尼的热情就像洪水似的冲了出来;他没有能看见伊莲起一阵震栗,就好像衣服被人撕开似的;也没有能看见她凄迷悲痛的眼睛,就跟被人打过的小孩子的眼睛一样;他没有能听见波辛尼再三央求,一直都央求着;没有能听见伊莲忽然轻轻抽泣起来;也没有能看见那个狼狈的情急的坏蛋又是怕又是抖,战战兢兢地碰一下她的手。
     
       到了孟特贝里尔广场时,那个车夫严格遵照他的指示,忠实地跟着前面的马车停了下来。达耳提夫妇先看见波辛尼跳下车子,伊莲跟着出来,垂着头三脚两步走上石阶。她显然手里持有钥匙,所以一转眼就不见了。她有没有转身跟波辛尼讲话,也没法说。
     
       波辛尼走过他们的车子,这夫妇俩借着街上的灯光把他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脸上的神情极其激动。
     
       “再见,波辛尼先生!”威尼弗烈德说。
     
       波辛尼一惊,一把抓下帽子,就匆匆走了。明摆着他已经忘记有他们在场了。
     
       “呶!”达耳提说,“你看见那个畜生的脸色吗?我怎么说的?做的好事!”他又找到机会大放厥词了。
     
       分明是马车里面出了事情,连威尼弗烈德也没法自圆其说了。
     
       她说:“这事还是一点儿不要提起罢。我看闹出去没有好处!”
     
       达耳提立刻表示同意。他把詹姆士认作他私人保管的,除掉他自己的事情,拿别人的事情去麻烦他,他都是不赞成的。
     
       “很对,”他说,“让索密斯自己照应自己去。他在这上面很行呢!”
     
       说了这话,夫妇俩就同到他们在格林街的寓所(寓所的房租是詹姆士付的),享受他们辛苦挣得来的安息。时间已是夜半,所以已经没有福尔赛家人留在外面窥察波辛尼在街上徘徊,看不见他回来,靠着广场小花园的栏杆,身子隐在街灯照不到的暗处;也看不见他站在树影里,望着那所房子以及在这房子里的黑暗中藏着一个女子,他不惜一切想能和她见上一面-对于他,这个女子就是菩提花的香气,就是光明和黑暗的真谛,就是他自己心儿的跳动。
     
       福尔赛家的诊断。
     
       一个福尔赛家人天生就不感觉到自己是个福尔赛,可是小佐里恩却有自知之明。他以前也不知道,但是自从采取那次坚决行动,使他成为众所唾弃的人之后,他知道了。从那次以后,他一直都有这种感觉。由于他的第二个妻子肯定不是个福尔赛,所以在和她的结合中,以及和她打的一切交道中,从头到尾他都感到自己是个福尔赛。
     
       他知道,如果不是由于自己具有高度的福尔赛性格,清楚看到自己要的什么,而且有一股死劲抓住不放;如果不是自己具有那种财产的意识,认识到自己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得来的东西再拿来糟蹋掉,乃是愚蠢的行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就绝对不会跟她过上十五年之久(恐怕就不会想到要留她),捱过这十五年的一切经济困难、耻笑和误解;绝对不会在他前妻去世之后要求跟她结婚;绝对不会把这些折磨全熬了过来,而且熬了过来之后,虽然人好像瘦了,但仍旧笑嘻嘻的。
     
       有一种中国小偶像,盘膝坐在用自己的心做的龛里,总是带着一副怀疑的笑容在暗笑自己,小佐里恩也就是这样一种人。不过这种微笑,虽然这样亲切,这样始终如一,却并不干涉到他的行动,因为他的行动与他的下巴和脾气一样,是一种特殊的、温柔与决心的合制品。
     
       在作品上,他也意识到自己是个福尔赛。他在水彩画上虽然花了那么多的精力,却一直着眼在自己身上,好像对这样不切实际的嗜好总不能过于认真,同时也一直对自己不能在上面多赚点儿钱感到某种莫名的不安。
     
       正由于他能意识到一个福尔赛家人是什么样子,所以当他接到下面老佐里恩的来信时,一方面抱有同感,一方面又厌恶:
     
       西尔德莱克旅馆,
     
       布洛得司帖耳,
     
       7月1日。
     
       亲爱的小佐:
     
       (老父的笔迹在这三十多年来跟他记得的简直没有什么改变。)
     
