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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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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局子里的人当时告诉他,只要他付费,他就有资格采用,这句话他永远记得,而且使他更加肯定自己是个绅士。不知不觉之间,族中其他的人也采用这个雉鸡起来,有几个比较认真的还采用了那句箴言。可是老佐里恩不肯用那句箴言,说是胡闹-在他看来,毫无一点意义。
     
       这个徽饰究竟是起源于哪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那些老一辈子的人也许心里明白,可是碰到人追问起来时,他们却慌慌张张说是史悦辛不知怎样找来的,撒谎谁都不肯,他们都有个感觉,好像只有法国人和俄国人才撒谎。
     
       在小字辈中间,这件事情都讳莫如深,谁也不肯提:他们不想伤长辈的心,同时也不想和自己开玩笑,他们只是采用了这个徽饰……
     
       “不,”史悦辛说,“他有一次亲眼看见过,肯定说,伊莲对待那个小‘海盗’或者波辛尼-不管他叫什么-的态度,和伊莲对待他自己的态度丝毫没有两样。事实上,他要说……”可是不幸,这时候法兰西斯和攸飞米亚走了进来,谈话只好中止,因为这类事情当着年青人是不宜谈论的。
     
       不过史悦辛在自己刚要讲到要紧开头时被人打断,心里微微感觉不快,不久又变得和气起来。他相当喜欢弗兰西斯-族中人都叫她弗兰西。她很神气。他们告诉他,说她靠自己那些曲子还赚了不少的花粉钱呢。他说这就是她聪明的地方。
     
       他对自己对于女子采取一种开明态度相当得意,认为女子为什么不可以画点画,或者作作曲子,甚至于写本书,尤其是还能靠这上面赚点钱用用的话。完全可以-免得她们胡闹。她们又不是跟男子一样的!
     
       “小弗兰西,”人家通常都这样开玩笑地挖苦她,她是一个重要人物;单拿她就可以说明福尔赛家人一向对艺术的看法。她其实并不“小”,个子相当的高,福尔赛家的深色头发,再加上灰色的眼睛,使她看上去颇具有所谓“凯耳特人的面孔”。她写的歌曲都是这类的名目,像《喟然的叹息》,或者《母亲,在我死之前吻我吧,母亲》,里面的叠唱就像赞美诗似的:
     
       在我死之前吻我吧,母亲;
     
       吻我吧-吻我吧,啊,母亲!
     
       吻啊!吻我吧-在-我-
     
       在我死之前吻我吧,母-母-亲!
     
       词歌都是她自己写的,此外还写些诗。高兴的时候,她还写些华尔兹舞曲,其中有一首叫《坎辛顿旋舞》的,在坎辛顿区差不多到处都唱,里面有一个地方的顿挫很好听,是这样子:
     
       很别致的。还有她那些“给小朋友之歌”,既有教育意义,又风趣,尤其是《祖母的鲷鱼》那一首,还有那支短歌叫做《一拳把他的小眼睛打青了》的,简直像预言一样充满了当时新兴的帝国精神。
     
       这些歌曲哪一家出版社都愿意出版,有些杂志像《高尚生活》和那本《闺秀指南》都大为捧场:“又是一支弗兰西·福尔赛小姐的轻快歌曲,珠圆玉润,回肠荡气。我们自己都感动得又是啼笑不已。福尔赛小姐肯定是有前途的。”
     
       弗兰西天生就是一个真正的福尔赛性格,所以打定主意只交像样的人士-那些写文章捧她的人,口头上宣传她的人和交际场中的人-心里永远记着要在什么场合才卖弄一下风情,眼睛一直留意她歌曲的价格稳步上升的情况。这在她心目中就是代表前途,她就是这样使自己普遍受到尊重。
     
       有一次,那时候她的情感受了一点儿创伤-原因是罗杰一生中全力从事收购房地产的结果,使自己惟一的女儿也染上收购爱情的嗜好了-她改写起伟大真实的作品来,选择了给小提琴演奏的长曲形式。这是她许多创作中惟一使福尔赛家人感到不安的一首,他们立刻就想到恐怕卖不掉。
     
