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福尔赛！我从没有把你当做福尔赛家人看待过！”
“福尔赛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动物，”小佐里恩回答，“在这个俱乐部里就有几百个福尔赛。外面街上也有无数的福尔赛，不管你走到哪儿，你都碰得到他们！”
“我请问你是怎样辨别他们的呢？”波辛尼说。
“看他们的财产意识。一个福尔赛对事物的看法都是根据实际，也可以说根据常识，而这种实际观点的主要根据就是财产意识。一个福尔赛，你将来会看出来，是绝对不肯放手的。”
“你是说笑话吧？”
小佐里恩眼睛眨了一下。
“并不是什么笑话。由于我自己也是个福尔赛，本来轮不到我来说。可是我是一种纯杂种犬，现在，你总是错不了吧？你我之间的差别就跟我和我二叔詹姆士之间的差别一样，而他就是福尔赛的一个十足典型。他的财产意识极其强烈，而你简直等于没有。没有我夹在中间，你们就会显得是两种不同的族类。我是衔接的一环。当然，我们全体都是财产的奴隶，我也承认，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可是我讲的‘福尔赛’却肯定他更加是一个财产的奴隶。哪样东西好，哪样东西靠得住，他全知道；而他的标志就是紧抓住财产不放，不管是老婆，还是房子，还是金钱，还是名誉。”
“啊！”波辛尼咕噜着，“你该把这个名字来一个注册。”
“我很想，”小佐里恩说，“来一次讲演：‘福尔赛’的性情和气质。这种小动物被自己同类一嘲笑，它就感觉不安，可是异类（如你和我）笑他，却独行其是，毫不在乎。他们遗传都是短视，因此只认识自己的同类和同类的巢穴，也只有在他们中间能够你争我夺地安安静静过日子。”
“你讲起他们时，”波辛尼说，“就好像他们占了英国人口的半数似的。”
“他们是英国的半壁江山，”小佐里恩重复一句，“而且也是优秀的半数，可靠的半数，三厘钱的半数，有出息的半数。没有他们的财富和安全，什么事都行不通：你的艺术就行不通，文学、科学、甚至于宗教都行不通。这些福尔赛本身可不相信这些东西，他们只利用这些东西，可是没有他们，我们就站不住脚。我亲爱的先生，这些福尔赛是经纪人，是商业家，是社会的砥柱，是习俗的基石，是一切可钦佩的东西啊！”
“我不知道究竟弄清楚你的意思没有，”波辛尼说，“不过我想我这个行业里也有不少你所谓的福尔赛呢。”
“当然不少，”小佐里恩回答，“许许多多的建筑师、画家或者作家都是随波逐流的，就跟其余的福尔赛之流一样。艺术、文学、宗教所以能存在下去，全靠少数真正相信这些东西的傻瓜和许多利用这些做生意的福尔赛。保守估计一下，我们的皇家美术学会会员，里面总有四分之三的福尔赛，小说家里面总有八分之七，新闻界占有极大部分，科学界我说不出，宗教界简直是比比皆是，下议院里多得恐怕哪儿都比不上，贵族里面更是不言而喻。可是我并不好笑。和这种多数作对是危险的-而且是怎样的一个多数啊！”他眼睛盯着波辛尼，“不论你迷上什么都是危险的-不管是房子、是画，还是-女人！”
两个人相互望望。小佐里恩说了真心话，好像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福尔赛从来不肯做的事情，立刻头缩了起来。波辛尼打破沉寂。
“为什么你拿自己家里人做典型呢？”他说。
“我家里的人，”小佐里恩回答，“也并不怎样突出，他们跟其他的人家一样，也有自己特殊的地方，可是有两种气质他们却达到惊人的程度，而一个人是否真正的福尔赛恰恰就看这上面：这两种气质，一个是决不为什么事情而不顾一切，另一个就是‘财产意识。’”
波辛尼笑了：“那个胖子怎么样，譬如说？”
“你是指史悦辛吗？”小佐里恩问，“啊！史悦辛身上还有点儿原始气息。城市和中等阶级的生活还没有消化掉他。我们家多少世纪以来种田和使用暴力的影响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且永远盘踞在那里，他那样与众不同就因为这个。”
