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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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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佐里恩跟在后面。
     
       看他父亲跟两个孩子在一起就仿佛在看一出戏,这出戏虽然逗人乐,里面却夹有辛酸。你在白天里随便哪个时候都会看到一个老人带两个小孩一起走。可是看着老佐里恩带着佐儿和好儿在小佐里恩就像看一种特制的画片镜箱,使人窥见了他们内心深处的那些事情。那个腰干笔直的老头儿完全听从他两边的两个小东西使唤,一种慈爱的情形简直叫人看了心痛。小佐里恩原是个凡事无动于衷的人,看得他嘴里轻轻地詈骂。福尔赛家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而这幕戏却深深地感动了他,使他非常之不自在。
     
       祖孙四人到了狮栏。
     
       今天早上植物园本来有个游园会,其中有一大堆福尔赛-就是一班衣冠楚楚、备有私人马车的人-事后又涌到动物园来,这样,他们花的钱,在回到卢特兰门或者布列思斯登广场之前,就可以多捞回一点。
     
       “我们上动物园去,”他们里面有人说,“一定很好玩!”这一天的门票是一先令,所以不会碰到那些讨厌的下等人。
     
       那些人在一大串笼子面前一排排站着,留意看铁栏后面那些黄褐色的猛兽,等待它们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惟一的享受。那些畜生越饿,大家看了越有趣。可是究竟由于羡慕这些畜生的胃口好,还是更合乎人道一点,看见它们很快就吃到嘴,小佐里恩也弄不清楚。他耳朵里不绝地听到:“这个家伙多难看,这只老虎!”“呀,多美啊!你看它那只小嘴!,“是啊,这个还不坏!不要靠得太近,妈。”
     
       在那些人里面,时常有一两个人在自己裤子后面口袋上拍这么两下,四下望望,就好像指望小佐里恩或者一些公正不偏私的人替他们把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似的。
     
       一个吃得很胖的穿白背心的人缓缓咕噜着:“全都贪嘴,它们不会饿的。怎么,它们又没有运动。”正说时,一只老虎抢了一块血淋淋的牛肝去吃,胖子哈哈大笑。他的老婆穿了一件巴黎式样的长衣,戴一副金丝夹鼻眼镜,骂他:“你怎么笑的?哈雷,太难看了!”
     
       小佐里恩眉头皱起来。
     
       他的一生遭遇,虽然现在想起来时已经不再有太多的个人成见,使他鄙视某些事情,尤其是他自己所属的阶级,有马车阶级,常使他啼笑皆非。
     
       把一只狮子或者老虎关在笼子里,确实是一项可怕的野蛮行为。可是没有一个有教养的人会承认这一点的。
     
       比如说,他的父亲吧,他脑子里大概绝对不会想到把野兽关起来是野蛮的事情,他是属于老派的人,认为把狒狒或者豹子关起来是既富有教育意义,又是人道的行为。这些东西虽然眼前悲哀,而且困顿于铁栏之下,日子久了毫无疑问就会习惯下去,而不至于那么不讲道理就死掉,给社会增加一笔补充的费用!他的看法跟所有福尔赛之流的看法一样,这些被上苍随便放任其自由走动的美丽动物,把它们关起来固然使它们不便,但是和看见它们被囚禁起来的快乐一比,那就差得太远了!把这些动物一下从露天和自由行动的无数危险中移走,使它们在有保障的幽禁中行使机能,对于它们只有好处!老实说,天生野兽就是为了给人关在笼子里的啊!
     
       可是由于小佐里恩的禀赋里有种不偏不倚的元素,所以他认为这样把缺乏想像力污蔑为野蛮一定是不对的。由于那些抱有这种见解的人谁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被囚禁的动物的处境,因此就不能指望他们了解这些动物的心情!
     
       一直到他们离开动物园-佐儿和好儿快活得忘乎所以的时候,老佐里恩才找到机会跟儿子谈自己的贴心话。“我简直弄不懂,”他说,“她如果照现在这样下去,往后真不堪设想,我要她去看医生,可是她不肯。她跟我一点儿不像。完全像你的母亲。一个牛性子!没有第二句话说?”
     
