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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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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一会儿,弗兰西说:“我觉得佐里恩大伯这一年来老得厉害。你说怎样,三姑?”
     
       海丝特姑太微微缩了一下头:“哦,你问问二姑呢!”她说,“我是一点儿不知道。”
     
       其他的人并不害怕同意她的看法,所以詹姆士毅然望着地板说:“他比从前差远了。”
     
       “我老早就看出来,”弗兰西接下去说,“他老得不像样子。”
     
       裘丽姑太摇摇头,一张脸忽然整个撅了起来。
     
       “可怜的佐里恩,”她说,“他应当有人照应才是!”
     
       大家又沉默下来,后来,就像生怕被人单独留下来似的,五位客人不约而同站起来,告辞走了。
     
       客厅里又只剩史摩尔太太、海丝特姑太和那只猫,远远关门的声音通知她们倜摩西出来了。
     
       那天晚上,海丝特姑太在她那问后卧房里-这原是裘丽姑太的,后来裘丽姑太住了安姑太的房间-刚才睡着,史摩尔太太就开了房门进来,戴一顶粉红睡帽,手里拿一支蜡烛:“海丝特!”她说,“海丝特!”
     
       海丝特姑太在被里微微哆嗦一下。
     
       “海丝特,”裘丽姑太重复说,非要把她叫醒不可,“我真替可怜的亲爱的佐里恩发愁。你看应当给他想什么办法呢?”她把最后两个字重重说一下。
     
       海丝特姑太在被里又哆嗦一下,她的声音听上去微微带有讨饶的口气:“办法?我怎么知道呢?”
     
       裘丽姑太满意地转身走了,为了不惊动亲爱的海丝特,关门关得格外轻,让那扇门从手指间滑出来,轻声关上。
     
       回到自己房里,她站在窗口从纱布窗帘的一条缝隙里窥望公园树木上面的月亮。窗帘拉了起来,免得被外面人看见。就这样子,一张浑圆的脸,戴着粉红色睡帽,撅着嘴,眼中含泪,她想着“亲爱的佐里恩”,这样老又这样孤零,想着自己怎样来替他想点办法,这样他就会喜欢她起来-使她自从希普第末斯·史摩尔去世之后,第一次有了一个人喜欢她。
     
       在罗杰家的舞会中。
     
       罗杰在王子公园的房子里灯火通明。他们找来一大堆蜡烛,插在雕花玻璃的架灯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那间长套间客厅的嵌木地板上反映出来。所有的家具全搬到楼上楼梯口去,屋子四周放了许多轻便的长凳-那些人类文明的奇异附属品,因此屋内看去十分宽敞。
     
       远远的角落里放了一架小钢琴,拿许多棕榈树围绕着,乐谱架上摊开一份《坎辛顿旋舞》。
     
       罗杰反对要有乐队,他认为要乐队毫无道理。这笔费用他绝对不出,所以完事大吉。弗兰西(她母亲多年前就被罗杰气出了老胃病,碰到这种事情早就睡了)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找一个吹喇叭的小伙子来和钢琴搭配。她把棕榈树布置得很巧妙,一个人粗心一点儿就会当做棕榈树里藏了有好几个乐师呢。她下了决心要叫他们奏得多响的-一支喇叭只要狠命地吹,也还是很悦耳的。
     
       用一句比较文雅的美国话来说,她总算是“捱过”了-为了要铺排得时髦,同时顾及到福尔赛家的高度节约原则,她不得不东拼西凑,现在呕心沥血总算捱过这一关了。她穿了一件金黄色的衣服,肩头堆上许多纱,人嫌瘦削但是很神气。她到处转,一面戴上手套,一面四下顾盼。
     
       她向雇来的男仆(罗杰家里是只用女佣的)吩咐酒。福尔赛先生只预备把从惠特莱酒店买来的香榄酒拿出一打来,他可懂得吗?可是如果酒喝完了(按说是不会的,女客多数当然只是喝水),可是如果酒喝完了,剩了空香槟酒杯,那么他一定要想方法把杯子拿开。
     