       我们来此已有两星期,整个说来天气都很好。空气很使人精神振作,可是我的肝脏却不好,巴不得能够回城里来。珍我真是说不上来,她的健康和心情都没有什么改变,以后怎么样很难说。她一句话不说,可是看得出她念念不忘这件婚事,又像是订婚,又不像是订婚-真是没办法说。按照目前的情形,究竟应当不应当放她回伦敦来,我真决定不了,可是她就是那样任性,可能随时心血来潮就跑了回来。说实在话,是应当有个人找波辛尼谈谈,弄清楚他是什么意思。这事我恐怕做不来,要我来做,那一定会打断他的狗腿,可是我觉得你既然在俱乐部里和他相识,不妨用一两句话试探一下,看这个家伙究竟是什么意图。当然,千万不能提到珍,不论打听到一点儿虚实与否,希望在几天之内得到你的回信。这情形很使我为难,晚上都烦得睡不着。
     
       你的爱父,
     
       佐里恩·福尔赛。
     
       小佐里恩拿着这封信沉吟上大半天,态度很是严肃,连他的妻子都看出他有心事,就问他是什么缘故。他回答:“没有什么。”
     
       他在妻子面前绝对不提起珍的事情,一贯都是如此。他妻子可能会慌张起来,私底下就说不出产生怎样的怪想法,因此,他赶快脸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在这上面他跟他父亲做起来差不多一样不成功,他遗传了老佐里恩的坦率,在家庭之间耍点小手腕总是被家人看穿。因此小佐里恩太太一面忙着家里的杂事,嘟着嘴走动着,一面带着茫然的神情不时偷眼看他。
     
       下午他把信揣在口袋里,就动身上俱乐部去,可是自己并没有拿定主意。
     
       刺探一个人的“意图何在”在他做来特别感觉不快,虽然自己的地位和一般福尔赛家人有所不同,这种不快也并不因此而减少。像这样在一个人的身上硬性施用所谓自己的权利,要把他摆布得合乎自己的意旨,真像他这一家人,以及所有他们认识的和交往的人做的事:这完全就是他们的作风,把做生意的那一套也用到亲戚关系上来!
     
       就拿信上那句“当然,千万不能提到珍”的话来说,整个的事情还不难明白吗?
     
       然而那封信上表现的私怨、对珍的关切,以及“打断他狗腿”一类的话,这些也完全是人之常情。无怪他父亲要知道波辛尼是什么意思,也无怪他要生气。
     
       这件事很难推托掉!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事交给他去做呢?肯定的这种做法很失身份。可是一个福尔赛家人只要能达到自己的愿望,采用什么手段倒无所谓,只要面子顾到就行了。
     
       他该怎样着手呢,或者该怎样推托呢?两者好像都没有可能。小佐里恩为人就是这样啊!
     
       他3点钟到了俱乐部,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波辛尼本人,坐在屋角落里,瞠眼望着窗外。
     
       小佐里恩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心慌意乱地重又考虑起自己的处境来。他悄悄望见波辛尼坐那里一点儿不觉得。他跟他并不熟悉,这样有心打量他恐怕还是第一次:他样子很是特别,无论在衣服上,在相貌上,在态度上,和俱乐部别的会员都不像;小佐里恩自己,虽然心情和气质已经改变了许多,表面上总还一直保持着福尔赛家人的那种沉默寡言的派头。在福尔赛家人中他是惟一不知道波辛尼那个绰号的人。他觉得这个人很特别,并不是古怪,而是特别。而且他样子很憔悴,很瘦,宽阔的高颧骨下面两颊深陷,可是看上去丝毫不是身体不好,他长得很结实,从他卷曲的头发也可以看出他的身体是强健的,而且生命力十分充沛。
     
       他的脸色和神情有一种地方使小佐里恩看了很同情。他深知痛苦的滋味,而这个人望上去就像在痛苦着。
     
       他站起来碰一下波辛尼的胳臂。
     
       波辛尼吃了惊,可是看见是哪一个时,并不显出任何窘态。
     
       小佐里恩坐下来。
     
       “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他说,“我老弟的那所房子进行得怎么样了?”
     
       “再有一个星期就完工了。”
     
       “恭喜你!”
     
       “谢谢-我觉得这种事情谈不上恭喜。”
     
       “谈不上吗?”小佐里恩问,“我总以为这件事情缠在你手上好久,巴不得一旦能够脱手呢。不过我想像你的心情大概跟我让掉一张图时的心情差不多-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是吗?”
     
       他温和地望着波辛尼。
     
       “对了,”波辛尼更加和蔼地说,“它脱离你,从此完结。我还不知道你作画呢。”
     
       “只画些水彩画,还讲不到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
     
       “没有信心?那么你怎么能够画呢?你一定要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否则的话,你画的就没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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