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晚饭准备好了，老爷！”
老佐里恩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坐下来吃晚饭。
房子的图纸。
一般都公认，福尔赛家所有的人都有个壳，就像那个用来做土耳其软糖的极端有用的小动物一样。换句话说，他们都有个窝，如果没有个窝，就没有人认得他们。这个窝包括环境、财产、交游和妻子。他们经过世界上时，这些也跟着他们动着，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也像福尔赛家人一样，都有自己的窝。一个福尔赛家人没有一个窝，就成为不可想像的事情-就像一本人人皆知是反常的没有布局的小说一样。
在福尔赛家人看来，波辛尼明摆着就是没有个窝的：世界上是有这等样人，一生一世就是在不属于自己的环境、财产、交游和妻子中间度过，波辛尼就是这种稀有而不幸的人。
波辛尼在斯隆街的两间房-在最高一层-显然够不上福尔赛家的派头。房子外面钉了一块牌子，写着“飞利浦·白恩斯·波辛尼，建筑师事务所”。事务所之外并没有一个起坐问，只用帘子隔开一大块地方来藏起他那些生活必需的东西-一张小床、一张舒适的椅子、烟斗、酒袋、小说、拖鞋等等。事务所这一部分是一般的陈设：一口没有柜门的格子橱、一张圆橡木桌子、一个可以折叠起来的洗脸架、几张硬椅子、一张大写字台、上面满是图画和图样。珍曾经有两次由她姑母陪着上这里来吃过茶。
算来后面还有一间卧房。
据福尔赛家人所能肯定得了的，波辛尼的收入不外两笔常年顾问费，二十镑一年，再加上一点零零星星的收入；此外比较可观的就是他父亲遗留给他的每年一百五十镑的收入。
他父亲从前是什么情形就不大清楚了。好像在林肯州乡下当过医生，原籍是康渥尔，外表长得很漂亮，拜伦式的脾气-事实上在当地是个有名人物。波辛尼的姑父白恩斯-就是白恩斯·毕尔地建筑公司的那个白恩斯-虽然不姓福尔赛，倒是个福尔赛的性格，他对于自己的舅兄也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一个怪人！”他常说，“谈起三个大儿子来，总是说‘好人，但是无聊’。这三个大儿子在印度担任公职，全都混得很好！他惟一喜欢的就是飞利浦。我常听他讲些古怪的话，有一次跟我说：‘老弟，千万不要让你那个糟糕的老婆知道你肚子里想的事！’可是我并不听他说，不是我这样的人！他是个偏激的人！常跟飞利浦说：‘孩子，你活着像不像个上等人没有关系，死一定要死得像样！’所以他自己下葬时就穿了一套长外褂，围了一条缎子围巾，还插上一根钻石别针。的确少见，我可以跟你们说！”
谈到波辛尼本人时，白恩斯倒还抱有好感，稍微带点怜悯的口气：“他有他父亲那一点点拜伦脾气。不相信，你看他一离开我的公司，就丢掉许多机会，带了一个背包就那样子跑出去六个月，为的什么呢？-为了研究外国建筑-外国的！他能指望什么呢？现在你看他-一个聪明的年轻小伙子-一年连一百镑都赚不了-这次订婚对他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好事，可以让他稳定下来。他是那种整天睡觉、彻夜不眠的人。就因为做事没有条理；可是他并没有什么恶癖-一点点都不胡搞。老福尔赛是个阔人啊！”
在这时期，珍时常上白恩斯住在朗得司街的家里去。
白恩斯对待珍极为亲切。“索密斯先生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他这所房子叫飞利浦造真是再好没有了。”他总是对她说，“我的好小姐，目前你可不能指望跟他时常见面呢。为他好-为他好啊！年轻人总得图个出头。我在他这样年纪的时候，日夜都工作着。我的妻子常跟我说：‘伯比，不要工作过度呀，自己身体要紧。’可是我仍然不遗余力地工作。”
