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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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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辛尼数算起李核来:“今年-明年-等些时-”
     
       伊莲轻轻替他说完:“永远不会。今天的晚霞灿烂极了。天上现在还烧得通红的-太美了!”
     
       波辛尼答:“下面就是黑暗。”
     
       两个人的目光碰上,珍不屑地高声说:“伦敦的晚霞!”
     
       埃及烟盛在银盒子里递了过来。索密斯取了一支说:“你们的戏几时开场?”
     
       没有人问答,搪瓷杯子盛着土耳其咖啡随着上来。
     
       伊莲浅笑着说:“要是能够-”
     
       “能够什么?”珍说。
     
       “要是能够永远是春天多好!”
     
       白兰地端上来,颜色很浅的陈年好酒。
     
       索密斯说:“波辛尼,来点儿白兰地。”
     
       波辛尼喝了一杯,大家全站起来。
     
       “你们要叫部马车吗?”索密斯问。
     
       珍回答:“不要。请你把我的外套拿来,比尔生。”外套给她拿来了。伊莲从窗子口喃喃地说:“这样可爱的晚上!星儿都出来了!”
     
       索密斯接上一句:“希望你们两个玩得开心。”
     
       珍在门口回答。“多谢。来,飞利浦。”
     
       波辛尼说:“我来了。”
     
       索密斯傲慢地笑了一笑说:“祝你好运!”
     
       在门口,伊莲望着他们走了。
     
       波辛尼说:“晚安!”
     
       “晚安!”她轻轻地说……
     
       珍要她的爱人带自己上公共马车的上层去坐,说她要透空气。她不做声坐在上面,脸迎着风。
     
       赶车的有一两次回过头来,打算冒昧说句话,可是想想还是不说好。好一对活泼的情人!春天也钻进他们的血液里来了;他觉得需要一吐胸中的浊气,所以舌头格格作响,挥着鞭子,兜转着双马;甚至那两匹马,可怜的东西,也闻到春天的气息,有这么短短的半小时在石板路上踏着轻快的蹄子。
     
       全城洋溢着生机。树木的枝条上面点缀一串串幼叶子,向上翘起,在等待春风带给它们什么恩泽;新点上的街灯越来越亮,强烈的光线把人群的脸照成灰白;高高在头上,大片的白云迅速而轻盈地驶过暗紫色的天空。
     
       穿着晚礼服的人们已经敞开大衣,步履轻快地拾上俱乐部的台阶,做工的人在街上徘徊着;女人-那些在晚上这时特别孤单的女人-孤单单地成一条线地向东走去-轻摇慢摆地走着,举止上带着企望,梦想着好酒和一顿好晚饭,或者偶然有这么一分钟,梦想着出于爱情的亲吻。
     
       这些无穷尽的人,在街灯和移动着的天空下面各自走各的路,全都没有例外地从春气的动荡中感到某种幸福的鼓舞,就像那些敞开大衣的俱乐部会员一样,全都没有例外地摆脱掉一些自己的阶级、信条和习尚,或是歪戴着帽子,或是步履轻快地走着,或是嘻笑,或是沉默,从这些上面表现出他们在苍天的热情笼罩下都是同一种类。
     
       波辛尼和珍默默走进戏院,爬上自己后楼座的包厢。戏刚才开始,半明半暗的戏院里,一排排的人全向一个方向注视着,望去就像一个大花园里许多花开向着太阳。
     
       珍从来没有坐过楼上包厢。从15岁起,她经带都是陪自己祖父坐到正厅,而且不是普通的正厅,是最好的座位,靠中间的第三排。老佐里恩好几天前,从城中回来,就向葛洛根-伯恩票店定座。他把戏票藏在大衣口袋里,和自己的雪茄烟匣和旧羊皮手套放在一起,到了当天晚上才取出来交在珍手里。祖孙两个就这样坐在前排-一个是腰干笔挺的老头儿,一头修整的白发;一个是瘦小的身材,精力充足,心痒痒地,金红色的头发-把什么戏都看个饱。回家的路上,老佐里恩常会讲起那个演主角的:“啊,他不行得很!你要是看过小包布逊就知道了!”
     