       罗杰对自己有这样一个伶俐的女儿心里很喜欢,而且时常跟人提起她替自己赚了不少私房钱,可是听见这支提琴长曲大为不高兴。
     
       “这样糟糕的东西!”他称这支曲子。原来弗兰西向攸飞米亚借了一支小哨笛,在王子花园的客厅中演奏了一次。
     
       事实上,罗杰的话是对的。是糟糕,但更气人的是,这种东西还卖不出去。凡是福尔赛之流都懂得,糟糕的东西只要卖得出去就一点不糟糕-谈不上是糟糕。
     
       然而,尽管这些人头脑清醒,要看卖多少价钱来定一件艺术品的价值,福尔赛家有些人却不禁替弗兰西惋惜,觉得她写的都不是古典音乐。比如说,海丝特姑太就是一个,她一直都是喜欢音乐的。而且她觉得弗兰西写的诗也不行,不过,诚如海丝特姑太说的,近来简直看不见有人写诗了,所有的诗都只是些“轻松的小调”。没有人能够写出像《失乐园》或者《却尔德·哈洛尔德》之类的东西。这两首诗随便哪一首都使你感觉到真正是在读诗。不过,弗兰西有点事情做做也是好的。别的女孩子花钱买这个买那个,她却在赚钱!所以海丝特姑太和裘丽姑太一直都欢喜听她谈自己最近作的曲子又涨价了。
     
       这时候她们也跟史悦辛一同听她谈,史悦辛坐着假装没有在听,因为这些年轻人讲话讲得非常之快,而且咕噜咕噜地,他简直听不出谈些什么!
     
       “我真不懂,”史摩尔太太说,“你怎么做得出来。我永远没有这样老的脸!”
     
       弗兰西淡然一笑,“我宁可跟一个男子来往,决不跟一个女人。女人都是这样精明!”
     
       “亲爱的,”史摩尔太太叫出来,“我敢说我们并不精明啊。”
     
       攸飞米亚又那样不出声地狂笑起来,最后发出那种尖叫,她像被人扼着脖子说道:“噢,你总有一天笑死我的,二姑。”
     
       史悦辛看不出有什么好笑,他最不喜欢在自己看不出好笑的时候人家要笑。老实说,他根本就不喜欢攸飞米亚,每逢提到她时总是说“尼古拉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那个白脸?”他险些儿做了她的教父-说实在话,如果不是因为他坚决反对她那个外国气的名字,他早就做了。他就恨做人家的教父。有这些原因,所以史悦辛装出一本正经样子向弗兰西说:“天气很好-呃-在这种时候。”可是他过去不肯做她教父的事情攸飞米亚肚子里完全清楚,所以转向海丝特姑太,并开始告诉她,自己在教会百货公司撞见伊莲-索密斯的妻子的经过。
     
       “那么索密斯跟她在一起吗?”海丝特姑太问,原来史摩尔太太还没有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索密斯跟她在一起?当然没有!”
     
       “可是她难道在伦敦只有自己一个人?”
     
       “哦,不是的,有波辛尼先生跟她在一起呢。她的衣服穿得真漂亮啊。”
     
       “可是史悦辛一听见提到伊莲的名字,就恶狠狠望着攸飞米亚。的确,攸飞米亚不管她在别的方面怎样不错,穿衣服可从来穿不好看,所以他说:
     
       “穿得像个贵妇,我敢说,看见她真叫人高兴。”
     
       这时候有人通报詹姆士跟他的两个女儿到了。达耳提酒瘾上来,推说跟牙医生约好了,叫他们在马波门把他放下来,雇了一部马车,这时候已经坐在毕卡第里大街自己俱乐部的窗口了。
     
       他告诉他那些好友,说他妻子要带他去拜会亲友。这不是他的意见-不大像。呵呵!
     
       他招呼侍役过来,叫他到外面穿堂里看看4点30分一次赛马是哪匹马赢的。他累得不能动了,他说,这也是实情。整个下午跟他妻子坐着马车到处去“参观”。后来他坚决不干了。生活不能听人家支配。
     
       这时候,他正向那面拱窗望出去-他最喜欢这个座位,因为过路的人从这里全可以望见-不幸,也许可以说是幸而-被他瞧见索密斯从靠绿公园的那一边踏着碎步子穿过来,显然打算上俱乐部来,因为他也是伊希姆俱乐部的会员。
     
       达耳提跳了起来,他一把抓起酒杯,嘴里叽咕了一句关于4点30分赛马的话,就匆匆溜进打牌室去了。这间屋子索密斯是从不进来的,在这间打牌室里,孤独地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面,他支配自己的生活到7点半钟,算来索密斯这时候准已经走了!
     