原来珍曾经埋怨过自己的未婚夫简直没有空上斯丹赫普门来。
有一次他又来了。两个人在一起还不到一刻钟，史摩尔太太就到了，她就专门做这种不凑巧的事。波辛尼一听说她到，就站起来躲进小书房里去，约好等她走了再出来。
“亲爱的，”裘丽姑太说，“他多瘦啊！我看见订婚的人常是这样的，可是你决不能让它这样下去。有一种巴罗牛肉汁，你史悦辛叔祖吃了非常之好。”
珍的小身体笔直地站在壁炉旁边，一张脸带着恶意地颤动着，原来她把老姑太不是时候的拜访看成对她个人的一种侵害，所以不屑地回答道：
“这是因为他忙，能够做一点儿像样事情的人从来不胖的！”
裘丽姑太嘟起嘴，她自己一直就瘦，可是她惟一的安慰却是可以指望自己胖一点儿。
“我觉得，”她惋惜地说，“你不应当再让人家叫他‘海盗’了，现在他要替索密斯造房子了，大家可能会认为这是一桩怪事。我真希望他留神一点，这件事对于他太重要了。索密斯很有眼光呢？”
“眼光！”珍高声说，立刻目起火来，“我就不承认他这样算是有眼光，或者家里哪一个有眼光！”
史摩尔太太吃了一惊。
“你史悦辛叔祖，”她说，“眼光就一直不坏！还有索密斯那座小房子的布置不是很雅致吗？难道说你连这个也不承认？”
“哼！”珍说，“那是因为伊莲住在里面！”
裘丽姑太想要说点令人高兴的话：
“伊莲住到乡下去愿意吗？”
珍凝神盯着她看，那副神气就像是她自己的天良突然跳到眼睛里来似的。这神气过去了，可是一种更加严厉的神气却取而代之，好像把自己的天良瞪得局促不安起来。她傲然说：
“当然她愿意，为什么要不愿意呢？”
史摩尔太太不安起来。
“我不知道，”她说，“我以为她也许不愿意离开她的朋友呢。你詹姆士叔祖说她对生活不感兴趣。我们觉得-我的意思是说倜摩西觉得-她应当多出去走走。我想她走了你要寂寞得多了！”
珍两只手放在颈后紧紧勒着。
“倜摩西叔祖，”她高声说，“他不会议论跟他不相干的事情！”
裘丽姑太的高个子站起来，挺得笔直。
“他从来不议论跟他不相干的事情！”她说。
珍立刻有点懊悔，跑到裘丽姑太面前吻她一下。
“对不起，姑太，可是他们最好不要管伊莲的事情。”
裘丽姑太关于这件事再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说，只好保持沉默。她准备走了，把黑绸披肩在胸前系好，拿起她的绿色手提网袋：
“你祖父好吗？”她在靠近门的走廊上说，“你现在全部时间都放在波辛尼先生身上，想来他一定很寂寞呢。”她弯腰馋馋地吻了侄女一下，一阵碎步走了。
珍热泪盈眶，一溜烟到了小书房里。波辛尼正靠桌子坐着，在一个信封背面画着鸟儿。她在他旁边坐下，叫道：
“唉，飞利浦！这些事情真叫人受不了！”她的心就像她头发的颜色一样热。
下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索密斯正在剃胡子，有人上来通报说波辛尼在楼下要见他。他打开妻子的房间说道：
“波辛尼在楼下。你下去招呼一下，让我剃好胡子。我一会儿就下来。我想，大概是来谈房子图样的。”
伊莲望望他，没有答话，把衣服稍稍整理一下，就下楼去了。
他弄不清楚她对这房子的看法。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至于对波辛尼，她好像还相当客气。
他从自己更衣室的窗子里望得见他们在下面小院子里一起谈话。
他急急忙忙剃完，把下巴都割破了两处。他听见他们的笑声，暗地里想：“嗯，两个人总还合得来！”
果然不出所料，波辛尼过来就是找他去看房子图样的。
他拿起帽子随他过去。
图样就摊在波辛尼室内那张橡木桌子上。索密斯脸色苍白，神情镇定，一句话不说，弯着腰仔仔细细看上大半天。
