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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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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盗’不止一次地问起你,”他突然说。忽然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要表明他的主人身份,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自己妻子肩头上吻了一下。
     
       房子开工。
     
       那年冬天很暖和。市场很不景气。正如索密斯在决定之前所考虑的那样,这一向是造房子的好机会。所以到了4月底,罗宾山那边房子的外壳已经完成了。
     
       现在他花的钱总算有点东西看得见了,所以一个星期里面他总要有一两次,甚至三次下乡来,总要在瓦砾堆张望上几个钟头,同时留心不弄脏衣服,或者在没有完工的门框里默默走动,或者绕着内院里那些大柱子兜圈子。
     
       他在这些东西面前总会站上好几分钟,就像是仔细察看这些材料的实质似的。
     
       4月30曰那一天,他跟波辛尼约好要看一下账目。在靠近那棵老橡树的地方,波辛尼替自己架了一个小帐篷,离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索密斯便走进去。
     
       账目早已准备好放在一张可以折叠的桌子上,索密斯点一下头就坐下看账。经过了一些时间,他才抬起头来。
     
       “我弄不懂,”他总算开口了,“这些账比原来规定的几乎要超出七百镑来?”
     
       他在波辛尼脸上瞄了一眼,赶快又说:
     
       “你对待建筑工人,如果坚持强硬的立场,他们的价钱就会降下来。你要是不精明的话,他们就会用种种花样来欺骗你。你在各方面都能打个九折。多出个一百来镑我倒还无所谓!”
     
       波辛尼摇摇头:
     
       “我能够省一个铜子的地方都省掉了!”
     
       索密斯忿然一下把桌子推开,震得账单纷纷落在地上。
     
       “那么我不客气地讲,”他怒冲冲说,“你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我跟你讲过十次以上,”波辛尼厉声回答,“额外的花费总会有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指给你看过!”
     
       “这我知道,”索密斯咆哮说;“偶尔在哪儿多用上个十镑我是不反对的。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额外花费’会高达七百镑呢?”
     
       这次闹翻脸跟两个人的性格不无关系。建筑师这方面由于忠实于自己的理想,忠实于自己所创造、所信仰的这所房子的形象,深恐受到障碍,或者逼得因陋就简;索密斯那方面也同样忠实于自己的理想,而且满心指望花了这笔钱就可以买到最好的东西,他绝对不相信十三个先令的东西用十二先令会买不到。
     
       “我真懊悔接手造你的房子,”波辛尼忽然说,“你下来把我头都闹昏了。人家一个钱买一个,你要买两个,现在你造的这所房子就大小来讲,在乡下就没有比得上的,然而你不肯出钱。你如果愿意解约的话,我敢说这一点超出的数目我还赔得起,不过要我再替你动一下手,那我就是-蛋!”
     
       索密斯重又镇定下来。他知道波辛尼没有本钱,这句话不过是一时气愤说出的。他也看出,这一来他就会无限期地进不了这所他心爱的房子,而且在这个紧要关头,建筑师肯不肯多花点心思跟整个工程的好坏大有关系。同时,也要顾到伊莲!她最近变得很让人费解。他深深觉得伊莲所以对造房子还容忍得了,全是因为她跟波辛尼还合得来的缘故。跟她再公开闹翻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不用这样发火呀,”他说,“只要我肯认这笔账,我看你就用不着叫嚷了。我不过是说,既然你告诉我这房子要花这么多钱,我就得-嗯,事实上,我-我就得心理有所准备。”
     
       “你听着!”波辛尼说,索密斯看见他那种狡黠的眼色又生气又是诧异。“你视我的工作贱如粪土,我在这所房子上费了那么大的事,花了那么多的时间,要是换上立托玛斯特或者别的浑蛋的话,就要你四倍的价钱。事实上,你指望的是以四等的价钱找一个头等的人才,我恰恰就是你找到的那种人!”
     
       索密斯看出这的确是由衷之言,因此,自己虽然很生气,却清楚看出闹翻之后会有对自己不利-房子完不了工,老婆发脾气,自己成为笑柄。
     
       “我们再看看,”他愠然说,“到底钱用到哪里去了。”
     
       “很好,”波辛尼同意说,“可是得快一点,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得赶回去带珍看戏去。”
     
       索密斯偷偷瞧他一眼,说:“上我们那儿和她碰头吗,我想是?”他经常是上他们那儿!
     