       要不得!只要他觉得心痒难熬,想到拱窗那边去找人闲聊的时候,他就这样再三告诉自己:他的经济是这样困窘,“老头子”(詹姆士)自从那次煤油股票出事之后-其实不能怪他-又是那样不好说话,这时候随随便便跟威尼弗烈德吵起来,是绝对要不得的。
     
       索密斯要是看见他在俱乐部里,那么他没有去看牙医生的事就准会传到她耳朵里。没有一个人家事情会传得这样快的。他不自在地坐在那些绿呢牌桌之间,皱着一副橄榄黄脸,架着格子裤的腿,漆皮鞋在昏暗中闪耀着,坐在那里啃指头,盘算要是那匹色鬼赢不了兰卡州银杯赛的话,这笔钱又向哪儿去找。
     
       他的心思抑郁地转到福尔赛家人身上去。这班人真是少见!一点油水都榨不到他们的-即使榨到,也是极端困难的事;这么多的人里面,除了乔治,没有一个说得上义气。比如,那个索密斯家伙,你如果想跟他借个十镑钱,就可以使他晕倒,或者,如果不晕倒的话,就会带着他那诅咒的傲慢的微笑望着你,好像你是一个没有钱的孤鬼亡魂。
     
       还有他那个老婆(达耳提不由得嘴里生水了),他总想跟她亲近亲近,就如同人有个漂亮的小姨子自然而然想亲近一下似的,可是倒霉的是这个-(他心里用了一个粗鄙字眼儿)-连理也不理他-她望着他那副样子就好像他是牛屎似的-然而她在这方面很有一手,他敢打赌。女人他是懂得的,这样柔媚的眼睛和身腰不是白白生的,这点滋味索密斯那个家伙不久就会尝到,他风闻的那个“海盗”老兄的事情总不是没有影子的。
     
       达耳提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室内打一个转,最后走到大理石炉板上头那面镜子跟前。他在镜子前面站上好半天,望着自己的影子沉吟。那副尊容-这是某些人特有的-就像在麻油里浸过似的,上了蜡的黑胡子,短短两撮出色的腮须,一只微微弯曲而肥大的鼻子旁那边像要起一个瘰疬,这使他看了很着急。
     
       就在这时候,老佐里恩在倜摩西宽大的客厅里找到那张剩余的椅子坐下。他的到来显然打断了大家的谈话,场面弄得很僵。裘丽姑太的好心肠是出了名的,赶快设法使大家自在一点。
     
       “是啊,佐里恩,”她说,“我们刚才还谈到你有好久不来了,不过我们也不必奇怪。当然,你是忙,是不是?詹姆士刚才还说一年中这个时候多么忙-”
     
       “他说的吗?”老佐里恩说,狠狠望詹姆士一眼。“只要各人管各人的事情,就决不会这样忙。”
     
       詹姆士本来坐在一把矮椅子上,膝盖支得很高在那里呆想,这时候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自己的脚,不小心踩到那只猫。原来那猫从老佐里恩那里逃到他身边来躲难的,这叫做不智。
     
       詹姆士觉得踏上一只柔软的毛茸茸的身体,骇然把脚抽回来,带着苦痛的声音说:“你看,这儿有只猫呢。”
     
       “好几只呢,”老佐里恩说,挨次地把那些人看看,“我刚才就踩到一只。”
     
       接着是一片沉默。
     
       后来史摩尔太太屈动着手指头,带着可怜相的安详向四面张一下,问道:“亲爱的珍吗?”
     
       老佐里恩严厉的眼睛眨了一眨,夹有好笑的神情。这个老太婆真是妙极了,裘丽!谁也比不上她说话那样不识相!
     