       她真不高兴跟一个男仆讲这类事情,太失身份,可是你拿爹有什么办法呢?其实,罗杰虽然对于开舞会百般为难,可是,过一会儿就会下楼来,脸色红红的,额头鼓出来,就好像他是舞会的发起人似的。他会笑着脸,而且很可能把最美丽的女客带进餐室用夜餐。到了两点钟,当大家舞兴正浓的时候,他就会悄悄走到乐师面前,叫他们奏《国歌》,而自己走掉。
     
       弗兰西衷心希望他玩一会儿就倦了,一个人溜去睡觉。
     
       有三四个知心女友,留下来预备参加舞会的,跟她在楼上一间平时不用的小屋子里吃了一点茶儿和冷鸡腿,都是匆匆准备的。那几个男子都被送到攸斯迭司的俱乐部里去开晚饭,这些人总得请他们饱啖一顿。
     
       不迟不早刚好是9点钟的时候,史摩尔太太一个人到了。她满口替倜摩西道歉,说他不能来,却绝不提起海丝特姑太,原来海丝特姑太是在最后一分钟才推说她懒得来的。弗兰西招待得非常殷勤,请她坐在一张轻便凳子上就走开了,剩下史摩尔太太孤零零一个人穿着淡紫色缎子衣服-自从安姑太逝世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穿颜色农服-撅着嘴坐在那里。
     
       那些知心的女友这时从各人房间里出来,碰巧是各人衣服的颜色都穿得不同,可是肩头和胸部全都镶上许多纱边-因为她们全都是瘦骨一把。她们全被带到史摩尔太太跟前见过礼。每一个只跟她呆上分把钟就跑开,都挤在一起谈话,摆弄着手中的程序单,偷眼瞄着门口等待第一个男子出现。
     
       接着来了尼古拉家的一群人,他们一向就是准时而到-据说在他们住的拉布浴克林那边就有这个风尚。紧跟在后面是攸斯迭司和他的男朋友,没精打采的样子,而且有一股烟草气味。
     
       这时法兰西的情人陆续来了三四个,是她事先逼着每一个人答应早到的。这些人全都胡子剃得很光,举止活泼,一种很特别的活泼派头,是新近才侵入坎辛顿青年人的场合。他们相互之间毫不在乎,领结都打得两头鼓了出来,一律的白背心和两边绣花的袜子。全都在袖口里藏一块手帕。他们愉快地走动着,每人都披上一套快乐的铠甲,像是特地跑来做一番大事业似的。他们跳舞时脸上的表情远不是英国人跳舞时那副传统的庄严神气,而是满不在乎、风趣、和蔼;他们跳跃着,抱着各人的舞伴大转特转,对于音乐的拍子全不注意,认为不必那样迂腐。
     
       他们看着其他跳舞的人时,脸上带一种轻快的蔑视表情-他们是“轻骑兵”,是坎辛顿舞场中身经百战的壮士-要指望看到正确的风度、言笑和舞步,只能在他们身上找到。
     
       这下面涌到大批的客人,年长的监护人全被挤到迎着进门地方的墙边坐着,年轻活泼的在大房间里加进了那股跳舞的漩流。
     
       男子很少,坐冷板凳的女子都显出一种特殊的可怜相,一副耐心而酸溜溜的微笑,那意思好像说:“唷,不!不要弄错我,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这个我是简直不指望的!”弗兰西时常会央求她的情人之一,或者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现在,你帮个忙,让我给你介绍苹克小姐,人真是不错!”这样就把他带过去说:“苹克小姐-这位是加萨科尔先生。你能跟他跳舞吗?”接着苹克小姐勉强一笑,脸色微赧,回答说:“哦!我想可以的!”便遮着自己的空白纸片,在上面写上加萨科尔的名字,就在他请求的第二次额外舞的时候热情地拼出他的名字。
     
       可是当那小伙子叽咕一声太热了,走开去以后,她就又恢复原来的绝望的企盼,带着忍耐而酸溜溜的微笑。
     
       那些做母亲的缓缓用扇子挡着脸,留神看着各人的女儿,而这些女儿的种种遭遇都可以在她们眼睛里望得出来。至于这些母亲本人接连几个小时坐了下去,坐得腰酸背痛,闷不做声,或者偶尔谈两句话-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这些女孩子玩得开心就行了!可是看见女儿受到冷淡,被人丢下来!啊!她们脸上笑了,可是眼睛里射出凶光,就像触怒了的天鹅眼睛一样。她们真想一把抓着小加萨科尔的花裤管,拖到她们女儿跟前-这些小畜生!
     