       珍本来满心欢喜地盼望着今天晚上,这是偷来的,没有长辈率领着,斯丹赫普门那边做梦也不会想到,还当做她在索密斯家里呢。她这次扯谎是为了自己的情人,所以指望得到报酬。她指望这样一来可以冲破绵密寒冷的云层,使两人之间的关系-近来是那样令人迷惑不解,那样痛苦一一再度能够恢复冬天以前的晴朗和单纯。她这次出来有心要谈些明确而具体的话。她眼望着戏台,眉心里皱成一条缝,什么也看不见,两只手放在膝上紧紧勒着,心里面疑妒交集,像无数蜜蜂频频蜇痛着她。
     
       波辛尼能否感受到她的苦衷,很难说,总之他一点儿迹象都没有表现出来。
     
       幕下。第一场戏完了。
     
       “这儿太热!”珍说,“我想出去一下。”
     
       她脸色惨白,而且知道-这样神经一刺激,她看清楚了每一件事-他在感到不安和内疚。
     
       戏院后面有一座临街的凉台,她跑到凉台上去,凭栏不语,等他开口。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了。
     
       “我有句话要跟你说,飞利浦,”她说。
     
       “是吗?”
     
       他的声音里那种防范的口气引得她两颊飞红起来,不由得脱口而出:“你简直不给我机会跟你亲热,你有好久好久没有这样了!”
     
       波辛尼瞪眼望着下面的街道。他没有回答。
     
       珍激动地说:“你知道我要为你尽我的一切-我要成为你的一切-”
     
       街上升起一片嗡嗡声,又被一声尖锐的“叮叮”声刺破:开幕的铃子响了。珍没有动。她心里正在绝望地挣扎着。她要不要把话全说出来呢?她要不要直接向那个影响力,那个把他从她身边拉走的诱惑挑战呢?她天性本来好斗,所以她说:“飞利浦,星期天带我去看那个房子!”
     
       她嘴边带着颤抖而间歇的微笑,而且竭力-多么吃力啊-不显出自己在留意他,搜索着他脸上的表情,看见那张脸踌躇、迟疑,看见他眉心蹙成一条缝,脸涨得通红。他回答:“星期天不行,亲爱的,改一天!”
     
       “为什么星期天不行?星期天我又不会碍事的。”
     
       他显得很是为难,勉强说道:“我有个约会。”
     
       “你打算带-”
     
       他眼睛里显出怒意,耸耸肩答道:“有个约会,所以没办法带你去看房子!”
     
       珍把自己的嘴唇咬得血都几乎流出来,一句话不说回到位子上,可是又气又愤,不由得眼泪直流。幸亏戏院里这时已经熄灯,没有人瞧见她的狼狈情形。
     
       然而在这个福尔赛的世界里,一个人切莫以为逃得了旁观者的眼睛。
     
       就在后面第三排,尼古拉最小的女儿攸飞米亚和她出嫁的姊姊特维提曼太太都在注视他们。
     
       她们到了倜摩西家里就告诉大家在戏院里看见珍和她未婚夫的事情。
     
       “坐的正厅吗?”“不是,不是坐-”“哦,是楼上包厢,当然了。这在年轻人里面近来好像很时髦呢?”
     
       嗯,也不能算是包厢。是坐在-总之,这种订婚不会长久的。她们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的样子像小珍那么气急败坏的!她们眼睛噙着快乐的眼泪,详述珍在一幕戏演了一半时间到座位上来,怎样踢了一下人家的帽子,那个人怎样一副脸孔。攸飞米亚表露着不出声的笑,最使人失望的是笑到末尾竟发出一阵尖叫。当史摩尔太太听了这番话,双手举起来说:“天啊!踢了人家的帽子吗?”攸飞米亚竟发出无数若干的尖叫来,使得人家用了嗅盐才使她清醒过来。她临走时,还跟特维提曼太太说:“‘踢了人家的帽子!’啊!真把我笑死了。”
     
       拿“小珍”来说,那天晚上本来应该好好乐一下,然而却从来没有那样的败兴而归。上帝知道她如何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激、猜疑和妒忌!
     
       她和波辛尼在老佐里恩的门口分手,总算没有丢脸哭了,出来。她一定要收伏自己的爱人,是这种强烈的心情支撑着她,直到听见波辛尼离去的足声才使她真正恍悟到自己苦痛的程度。
     
       那个不声不响的“山基”来给她开门。她本想悄悄溜上楼到卧室去,可是老佐里恩听见她进来的声音,已经站在餐室门口。
     
       “进来吃你的牛奶,”他说,“给你炖着呢。很晚了。你上哪儿去的呢?”
     