       昨天夜里下了雨-一场春雨,地上发出一阵阵青草香。和暖的风摇荡着老橡树的叶子和金黄色花朵,山鸟在阳光里面尽情地叫唤。
     
       就是这样一个春天日子在人们心里引起一种莫名的思慕,一种痛苦的甜蜜,一种渴望-使他站着一动不动望着树叶子或者青草,张开两臂去拥抱他那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大地发出一阵微弱的温暖,透过冬天给她穿上的寒冷服装。这是她修长的爱情的手指向人们发出的邀请,拉人们躺在她的怀抱里,在她身上打滚,用嘴唇去吻吻她的胸脯。
     
       索密斯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求得伊莲答应他的婚事,向她求婚已经有好多次了。当时,他坐在一株倒地的树身上,第二十次允诺她,如果婚后不圆满,她仍可以像没有结婚时一样自由行动。
     
       “你肯发誓吗?”她当时说过。几天前,她曾向索密斯提起那个誓言。他回答:“胡说!我绝不可能发过这样的誓!”现在偏偏不凑巧被他想起来了。真怪,男人为了追求女人竟会发这样的誓!只要能得到她,他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发这种誓!现在,只要能够打动她的话,他也会发誓的-不过没有人能够打动她,她是个心肠冰冷的女人!
     
       随着春风清芬的气息涌起一大串回忆-他求爱时期的回忆。
     
       1881年春天,他去看望自己的老同学和诉讼委托人乔治·列弗塞基。列弗塞基原籍是布兰克森姆,为了要发展自己在波恩茅斯附近的松林,就必须成立公司,这件事他交给索密斯全权去办。列弗塞基太太很识大体,举行了一个音乐茶会来款待他。索密斯原不是音乐家,对这种招待实在厌烦透顶。音乐快要完毕时,他瞧见一个穿孝服的女郎独自一个人站着,穿一件稀薄的、紧贴着身体的黑衣服,衬托出一个高高的略显瘦削的身材,两只戴了黑手套的手交叉着,嘴唇微微分开,深褐色的大眼睛把一张张的脸挨次地望过来;她的头发低到颈子,在黑衣领上面像一圈圈亮金属放着光。当索密斯站在那里望着她时,不由得感到一种多数男子时常会感到的那种心情-一种特殊的通过感官的满足,非常肯定,这在小说家和年老的女人就称做一见钟情。索密斯一面偷偷瞧着这女郎,一面即刻向女主人那边走去,毕恭毕敬地站着等候音乐停下来。
     
       “那个黄头发、褐色眼睛的女子是谁?”他问。
     
       “那个-哦!是伊莲·黑隆。她父亲黑隆教授,今年过世了。现在跟她后母住在一起。人不坏,长得漂亮,可是没有钱!”
     
       “请替我介绍一下。”索密斯说。
     
       他找不到什么话可谈,即使说出来的那几句话她也很少搭腔。可是临走时,他已经打定主意再见她。真是机缘凑巧,这个目的竟被他达到了。原来伊莲的后母中午12点到1点常要到码头上去散步,这母女俩就在码头上被他碰见。索密斯手段敏捷,立刻就和这位后母结识上了,而且不消多久就看出她正是自己最需要的一个帮手。他对家庭生活的经济方面本来感觉敏锐,不久就看出这位后母在伊莲身上花的钱,要超出伊莲缴给她一年五十镑的津贴;他并且看出黑隆太太年纪并不大,自己也想重新嫁人。这个继女长得异乎寻常的美,而且相当成熟,大大妨碍她成其好事。所以索密斯便处心积虑,定下自己的策略。
     
       他一点没有表示就离开波恩茅斯,一个月后回来了,这一次并没有直接告诉女子,而是跟她的继母谈了自己的心事。他说自己已经下了决心,不管等多久都行。而他的确等了很久,眼看着伊莲像一朵正开放的花,身材的曲线变成柔软,刚盛的血液使她的眼神更加深郁,使她的脸色变得更温暖,而散发出一种乳酪般的光亮。每次去探望,他都遭到她的拒绝,满心创伤地回到伦敦来,可是却像坟墓一样坚定,一样沉寂。他殚精竭虑要探寻出她抗拒的内在根源,只有一次被他发现一点头绪。那是在一次公开舞会上-在这些海滨水乡,男女之间惟一可以互通款曲的便是举行公开舞会。他和伊莲坐在靠门窗的地方,华尔兹舞曲弄得他心荡神移。她轻摇着手中折扇,半遮着脸,耀着他,他情不自禁了,一把抓着她摇动的手腕,吻了她臂上的香肌。她打了一个哆嗦-这个哆嗦使他一直到今天都不能忘怀,也没有忘掉她当时对待他的那种万分厌恶的神色。
     