       舞场譬如战场,就在这坎辛顿舞会上,人生的一切残酷、辛酸和不平的遭遇,人性的妄自尊大、忘我精神和忍耐也可以看得见。
     
       也有些零零星星的情人们-不是弗兰西的那些特殊一类的情人,只是普通情人-颤抖着,红着脸,默默无言,相互瞟上一眼,企图在纷扰的跳舞中亲近一下,也有时候在一起跳舞,他们眼中的情意使旁观者都对他们注目。
     
       10点整来了詹姆士的一家-爱米莉,拉契尔,威尼弗烈德(达耳提由于上一次在罗杰家里香槟酒喝得太多了,所以这一次没有带他)和最小的席西莉,她这还是第一次出来应酬。他们后面是索密斯和伊莲,两人先是在老家里吃晚饭,现在坐了马车跟了来。
     
       这几位女客都只用肩带,上面不缀细纱-这样更大胆地裸露着肩头,使人一望而知这些人是从更时髦的公园那一边来的。
     
       索密斯侧着身子后退几步,避免和跳舞的人碰上,找个地方把身子抵着墙站着。他脸上装出淡淡的笑容,在那里作壁上观。华尔兹一次又一次地舞起,舞落;一对对舞伴掠过去,唇边挂着微笑,或者笑出声来,片断地谈着话;或者板着一副脸,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或着嘴唇微启,眼光相对,默默无言。宴会的气息、花香和头发的气味,以及女子喜用的香水味,在夏夜的炎热中升起来,令人呼吸感觉困难。
     
       索密斯一声不响,微笑中带着讥刺,眼睛里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可是有时眼光在他要找寻的对象身上,就会盯着那个对象随着流动的人群转,同时嘴角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他跟谁都不跳舞。有些人也跟自己的妻子跳舞;可是他自从结婚之后就从来不允许自己跟伊莲跳舞,认为不“得体”,至于这样做心里是否释然,那就只有福尔赛家的家神知道了。
     
       她舞过去了,跟别的男子跳着,她的虹彩衣服从脚下飘起来。她的舞跳得很好。他听厌了女人带着酸意的笑跟他说:“你太太的舞姿多美啊,索密斯先生-看她跳舞真是舒服!”而他就会斜瞥一眼,回答说:“你认为这样吗!”这些话他答都答厌了。
     
       附近一对年轻男女轮流挥动着一把扇子,引起一阵不好受的串风。弗兰西跟她的一个情人在近处站着。两个人在谈情。
     
       他听见身后罗杰的声音,向一个仆人吩咐夜餐。一切都是第二流!他真懊悔来了!他先问过伊莲要不要他来,她当时带着那使人气急败坏的微笑回答说:“哦,不要呀!”
     
       他为什么偏要来呢?刚才的一刻钟里面,连她的人都看不见了。那边乔治又走过来了,永远是那副刁猾的脸,现在已经来不及躲开他了。
     
       “你看见‘海盗’没有?”这位老牌滑稽问;“他在开仗呢-剪过头发,漂亮极了!”
     
       索密斯回说没有看见。屋内跳舞歇了一下,人比较空,所以他就穿过舞池到了外面凉台上,眺望下面街道。
     
       一部马车载来些迟到的客人驶过来,大门口围着一些看热闹的人,耐心地站着不肯走:伦敦街上常看见有这种被灯光或者音乐招引来的闲杂人,黑黢黢的身形,衣衫破旧,仰着一张苍白的脸,那种呆望的神情使索密斯看了很生气-为什么让这些人留在这里?警察为什么不叫他们走开呢?
     