后来他总算开口了，带着茫然的神气说：
“一座很特别的房子！”
是一座长方形两层的楼房，围着一个有顶篷的内院。环绕院子四周，在二楼上造了一座回转廊，上面是一个玻璃顶篷，用八根柱子从地上撑起。
在一个福尔赛家人的眼中看来，这的确是座特别的房子。
“这里留了许多房间没有用，”索密斯接着说。
波辛尼开始踱起方步来，脸上的表情使索密斯很不喜欢。
“这个房子的建筑原则，”建筑师说，“是要有地方透空气-像一个上流人士-”
索密斯张开自己的食指和拇指，好像在测量他会取得的上流人士身份，答道：
“哦，对了，我懂得。”
波辛尼脸上显出一种特殊的神情，表现出他的一股热情。
“我本来打算在这里给你造一所有点气派的房子。你如果不喜欢，最好坦白说出来。气派两字的确是不值得考虑的事-能够多挤进一间厕所不很好？哪个要讲究房子的气派呢？”他突然用指头指着中间长方形的左部：“这里多么宽敞。这问是给你挂画的，可以用帘幕和院子隔开，拉开帘幕，你就可以有五十一尺乘二十三尺六寸宽的地方。中间这个两面炉子-在这儿-一面朝着院子，一面朝着画室。这一面墙上全是窗子，东南面的光线从这边进来，北面的光线从院子里进来。你剩下的画可以挂在楼上回廊四周，或者别的屋子里，在建筑上，”他又说下去-他虽然望着索密斯，眼睛里并没有他，这使索密斯甚为不快-“和在生活上一样，没有条理就没有气派。有人会告诉你这是老式样子。但它却呈现出特殊的格调，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把生活上的主要原则应用到房子上去。我们在自己的房子里塞满了装饰品、虚华而无用之物和小角落，一切使眼睛应接不暇的东西。相反地，眼睛应当休息，应当用几根强有力的线条衬托效果。整个的原则就是条理-没有条理就没有气派。”
索密斯，这个不自觉的讽刺家，正盯着波辛尼的领带望，领带打得一点儿不直；胡子也没有剃，衣服也说不上怎么整洁。看来建筑学已经把他的条理耗光了。
“看上去会不会像一所营房？”他问。
他没有立刻得到回答。
“我懂得是什么缘故了，”波辛尼说，“你要的是立托玛斯特的那种房子-又好看又合用的一种，佣人住在顶楼上，前门凹下去，你可以从那里下去再上来。你只管去找立托玛斯特试试，你会发现他很不错，我认识他多年了！”
索密斯慌起来了。这张图样的确打动他的心，不过出于本性不肯明白表示满意罢了，要他说句恭维话很不容易，他就看不起那些满口奉承的人。
他发现自己正碰上一个尴尬局面，要么说一句恭维话，要么就有错过一件好东西的危险。波辛尼正是那种会在一气之下把图样撕碎、拒绝替他做的人-真是一个大孩子！
他觉得自己比这种大孩子气高明得多，可是这种大孩子气却在索密斯身上产生一种奇特的、几乎像催眠的效果，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感觉过。
“嗯，”他嗫嚅蜕，“这-这的确是别出心裁呢。”
他对“别出心裁”这种说法私底下很不信任，甚至于不喜欢，因此他觉得讲这样一句话并不是真正屈服。
波辛尼好像高兴起来。这类话正合这种人的口味！索密斯被自己的成功鼓舞起来。
“地方-很大呢，”他说。
“空间、空气、阳光，”他听见波辛尼喃喃自语，“你在立托玛斯特的房子里决不能住得像个上流人士-他是替开工厂的造房子的。”
索密斯做了个不屑的姿势，他早曾经被人看做上流人士，现在就是送他一大笔钱也不愿列为制造业者的一流。不过他一向就不信任原则性。现在这种不信任又抬头了。空讲条理和气派有什么用？看上去这个房子一定很冷。
“伊莲可受不了冷啊！”他说。
“啊！”波辛尼讥讽地说。“你的太太？她不喜欢屋子冷吗？我想想看。她决不会冷的。你瞧！”他指着内院墙上隔开一定距离的四个标记。“我已经在铝制框架上给你安置了热水管，这些会给你做成很漂亮的式样。”
索密斯疑惑地望着这些标记。