       小佐里恩笑了,眼睛朝他父亲的下巴望望。“你们两个是一对,”他心里想,可是没有说什么。
     
       “还有,”老佐里恩又说,“这个波辛尼,我真想捶这个家伙的脑袋,可是我做不到,不过,我觉得-你未尝不可以,”他没有把握地加上一句。
     
       “他犯了什么错呢?如果他们两个合不来,就这样结束最好!”
     
       老佐里恩朝儿子看看。现在认真谈到两性关系的问题上来,他对儿子觉得不放心了,小佐的看法多少总是不严格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他说,“敢说你反而会同情他-这也不足为奇;可是我认为他的行为十分下流,哪一天跟他顶了面,我一定这样骂他。”他把话头撇开了。
     
       跟他的儿子真没办法谈波辛尼的真正毛病,以及这些毛病的涵义。他的儿子在十五前不是犯过同样的毛病(只有更糟)?好像这样愚蠢行为的后果永远没有完似的!
     
       小佐里恩也没有开口,他很快就看出他父亲脑子里想些什么。照他原来的地位,他对事物的看法应当很肤浅、单纯,可是自从他从原来的高地位上跌下来之后,他的看法就变得又通达又细致了。
     
       可是十五年前他对两性关系所采取的看法跟他父亲的看法,就大不相同。这条鸿沟是没有桥梁可贯通的。
     
       他淡淡地说:“我想他是爱上别的女人了,是不是?”
     
       老佐里恩疑惑地望他一眼:“我也不知道,”他说,“他们这样说!”
     
       “那么,大概是真的了,”小佐里恩出其不意地说,“而且我想他们已经告诉你是哪个女人了吧?”
     
       “对的,”老佐里恩说,“是索密斯的老婆!”
     
       小佐里恩听到并不惊讶。他自己一生的遭遇使他对这种事情无法表示惊讶,可是当他看看自己的父亲时,脸上浮现着微笑。
     
       老佐里恩是否看见不得而知,总之他装做没有看见。
     
       “她跟珍是亲密的朋友!”他说。
     
       “可怜的小珍!”小佐里恩低声地说。他把自己的女儿还当做三岁的孩子呢。
     
       老佐里恩忽然站住。
     
       “我半个字也不相信,”他说,“完全是无稽之谈,小佐,给我叫部马车,把我累死了!”
     
       他们站在街角上看有什么马车赶过来,就在同一时候,一部接一部的私人马车从动物园里载着形形色色的福尔赛之流掠过他们驶去。辔具、号衣和马衣上的金字在五月的阳光中照耀闪烁着,每一部四轮敞篷对座车、半活顶车、轻便的两人车和单马轿车的车轮好像都骄傲地唱着歌:
     
       我和我的马和我的佣人,你知道,
     
       整个的排场真的花了不少。
     
       可是每一个便士都值得我们花。
     
       穷鬼们,现在来看看你的老爷和太太。
     
       多怡然自得!哈,这才叫时髦。
     
       这种歌,人人都知道,正是一个出巡的福尔赛最适合的伴奏啊!
     
       在这些马车当中,有一部由两匹鲜明棕骝马拖着的四轮敞篷对座车比别的马车驰得快。车身在装得高高的弹簧上摇摆着,把挤在车子里面的四人晃得像在摇篮里。
     
       这部车子引起了小佐里恩的注意。忽然间,他认出那个坐在对座上的是他二叔詹姆士,虽然胡子白了许多,但是绝对没有错。在他对面坐着拉契尔·福尔赛和她已婚的姊姊威尼弗烈德·达耳提,用小阳伞遮着后影。两个人都打扮得无懈可击,傲然昂着头,仿佛就是他们适才在动物园里看见的两只鸟儿。和詹姆士并排斜靠着达耳提,穿了一件簇新的大礼服,紧扣在身上,十分挺,每只袖口都露出一大截闪光的绸衬衣。
     