波辛尼好像在沉吟。“哎，你把你的堂弟索密斯可形容得活灵活现了，”他忽然说，“他这人绝对不会撞得头破血流的。”
小佐里恩尖锐地盯他一眼。
“不会，”他说，“他绝对不会。所以对他可不能大意。要当心他们的毒手！嘲笑嘲笑是容易的，可是你不要以为我的用意仅是这样。看不起一个福尔赛是很不妥当的，不管他们也是不妥当的！”
“然而你自己就这样子过！”
小佐里恩被他这一驳，脸上笑容消失了。
“你忘了，”他带着莫名其妙的得意说，“我也能够坚持下去-我自己也是个福尔赛啊。我们全都是螳臂挡车。那个单枪匹马突围的兵士-嗯-你懂得我的意思。我并不，”他结束时声音很低，就好像恫吓似的，“劝大家都走我的路。要看情形。”
波辛尼脸涨得通红，可是一会儿就消退掉，仍旧是原先的那副苍黄脸。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笑完唇边还留下一种古怪的狰狞的笑意，他的眼睛嘲笑地看着小佐里思。
“多谢，”他说，“你的盛意很可感。不过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坚持下去。”他站起来。
他走开时，小佐里恩眼睛望着他的后影，手托着头，叹了一口气。
在这间沉闷得几乎是没有人的屋子里，惟一听得见的是报纸的沙沙声和擦火柴的声音。他坐上好久好久都没有动，回忆着往事：那时候他也是一坐就是几个钟点，眼睛望着钟，等待时间消逝一一在这段冗长的时间里面，他心里是充满着动荡不安和一种强烈而甜蜜的痛苦；那个时间里的迟缓、愉快的挣扎心情和往日一样鲜明地回到他脑子里来了。他看见波辛尼那副消瘦的脸和彷徨不安的眼睛永远朝钟上面望，在他心里引起一阵怜悯，怜悯之中还夹有一种莫名的不可抑制的羡慕。
这种光景他太熟悉了。他往哪儿去呢-要碰上什么样的命运呢？是怎样的一种女人有那股磁力把他向她身边拉呢？这种磁力是什么都阻挡不了的，毁誉、是非、利害全都阻挡不了，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溜掉。
溜掉！可是波辛尼为什么要溜呢？一个人总是在害怕破坏家庭骨肉的时候，在碰到有小孩子的时候，在感觉到自己毁灭了自己的理想，破坏了什么的时候，才想到要溜。可是这儿，据他耳闻，一切不等他动手早已被破坏无遗了。
他自己也没有溜，即使一切重新来过，他也不会溜。可是他比波辛尼更进一步，他没有破坏别人的家庭，却破坏了自己的不幸家庭。这使他想起“命由心造”那句古话来：人都是自食其果啊！
命由心造！可是果子酸甜要吃起来看-波辛尼还得吃下他的果子。
他的心思转到那个女子上面，这女子他并不相识，可是他却听到她身世的一个大概。
一个不幸的结合！没有虐待行为-只是那种无法形容的不好受，一种可怕的病害，把世界上一切的生趣都摧毁了，就这样，日日夜夜、年复一年下去，到死方休！
可是小佐里恩的旧恨已经被岁月冲淡了许多，因此也能体会到索密斯这方面的问题。像他堂弟这样充满了他本身阶级的偏见和信念的，试问怎样会具有那种真知灼见或者灵感来打开这种局面呢？这要有超脱的见解，要能将自己投入未来，跳出随着这类离异而来的不愉快的流言、耻笑和议论，跳出那种眼前没有了她所引起的暂时痛苦，跳出那些正人君子的严厉谴责。可是很少有人，尤其是索密斯这个阶级的人，能够见得这样远的。这个世界上的人虽然很多，可是见解超脱的总是太少！而且，天哪，在空言和实际之间是有着多大的差别啊！有多少男人，恐怕连索密斯也在内，谈起那种事情来对女子都是极其尊重，可是等到自己的鞋子夹脚的时候，便会想出什么特殊的理由来，把自己除外。