       珍靠壁炉站着,一只脚踏在炭栏上,一只胳臂搭着炉板,就像她祖父那天晚上看了歌剧回来那样的做法。她已经快要垮了,所以告诉他丝毫不在乎。
     
       “我们在索密斯家里吃晚饭。”
     
       “哼!那个有产业的人!他妻子在吗-还有波辛尼?”
     
       “对了。”
     
       老佐里恩眼睛盯着她望,在他尖锐的目光下,要想掩饰什么是相当困难的,可是她并没有望着他。当她回过脸时,老佐里恩立刻停止打量。他已经看出不少,看得太多了。他弯下腰去从炉边给她拿起那杯牛奶,自己回过身去,叽咕道:“你不应在外面耽搁这么晚,那对你并没有好处。”
     
       他这时把脸藏在报纸后面,故意把报纸弄得噼啪响,可是当珍上前吻他时,他说:“睡罢,孩子。”声音微颤而且出乎意料地温存。珍几乎忍不住了,赶快出了餐室回到自己房里,哭了一个通宵。
     
       门关上时,老佐里恩丢下报纸,两眼焦灼地瞪了半天。
     
       “这个混蛋!”他心里说。“我一直就知道她会和他闹不好!”
     
       他脑子里挤满了疑虑和不安,更由于感觉到自己对事情的发展无能为力,既不能制止,又不能控制,这种疑虑和不安就越发显得强烈。
     
       这家伙会不会扔掉她呢?他真想去找到他,跟他说:“你听着,先生!你打算扔掉我的孙女吗?”可是他怎么能去呢?他知道得太少了,简直不知道什么,然而以他的机智,敢说没有看错,肯定出了一些事情。他疑惑波辛尼在孟特贝里尔广场走动得太勤了。
     
       “这个家伙,”他想,“也许不是个坏蛋,一张脸也不是个坏人的样子,可是古怪得很。我就弄不清他是怎样一种人。我永远弄不清他是怎样一种人!人家告诉我,他工作时像一条牛,可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他不切实际,工作没有条理。上这儿来,就像一只猴子坐在那里闷声不响。我问他喝什么酒,他总说:‘谢谢,随便什么酒。’我请他抽雪茄,他抽起来就好像抽两个便士一支的德国雪茄一样,全不领情。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看着珍的时候眼睛有那一点点情意,然而,他又不是追她的钱。只要珍有一点点表示,他第二天就会跟她解约。可是珍不肯-珍决不肯!她要盯着他!她就像命中注定一样难以屈服-决不肯放手!”
     
       老佐里恩深深叹口气,翻过报纸,也许碰巧在报栏里他能找到些安慰。
     
       楼上,珍站在自己卧室窗子口。春风在公园陶醉一番之后,从窗口进来吹凉她火热的面颊,可是却燃烧着她的胸膛。
     
       与史悦辛同游。
     
       在一本有名的旧唱歌课本里有一首歌,其中有两行是这样写的:
     
       他的蓝长褂上的钮子多亮啊,嗒啦啦!
     
       他歌唱得多美妙啊,就像只鸟儿……
     
       史悦辛从海德公园大厦出来,打量着停在门口的两匹马时,并不完全像一只鸟儿唱着,可是心里真想哼一支歌。
     
       那天下午天气非常温和,就像六月里一样。史悦辛为了完成那支老歌里面的比喻,事先派阿朵尔夫下楼看了三次,究竟有没有一丝寒峭,肯定没有之后,才穿上一件蓝色的大礼服,连大衣都没有穿。长服紧紧裹着他风度翩翩的身材,就算钮子不亮,也就敷衍得过去了。他庄严高贵地站在人行道上,戴上狗皮手套,头上一顶大喇叭帽子,魁梧的身材,样子非常粗野,简直不像一个福尔赛家族的人。稠密的一头白发,被阿朵尔夫给他擦上一点头油,散发着镇定剂和雪茄的香味-雪茄是有名的史悦辛牌子,每一百支花了他一百四十先令,可是老佐里恩却很不厚道地说,这种雪茄送他抽他也不要抽,他们的口味太不行了!……
     
       “阿朵尔夫!”
     
       “老爷!”
     
       “新格子呢毯拿来!”
     
       这个家伙你如何打扮他也漂亮不起来,敢说索密斯太太眼力很不差呢!
     
       “把车篷放下来,我要请一位-太太-坐车子呢!”
     