       “不好,”他说,“伦敦对她不相宜-人太多,闲话也太多!”他把这些字着重地说出来,又盯着詹姆士的脸望。
     
       没有一个人说话。
     
       大家全感到处境太危险,切不可以乱说乱动。在这间陈设考究的客厅里,全都有看希腊悲剧时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屋内挤满了白发苍苍、穿大礼服的老头子和衣着时髦的女子,他们全属于同一血统,在他们中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似的地方。
     
       并不是说他们就意识到那些司命运的恶神已经光临-他们只是隐隐觉得而已。
     
       后来史悦辛站起来。若知道坐在这里这样受罪,他决不来-他可不吃哪个的言语!所以他做出特别的神气在屋子里兜了一转,跟每一个人握了手。
     
       “你告诉倜摩西说是我说的,”他说,“他保养得太过分了!”接着转身向弗兰西-他看中弗兰西“神气”-又接上一句:“你哪一天上我家里来,我带你坐马车出城去玩。”可是话一出口,他就想起带伊莲出城去玩的那一次,后来引出那么多的闲话来,所以有这么多半晌站着一动不动,瞪着两只眼睛望着,仿佛等着看他这句话会招致什么后果似的。后来忽然想起这反正不关他的事,就转身向老佐里恩说:“再见,佐里恩!你不应当不穿大衣在外面跑,你会吹出风湿痛来的!”说完,他用漆皮靴的尖子轻轻踢一下那只猫,扛着自己的大块头走了。
     
       他走了之后,大家悄悄地相互望望,看刚才那句“出城”的话给大家什么感想-这句话已经出了名,而且意义极其重大,因为在族中议论纷纷的那项隐约而怪诞的流言里面,这是惟一的一条所谓正式公报。
     
       攸飞米亚按捺不住了,发出一声短笑,说道:“幸亏史悦辛三伯没有约我出城去。”
     
       史摩尔太太一面想安慰她,一面害怕这个话题会引起什么难堪,想要斡旋一下,就答道:“亲爱的,他喜欢带穿得漂亮的人出去,使他面子上好看。我一直记得他带我出城的那一次。那是一次好经验!”说完,她那张胖胖的老脸暂时显出一种古怪的满足,接着嘴撅起来,眼泪涌进眼眶子里。原来她想起多年前那一次跟希普第末斯·史摩尔坐马车游历的事情来了。
     
       詹姆士坐在矮椅子上,早已恢复原来那种紧张的沉思状态,这时忽然清醒过来:“史悦辛真是个可笑的家伙。”他说,可是心不在焉。
     
       老佐里恩的沉默和严厉的眼光,吓得大家噤不做声。他对刚才讲的那两句话自己也感到彷徨起来-他原是来破除这项谣言的,而他这两句话反而使谣言显得更重要了,可见他还一直在生气。
     
       他跟他们还没有完,没有,没有,他还要刮他们一两句。
     
       这些侄女们他不想刮,他跟她们没有纠葛-老佐里恩对待稍微看得过去的年轻女子总是温和的-可是詹姆士这个家伙,还有余下的这几个,也许比詹姆士好些,但是一个都不能饶过,所以他也问起倜摩西来。
     
       裘丽姑太好像感到自己的小兄弟处境危险似的,忽然问他喝不喝茶:“茶在后客厅里等着你呢,”她说,“又冷又难吃,不过叫斯密沙儿给你重泡一壶。”
     
       老佐里恩站起来:“谢谢。”他说,眼睛正视着詹姆士,“不过我没有工夫喝茶,也没有工夫听什么-闲是闲非和其他的鬼话!我该回去了。再见,裘丽雅;再见,海丝特;再见,威尼弗烈德。”
     
       他跟其余的人连招呼也不招呼一声,就昂然走了出去。
     
       一上了马车,他的怒气消失了,他气起来时就是这样-发作一顿之后,气就平了。他的忧愁又产生了。这些人的嘴也许被他堵住了,可是会换来什么代价呢!他本来打定主意不相信这些谣言,现在他知道肯定是真的了,这就是他换得来的。珍是被人遗弃了,丢掉她,找上了那个家伙的媳妇!他觉得这是真事,但是硬着头皮假装不相信。在这种决心之下,他蕴藏在心里的痛苦逐渐坚决地发为一种对詹姆士父子的盲目忿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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