还有，他的见解是否正确，连他自己也确定不了。这种事情他曾亲历过，他尝尽了一个不幸婚姻的痛苦，而那些态度宽容、不关痛痒的人，却是连战阵的厮杀声都没有听见过的，试问他能够跟这些人一样见解吗？他有的是第一手经验-就跟久历疆场的兵士对于军事的经验一样，吃亏就在于把事情看得太清楚，而在一般平民看来，并不需要如此。像索密斯和伊莲这样一对夫妇，在许多人看来都会认为相当美满的：男的有钱，女的有貌，这不就扯平了吗？就算两个人感情恶劣，也不能成为混不下去的理由。各人稍稍放纵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关系，只要面子顾得下去就行-只要尊重婚姻的神圣和双方共有的家庭就行。上层阶级的婚姻大半都是按照这些原则办事的，不要去惹上社会，不要去惹上教会。要避免惹上这些，牺牲自己的私人情感是值得的。一个安全的家庭有许多好处，是看得见、摸得到的，单是财产不就有那许多吗？保持现状是最没有危险的，破坏一个家庭至少是危险的试验，而且也是自私自利。
这就是辩护状，小佐里恩叹了口气。
“一切问题都系在财产上面，”他心里想，“可是有很多人不肯这样说。在他们看来，这是因为婚姻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婚姻所以神圣不可侵犯是由于家族神圣不可侵犯，而家族所以神圣不可侵犯是由于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想来这许多人都是基督徒，而基督却是从来没有财产的。怪啊！”
于是小佐里恩又叹了口气。
“如果在我回家的路上，我随便碰上一个穷鬼就邀他同我一起吃晚饭，那样我的晚饭就会不够我吃的，或者至少不够我妻子吃的，而我的妻子却需要照顾我的健康和幸福，试想我会不会邀他呢？所以说来说去，索密斯那样行使他的权利，以他的所作所为来支持这个于我们大家有利的神圣财产法则，也许还是做的好事，当然这对于有些人是例外，那些人-反会因此吃苦。”
想到这里，他离开椅子，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座位中间穿了出去，拿了帽子，懒洋洋地穿过车水马龙、溽气熏人的酷热的街道，回家去了。
在到达威斯塔里亚大街之前，他从口袋里掏出老佐里恩的来信，小心撕成碎片，把它洒在路上尘土上面。
他用钥匙开门进了屋子，就叫自己妻子的名字。可是他妻子已经带好儿和佐儿出去了，屋内没有人。小狗巴耳沙撒独个儿在花园里，躺在树荫下面捉苍蝇。
小佐里恩也在树下坐下来，就在那棵不结梨子的梨树下面。
波辛尼的假保释。
在伊莲上里希蒙那天晚上的第二天，索密斯就从汉莱乘早车回来。他生性本就不喜欢水上运动，这次上汉菜去与其说是游览，不如说是为了生意，这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当事人邀他去的。
他一下车就进了城，可是事务所里很清闲，所以3点钟就离开了，很乐于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悄悄地回家。伊莲并不知道他要回来。他也没有意思要窥伺她的行动，可是这样出其不意地来观看一下风色，也没有害处。
他换上公园里穿的便服，走进客厅。伊莲懒洋洋地坐在长沙发角上，这是她顶喜欢坐的座位，眼睛下面有一道黑圈，好像夜里没有睡好似的。
他问：“你怎么没有出去呢？等人吗？”
“对了-也不是特别在等。”
“谁？”
“波辛尼先生说他也许会来。”
“波辛尼？他应当有他的工作。”
她没有理他这句话。
“哦，”索密斯说，“我要你跟我上街到公司里去一趟，之后我们上公园去。”
“我不想出去，我头痛。”
索密斯回答：“一碰到我要你做什么事情，你总是推说头痛。出去在树底下坐坐对你有好处的。”
她不回答。
索密斯有这么几分钟没有说话，后来终于说：“我不懂得你对一个妻子的责任是怎样看法。我从来就不懂得！”
他没有指望她会搭腔，可是她回答说：
“我总是尽力想顺着你的意思行事，可是做起来没有能那样高高兴兴的，这不能怪我。”