       一年后她屈服了。是什么缘故使她屈服他始终不明白。黑隆太太又是个相当世故的女子,所以从她那里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结婚之后,他有一次问到她:“你是什么原因拒绝我那么多次?”她回答他的只是一种古怪的沉默。从他第一天看见她起,她在他眼中就是个谜,直到今天她仍旧是个谜……
     
       波辛尼在院子门口等着他,瘦削而漂亮的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渴望的却是快乐的神情,好像在春天的天空里,望见了幸福的预兆,在春天的空气里也嗅到幸福的来临似的。索密斯望着他在那里等候。这家伙快活成这个样子是什么道理?看他嘴角上和眼睛里那种笑意,他在盼望着什么呢?索密斯简直看不出波辛尼站在那里饱吸着充满花香的春风是在等待着什么,在这个他在习惯上鄙视的人面前,他再度感到困恼了。他赶快走进房子。
     
       “那些瓦的惟一颜色,”他听见波辛尼说,“是红宝石色略带一点灰色,使它产生一种透明的效果。我很想问问伊莲的意见。通往这院子的门我已经做了紫色的熟皮门帘,你如果把客厅的墙壁糊成象牙色,望上去就会有一种幻境的感觉。你得在全部装修上着眼,才能衬托出我所谓的迷人力量!”
     
       索密斯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妻子迷人。”
     
       波辛尼避而不答。
     
       “在院子中间你应当种一丛鸢尾草之类。”
     
       索密斯傲慢地笑了。
     
       “哪一天我上毕奇花店去看看,”他说,“看有什么适用的!”
     
       两个人之间并没多少话可说,可是在往车站去的路上,索密斯问道:
     
       “你大概觉得我的妻子很有艺术眼光吧?”
     
       “是的。”这句突如其来的回答显然是给他一个钉子碰,那意思等于说,“你如果想谈论她的事情,可以找别人去谈!”
     
       这一下索密斯闷在肚子里整个下午的恨气又火冒起来。
     
       两人一路上再没有说什么,快到车站时,索密斯问:
     
       “你希望在什么时候完工?”
     
       “如果你要我连内部装修也包下来的话,6月底可以完工。”
     
       索密斯点点头。“可是你总该明白,”他说,“我在这房子上花的钱远远超出原来的预算。不过我一向决心做一件事决不随意放弃,否则的话,老实跟你说,我早就会洗手不干了!”
     
       波辛尼没有答话。索密斯斜睨了他一眼,显出极端厌恶的神气-原来索密斯虽然态度严峻,而且那样傲慢,那样妄自尊大地沉默,他那紧闭的嘴唇和方下巴望上去和一头英国哈巴狗仍旧不无相似之处……
     
       那天晚上7点钟,珍到达孟特贝里尔广场六十二号时,女仆比尔生告诉她,波辛尼先生在客厅里。太太-她说-在楼上装扮一会儿,就下楼来。她要上去报告珍小姐来了。
     
       珍当时拦着她。
     
       “好的,比尔生,我进去好了。你不用去催太太。”
     
       她脱下外套来。比尔生带着会意的神色,连客厅的门也不替她开,就溜下去了。
     
       那张放地毯的橡木橱上有一面老式小镜子,珍在镜子前面停了一会儿,望望自己-一个苗条而倔强的少女身材,一张坚定的小脸,穿一件白衣服,领口开成月牙形,头形很瘦,好像支持不了她那一头金红色的鬈发似的。
     
       她轻轻打开客厅的门,打算吓波辛尼一下。客厅充满杜鹃花的强烈香气。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香气,听到波辛尼讲话的声音,不是在屋子里,而是很近。他说:
     
       “啊!我有一大堆事情要谈,现在我们可没有时间了!”
     