       这部车子的特点是-因为额外又加上一道最上等油漆的缘故-色彩特别光泽,虽然它并不惹眼。就像一张图画多润色上几笔,就成为一幅名作,和普通的图画迥然有别似的,这部车子看上去也和别的马车有所不同,它是作为一部典型的马车,是福尔赛王国的宝座。
     
       老佐里恩并没有看见他们过去。好儿累了,他正在逗她玩,可是马车里的人却注意到他们祖孙四人;两个女子的头突然侧了过来,两只小阳伞迅速地一遮一掩;詹姆士的脸天真地伸了出来,就像一只长颈鸟的头一样,嘴慢慢张开。那两只小阳伞像盾牌似的转得愈来愈小,终于望不见了。
     
       小佐里恩看见已经有人认出是他,连威尼弗烈德也认出是他;当年他放弃做一福尔赛家人的资格的时候,她顶多不过15岁罢了。
     
       这些人并没有变到哪里去!他还记得多年前他们全家出来的那种派头,一点儿没有变:马、马夫、车子-这些现在当然全不同了-可是派头跟十五年前完全一样:同样整齐的排场,同样恰如其分的傲慢-怡然自得!招摇过市的派头完全一样,小阳伞的拿法完全一样,整个的气派也完全一样。
     
       阳光中,由许多像盾牌一样的小阳伞傲慢地卫护着,一部部马车飞驰过去。
     
       “詹姆士二叔刚才过去,带着女眷,”小佐里恩说。
     
       他父亲脸上变了色。“你二叔看见我们吗?看见了?哼!他上这些地方来做什么?”
     
       这时一部空马车赶过来,老佐里恩叫住车子。
     
       “过几天再见,孩子!”他说。“我讲的小波辛尼的事你可别搁在心上-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两个孩子还想拉着他,他吻了两个孩子,上车走了。
     
       小佐里恩已经把好儿抱在怀里,站在街角上一动不动,望着马车的后影。
     
       小倜摩西家的午后。
     
       如果老佐里恩上马车的时候说:“我一个字也不愿意相信!”他就会更忠实地表达了他的心意。
     
       一想到詹姆士和他的女眷看见自己跟儿子在一起,不但在他心里唤起了那种失意时经常感到的愤懑,也唤起了兄弟之间天生的敌意。这种敌意虽然是在孩提时种下的根,有时却会随着生活长得愈加坚强,愈加深入,而且,尽管表面上不露出来,却能在适当的季节使它的植物结出最毒辣的果子。
     
       以前,在这六弟兄之间也不过仅仅是暗地里我疑心你,你疑心我-其实也是自然的-深怕哪一个比哪一个阔,说不上什么恶感;等到大家死日快到的时候-什么哪一个不如哪一个,一死还不完结-这种疑心就变本加厉,简直成了好奇心。那位替他们经管财产的人偏偏守口如瓶,绝不透露一点。这人相当精明,跟尼古拉总是说不知道詹姆士有多少,跟詹姆士总是说不知道老佐里恩有多少,跟老佐里恩总是说不知道罗杰有多少,跟罗杰总是说不知道史悦辛有多少,只有跟史悦辛谈起时,说尼古拉一定很有钱,真是气人。倜摩西是惟一不算在里面的人,因为他手里全是稳扎稳打的公债。
     
       可是现在,至少在两个弟兄之间又产生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怀恨。从詹姆士那样无礼地刺探他的私事起-照他老兄的说法-老佐里恩就咬定不相信关于波辛尼的这些传闻。他的孙女儿被“这个家伙”家里的一个人来欺负!他打定主意认为波辛尼是被人糟蹋。他背弃珍一定另有原因。
     
       珍大约跟他吵了架,或者别的什么,她的性子从来没有这样坏过。
     
       可是,他要给倜摩西一点厉害尝尝,看他还照样散布谣言不散布!他而且要说做就做,立刻上倜摩西家去,好好收拾他一下,免得再为这件事跑上第二趟。
     
       他看见詹姆士的马车横在“巢庐”门前的人行道上。原来他们赶在他前面到了-肯定说,已经在叽叽咕咕讲看见他的事情了!再过去,史悦辛的灰色马正跟詹姆士的两匹棕骝马交头接耳,好像在窃窃私议他家的事情,同时两家的车夫也坐在上面窃窃私议着。
     