“那么怪谁呢？”他眼睛瞄着他。
“在我们结婚之前，你曾经许下我，如果我们的婚姻不圆满，你就放我走。现在是不是圆满呢？”
索密斯眉头皱起来。
“圆满，”他讷讷地说-“只要你规规矩矩的，它就会圆满！”
“我已经试过了，”伊莲说，“你肯放走我吗？”
索密斯背过身去。他心里很着慌，只好用蛮吵来对付。
“放你走？你不晓得你在讲什么话。放你走？我怎么能放你走？我们不是已经结了婚了吗？那么，你是讲什么话呢？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再来这套无聊的玩意了。把你的帽子戴上，到公园里去坐坐。”
“那么，你是不放我走了？”
他觉得她的眼睛里带着异样而动人的神情瞧着他。
“放你走！”他说，“就算我放你走，你自己怎么办？你又没有钱！”
“我总有办法对付。”
他在屋子里迅速地来回走着，后来又走到她面前站住。
“从现在起，”他说，“你给我永远记着，我不许你说这种话。去把你的帽子戴上！”
她没有动。
“我想，”索密斯说，“你是怕波辛尼来了，碰不到他！”
她缓缓站起来，离开屋子，下楼来把帽子戴上。
两个人出去了。
公园里面，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本来人色最杂，外国人和其他不像样的人都坐马车游逛，可是这个时间已经过去了。当索密斯和伊莲在阿奇里斯石像下面坐下来时，公园里最好、最合适的游览时间不但已来到，而且快要过去了。
他已经有好久没有享受跟她一起上公园的乐趣了。过去，在他结婚后的头半年里面，这是他的许多享受之一，那时候在全伦敦的人前面感到自己是这个尤物的占有者，简直是他最大的、不过是秘而不宣的得意事情。有多少下午他可不是都这样坐在她的身边，服装极端整洁，拿着浅灰色手套，带着淡淡的傲慢的微笑，跟熟人点头，不时抬一下帽子吗！
他的浅灰色手套仍旧拿在手里，他的嘴角仍挂着讽刺的微笑，可是往日他的那些心情哪里去了？
公园里的椅子很快地空了出来，可是他仍旧不起身。她默然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就好像他暗地里对她施行惩罚似的。有一两次他发表了一点儿意见，她低头不语，或者带着疲倦的笑容答声“是啊”。
一个男子沿着栏杆急急走来，经过人家面前，人都睁大眼睛望着他的后影。
“你看那个蠢货！”索密斯说，“这人准是疯了，在大热天走得这样急！”
那人转过身来，伊莲起了一阵急剧的动作。
“呀！”他说，“原来是我们的朋友‘海盗’啊！”
他静静坐着，脸上带着鄙薄的笑容，觉得伊莲也静静坐着，带着笑容。
“她会不会向他点头招呼呢？”他想。
可是她没有任何表示。
波辛尼走到栏杆尽头，又折回来在那些椅子中间走着，像只猎狗一样在地上东张西望。当他看见索密斯和伊莲时，他一时愣住了，接着把帽子抬一下。
索密斯脸上始终微笑着，他也把帽子抬一下。
波辛尼走过来，筋疲力尽的样子，就好像一个人做过剧烈运动似的，额上满是汗珠。索密斯的微笑好像说：“朋友，你吃了苦头了吧！”……“你上公园来做什么？”他问，“我们当做你看不起这种鬼地方呢！”
波辛尼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的回答是向伊莲说的：“我上你那儿去了，我还指望你在家呢。”
有人在索密斯背上拍一下，跟他讲话，当他回过头去跟那人交换无谓的问候时，伊莲的回答被他漏掉了，当时他下了一个决策。
“我们正要回家，”他跟波辛尼说。“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吃晚饭罢。”他把这句邀请的话故意说得满不在乎，同时又非常可怜，听上去很是特别，那种神情和声调好像说：“你骗不了我，可是你看-我对你很坦然-我并不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