       伊莲的声音说:“不会吃晚饭的时候谈吗?”
     
       “怎么能够谈-”
     
       珍当时的意思原要走开的,结果不但没有走,反而向对面朝着小院子的那扇落地窗走去。窗子开着,杜鹃花的香气就是从这里飘进来的。院子里站着她的情人和伊莲,背朝着这边,两张脸藏在绯黄的花丛里。
     
       珍默不做声,但也不感到可耻。她两颊飞红,怒目瞧着。
     
       “星期天你一个人来-我们可以一同把全部房子逛一下-”
     
       珍望见伊莲隔着一片花丛抬头望他。那神情并不是在卖弄风骚,而是-但在珍的眼中看来,还要糟糕得多-深怕把自己内心的感情形之于色。
     
       “我已经答应史悦辛叔叔跟他坐马车出去了。”
     
       “那个胖子吗!就叫他带你来,不过十哩路-他的马正好跑得了。”
     
       “可怜的老史悦辛叔叔!”
     
       迎面送来一阵杜鹃花香,重得珍头晕欲呕。
     
       “来呀!啊!来呀!”
     
       “可是为什么呢?”
     
       “我一定要在那边见到你-我觉得你会帮我-”
     
       回答的声音在珍听来好像很轻,但是在花间已经起了一阵颤动:“我是会帮你的!”
     
       珍从窗口走到外面。
     
       “这儿多闷气呀!”她说,“这种香味我简直受不了!”
     
       她一双眼睛带着怒意正视着,把他们两人的脸都扫了一下。
     
       “你们是在谈房子吗?要晓得我还没有看见呢-我们星期天一起下去好吗?”
     
       伊莲脸色沉下来。
     
       “那天我要跟史悦辛叔叔同坐马车呢,”她答。
     
       “史悦辛爷爷!他有什么关系?你可以扔掉他!”
     
       “我向来不喜欢扔掉哪一个!”
     
       一串脚步声。珍看见索密斯就站在她身后。
     
       “如果你们都预备吃晚饭的话,”伊莲说,带着异样的微笑把珍和索密斯挨次看一下,“晚饭已经预备好了!”
     
       良宵。
     
       晚饭在沉默中开始,两个女子对面坐,两个男子亦然。
     
       在沉默中,一道汤吃完了-味道好得很,不过稍嫌稠一点,鱼也这样。在沉默中递给各人。
     
       波辛尼冒昧说了一句:“今天第一天像春天。”
     
       伊莲轻声附和说:“是的-第一天像春天。”
     
       “春天!”珍说,“闷得连个风丝都没有!”没有人答话。
     
       鱼撤去了,可惜的一盆都弗的新鲜板鱼。比尔生送上香槟酒,瓶颈满是白酒沫。
     
       索密斯说:“你们会觉得这酒很淡。”
     
       肉片上来了,每一片腿肉都炸成淡红色。珍不要吃,座上又沉默下来。
     
       索密斯说:“你还是吃一片肉吧,珍,下面没有菜了。”
     
       可是珍仍旧不肯吃。肉片撤去了。后来伊莲问:“飞利浦,你听见过我的山鸟叫吗?”
     
       波辛尼答:“总算听到-它唱的一首猎歌。我走过来时,在广场那边听见。”
     
       “它真是个宝贝!”
     
       “沙拉,老爷?”稚鸡撤去了。
     
       可是索密斯正在说话:“芦笋很糟。波辛尼,来一杯雪利酒跟甜食、一齐吃?珍,你简直不喝酒!”
     
       珍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喝。酒真是难吃的东西!”
     
       银盆盛了苹果饼上来。伊莲笑着说:“今年的杜鹃花开得太好了!”
     
       波辛尼接着这句话咕噜了一声:“太好了!特别的香!”
     
       珍说:“你怎么可以喜欢这种香味?糖,比尔生。”
     
       糖递了给她,索密斯说:“这苹果饼不错!”
     
       苹果饼撤去了。接着是长长一段沉默。伊莲招招手,说:“把这杜鹃花拿出去,比尔生,珍小姐受不了这香味。”
     
       “不要。放在这里,”珍说。
     
       法国橄榄和俄国鱼子酱盛在小碟子里端上来。索密斯说:“为什么没有西班牙橄榄呢?”可是没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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