       老佐里恩把帽子放在狭窄穿堂内的椅子上,过去波辛尼的帽子也就是放在这张椅子上被人误认做猫儿的。他用一只枯瘠的手在自己留了大白须的脸上狠狠抹了一下,像是要抹掉脸上一切表情的痕迹,就走上楼梯。
     
       他看见前客厅里坐满了人。这间客厅便是在最理想的时候-没有客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时候-也是相当满的,原来倜摩西和他两个老姊遵照他们这一辈子的传统,认为一间屋子除非“好好”陈设一下,否则算不上“漂亮”。因此这屋子里有十一张椅子,一张长沙发、三张桌子、两口橱,还有无数的小摆设和小玩意儿和一架火钢琴。这时候屋子里坐着史摩尔太太、海丝特姑太、史悦辛、詹姆士、拉契尔、威尼弗烈德、攸飞米亚(她是又跑来还那本她在午饭时读完的《情爱与止痛药》的)、攸飞米亚的好朋友弗兰西(她是罗杰的女儿,是福尔赛家的音乐家,会作曲予),所以只有一张椅子没有人坐-当然,还有两把椅子是从来没有人坐的-而这惟一可以插足的地方却被那只猫儿占着,所以被老佐里恩一脚踏个正着。
     
       这些时候,倜摩西家里这样多的客人倒是常有的事。这一家人全都对安姑太十分敬畏,没有一个例外,现在她去世了,大家上巢庐都来得勤些,而且耽搁的时间也长些了。
     
       史悦辛是头一个到的,呆呆坐在一把金背红缎椅子上,那样子好像比谁都要活得长久。他的确不愧波辛尼给他起的“胖子”绰号,身材又高又大,满满一头白发,一张剃光的刻板的胖脸,被这间陈设考究的屋子一衬托,就更加显得富于原始气息。
     
       他的谈话,跟他近来许多谈话一样,一上来就转到伊莲身上去,而且急切地向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表示他对于这项谣言的意见,因为他听见这话已经传开了。不会的-这是他的话-伊莲也许要跟人家打趣-一个漂亮女人总得纵情一下,可是他不相信会比这个更进一步。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事,她极其知道检点,也极其知道她这样地位和这样世家的人应当怎样办!没有-他本来想要说没有“丑事”,可是这种想法太荒谬了,所以他只挥一下手,那意思就是说-“算了罢!”
     
       就算史悦辛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是一种独身汉的理想看法-然而,老实说来,这家族有这么多人混得这样好,而且都有相当的地位,还不是因为是世家的缘故吗?就算他过去在谈起自己祖上的时候,曾经听见人一时悲观抑郁起来用“小农”和“毫不足道”的字眼来形容,他果真相信吗?
     
       不!他私下里总是抱另一种见解,而且苦苦地把它搂在怀里:他认为在自己的世系上总有什么地方是显耀的。
     
       “准是无疑的,”他有一次跟小佐里恩说,那时候这孩子还没有出事情。“你看看我们,全都混得很好!我们里面一定有什么高贵的血液。”
     
       他从前很喜欢小佐里恩:这孩子上大学时交的一些同学都不错,那个老浑蛋查理·费斯特爵士的几个小儿子-其中一个儿子也变了个大坏蛋-他都认识。这孩子而且有一种气派-他竟会跟那个外国女子私奔,真是太可惜了-而且是个家庭教师!他一定要私奔的话,为什么不挑个像样的女子,大家也有点儿面子!他现在算什么呢!在罗易得轮船公司当一名保险员。他们说他还画些画-画画!他妈的!他很可以混到佐里恩·福尔赛从男爵那样的地位,在议会里当一名议员,在乡下有一个庄子!
     
       大户人家有些人迟早总会受到某种冲动的驱使,上纹章局去打听;史悦辛也是由于这种驱使有一次跑到纹章局去。局里的人告诉他,他跟那有名的富席提斯肯定是同宗,而这个家族的族徽是“黑底红线上面三颗带钩的右一半”,这样说当然是希望他能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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