“这些都很不错。”他说，“可是要多少钱呢？”
建筑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房子当然全部用石头砌的，可是我想你不会答应，所以我勉强改用了石面和砖墙。应当是铜屋顶，可是我用了绿石板。就这样，包括金属装备在内，你要花八千五百镑。”
“八千五百镑？”索密斯说，“怎么，我给你的最高限度是八千镑啊！”
“少一个便士也造不了，”波辛尼冷静地回答，“你要么造，要么不造！”
也许这倒是跟索密斯打交道的惟一法门。他被弄得进退两难。他的内心告诉自己这件事放弃算了，可是图样很好，这一点他知道-面面都想到了，而且神气，佣人间也很不锗。他住在这样一所房子里会抬高身份-有这许多独特的优点，还安排得极其妥当。
他继续研究图样，波辛尼进卧室去修脸、换衣服。
两人默默地走回孟特贝里尔广场，索密斯用眼角瞄着他。
这“海盗”好好打扮一下倒相当漂亮-他这样想。
两人进屋子时，伊莲正低着头在插花。
她说要派个人穿过公园把珍找来。
“不要，不要，”索密斯说，“我们还有正经事要谈呢！”
午饭时，他简直热诚招待，不断地劝波辛尼加餐。他很高兴看见波辛尼兴致这么高，所以下午让伊莲陪他，自己仍旧按照星期日的习惯，溜上楼去看画。吃茶的时候，他又回到客厅来，看见伊莲和波辛尼-照他自己的说法-滔滔不绝地谈着。
他躲藏在门口，私下庆幸这件事情很顺手。伊莲和波辛尼合得来是一件幸事，她对造新房子这件构想已经默许了。
他在一大堆画中静静考虑的结果，使他决定在必要时可以再筹出五百镑来，可是他希望波辛尼下午会在估价上让步一点儿。这件事只要波辛尼肯，是完全可以补救的，他一定有十来种的办法可以减低造价，然而不影响效果。
所以他就静静等待开口的机会，一直等到伊莲把第一杯茶递到建筑师手里的时候。一道阳光从帘幕花边上透进来照得她两颊红红的，在她金色的头发和温柔的眼睛里闪耀着。也许是同一的光线使波辛尼的脸色变深了，而添加了一种慌张的神情。
索密斯就恨阳光，所以立刻站起来把遮阳帘拉下，然后从妻子手里接过自己的茶杯，用比他存心的还要冷淡的口气说：
“八千镑究竟能不能造得了呢？一定有很多小地方可以更动一下。”
波辛尼一口把茶喝完，放下杯子，答道：
“一处也不能改！”
索密斯看出他的提议已经触犯了他个人虚荣心理某些不可理解的部分。
“哦，”他带着一副郁郁不乐的表情，顺从地说，“你一定要照你自己的办法，我想是。”
过了几分钟，波辛尼起身要走了，索密斯也站起来，送他出门。建筑师好像高兴得有点莫名其妙。索密斯望着他步履轻快地走去，然后闷闷地回到客厅来。伊莲正在收拾乐谱，索密斯忽然起了一阵抑制不住的好奇心，问她：
“你觉得‘海盗’怎么样？”
他眼睛望着地毯等她回答，而且等了有好一阵子。
“不知道。”她终于说。
“你觉得他漂亮吗？”伊莲笑了。索密斯觉得她在嘲笑他。“是的，”她说，“很漂亮。”
安姑太辞世。
在九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当安姑太再不能从斯密沙儿手里接过那标志她个人尊严的假发时候，他们急急忙忙把医生请来，医生看一下那张衰老的脸，就宣布福尔赛小姐已经在睡眠中去世了。
裘丽和海丝特两位姑太痛悼得不成样子。她们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然而结局总是要来的，不过她们有没有明白到这一点还很难说。私底下她们觉得安姑太没有留下一句话，没有一点儿痛苦的挣扎就离开她们，有点不近人情。这不像她的为人。
也许使她们深深感触到的是：一个福尔赛家族的人竟会对生命撒手。如果一个人会，为什么大家不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