       可是警察并不理会他们。他分开两只脚站在横贯人行道的那条大红地毯上,铁盔下面的一张脸也是跟他们一样的呆望的神气。
     
       在街道对面那些栏杆里面,索密斯可以望得见树木的枝条在街灯的照耀下掩映着,在风中微微动荡。再过去是公园那边高楼上的灯火,就像许多眼睛在眺望园内一片阗静的漆黑。在这一切上面是天空,伟大的伦敦天空,被千万盏灯火铺上一层闪映的尘土。这是一座在星斗间用人类欲望和幻想曲折织成的穹顶-是一面无边无际、人世豪华和穷困的镜子,夜夜带着仁慈的嘲笑高照着多少哩的房屋和花园、广厦和贫民窟,高照着福尔赛家的人、警察和街上看热闹的人。
     
       索密斯转过身去,人隐在窗口,向着灯火通明的屋子里面望。外面凉快一点儿。他看见适才新到的客人走进来,原来是珍和她祖父。他们是什么缘故来得这样晚呢?两个人站在门口,神情很是疲倦。佐里恩大伯想得起来这么老晚跑出来!珍为什么不先上伊莲那儿跟她一起来呢,她平时不都是找伊莲带她出来的吗?这时他才猛然想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珍见面了。
     
       索密斯带着无聊的恶意察看着珍的脸色,看见她脸色变了,变得非常苍白,索密斯简直当做她要栽下去似的,接着又涨得通红。他转过头来向珍看的方向看去,就看见自己的妻子搭在波辛尼的胳臂上,正从屋子那一头花房里出来。她眼睛抬起,和波辛尼的眼睛对说,像在回答他问的什么问题,波辛尼那边则是全神贯注地望着她。
     
       索密斯又把珍望望,她一只手搁在老佐里恩的胳臂上,像在恳求什么。他看见自己伯父脸上显露出惊异的神情,两人转过身去,在门口消失了。
     
       乐声又起,是一支华尔兹曲。索密斯隐在窗口,静悄悄就像一座石像,在那里等待着。他脸上毫无表情,可是唇边一点微笑也没有。不一会儿,在离黑暗凉台一码远的地方,他妻子和波辛尼跳过去了。他闻得出她戴的栀子花的香味,看见她胸口起伏着,眼睛里含着柔情,嘴唇微启,脸上的那种神情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两个人随着悠扬的乐声跳过去,在他眼中好像紧紧贴在一起。他看见伊莲抬起自己又温柔又深色的眼睛和波辛尼的眼睛相视着,接着又垂下来。
     
       他脸色雪白,转过身来向着外面,靠在凉台上看下面的广场。那些人仍旧全神贯注地仰头望着灯光,简直无聊;那个警察也仰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这些他都看不见。一部马车驶了过来,两个人爬上车,又驶走了……
     
       那天晚上珍和老佐里恩在和平日一样的时间坐下来吃晚饭。珍是穿一件经常穿的高领子衣服,老佐里恩没有换礼服。
     
       早饭的时候她就谈起罗杰爷爷家里的舞会,她想去,她说自己真蠢,就没有想到找一个人带她去。现在可来不及了。
     
       老佐里恩一双锐利的眼睛抬了起来。珍照例是跟伊莲一起去的!所以他故意把眼光盯着她望,问她:“为什么不去找伊莲呢?”
     
       不!珍不想找伊莲,她要去的话除非她祖父肯破例去走一下-一会儿就行了!
     
       老佐里恩看见她的神情那样急切又那样憔悴,就勉强答应了。这种舞会敢说丝毫没有道理,他不懂得她是什么意思,他说。而且她这种鬼身体根本就不应当去!她需要的是海边的空气,等他开完环球金矿租探公司股东大会之后,他一定带她上海边去。她不想出门吗?唉!她要把自己糟蹋死了!老佐里恩怜惜地偷偷瞄她一眼,就继续吃自己的早饭。
     
       珍一早就跑出去,在大热天下面忙着东跑西跑。她那瘦弱的身材一向碰到什么事情都是那样懒洋洋的,今天却像着了邪火。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极其漂亮-她打定主意要这样做。他准会来的!他有他自己的打算,这一点她满知道。她要给他看看她并不在乎。可是在暗地里她却决心在这个晚上把他夺回来。她回到家里时满脸红光,午饭从头到尾都谈得很起劲。这些老佐里恩亲眼看见,竟然被她骗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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