       一个漂亮女子总要展示一番自己的服装,哼-他正准备载一位太太!这就像已往的好日子又重新开始似的。
     
       他有好久好久没有用马车载过女人了。最后一次,据他想得起来的,是同裘丽一起出去。那个老废料自始至终就像只老鼠一样害怕,气得他简直冒火,到了湾水路送她下车时,他曾经说过:“如果我再带你出去就是个浑-”他果真没有再带她出去,他决不再干这种事!
     
       他走到马头前,检查一下衔铁,这并不表示他在这方面是个内行-他付给马夫六十镑一年还要他代替做马夫的事情,这决不是他的为人。老实说,他虽然以爱马著称,主要还是因为有一次在大赛马的日子被几个马场赌棍骗了钱。可是俱乐部有人看见他驾着自己两匹灰色马到俱乐部门口-他总是驾灰色马,有人认为同样花钱,但是神气得多-曾经替他起过一个名字,叫“四马手福尔赛”。这个绰号是经由老佐里恩死去的同伙、那个尼古拉·特里弗莱传到他耳朵里的。特里弗莱是个大骑术家,他是以驾马车会闯祸出名的,在国内可算数一数二。从此以后,史悦辛就觉得总应该配得上这个称号才是。这个绰号使他甚为中意,并不是因为他曾经驾过四匹马的马车,或者可能有一天这样,而是因为听起来很神气。四马手福尔赛!不坏!可惜自己出世太早,没有选个好的职业。如果晚二十年后来到伦敦,他准会变成一个证券经纪人,可是在当时他需要就业时,这个伟大的职业还没有成为中上层阶级的主要荣誉。他事实上是被逼进拍卖行的。
     
       史悦辛坐上驾驶座位,由人把缰绳递到他手里。阳光整个照上他苍白衰老的面颊,他醚着眼睛缓缓向周围顾盼一下。阿朵尔夫已经坐在后面,戴了帽章的马夫靠着马头站着等待放辔,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号令。史悦辛当时一声令下,车身向前冲去,转眼之间,车轮辘辘一声,鞭子一扬,已经停在索密斯家门口了。
     
       伊莲即时出来,上了车-事后史悦辛在倜摩西家里形容她的动作“就像,呃,达戈梨娥妮一样轻盈,毫不麻烦你,一点不要这个要那个的”,尤其是“一点也不会紧张到那副德性!”史悦辛着力形容这一点,瞪眼望着史摩尔太太,弄得她甚为难堪。他向海丝特姑太描写伊莲的帽子。“全不是你那种拍拍打打的东西,张得很大的而且染上尘土-近来女人就喜欢戴这种东西;她戴的是一顶小巧玲珑的-”说时用手画一个圆圈,“白面纱-文雅极了。”
     
       “是什么质料做的呢?”海丝特姑太问。她只要有人提到服装就故意显出一种懒洋洋然而始终如一的兴奋。
     
       “什么质料做的?”史悦辛回答,“你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忽然变得闷声不响,使海丝特都害怕起来,当做他晕过去了。她也没有打算摇醒他,她不习惯这样做。
     
       “最好能有个人来,”她心里说,“他这副模样有点儿难看!”
     
       可是突然问史悦辛又活过来。“什么做的?”他徐徐喘气说,“应当是什么做的呢?”
     
       他们的马车驶了还不到四哩远,史悦辛就有个印象,觉得伊莲喜欢和他出游。一张脸罩着白面纱显得非常柔和,深褐色的眼睛在春天的阳光中发着亮光,不论什么时候史悦辛跟她说话时,她都抬起眼睛向他微笑。
     
       星期六早上索密斯看见伊莲坐在书桌那儿写一张便条给史悦辛,向他推辞,说不去了。为什么要回绝史悦辛呢?她的娘家人她高兴回绝就回绝,他家里的人可不容她加以回绝!
     
       当时她凝神望着他,把便条撕掉,说了一声:“好罢!”
     
       随即她另外写了一张。他随便瞥了一眼,看见便条是写给波辛尼的。
     
       “你写信给他做什么?”他问。
     
       伊莲仍旧是那样凝神地望着他,静静地说:“他托我替他办的一点儿事情!”
     
       “哼!”索密斯说,“托你办事!你如果担任起这种事情来,你自己的事情都要打断了!”他没有再说什么。
     
       史悦辛听说上罗宾山去,惊讶得眼睛睁了很大。路程太远,他的马跑不了,而且他总是7点半到俱乐部,在客人开始涌到之前用饭,那个新厨师碰到人吃早晚饭,总要多花点工夫在上面-这个懒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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