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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特里斯坦(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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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重复一遍,发生了什么呢?她这位眼睛像不平静的幻梦一样的人,为你生了一个孩子;她把自己的血液和所拥有的所有活力,给了这个小生物,这个创造者自己的生命延续,然后死去——她死了,她死了,先生!如果她没有在你强加给她的庸俗中离开,如果她最终从堕落的深渊中走出来,在‘美’死一般的吻下沉醉地逝去——嗯,先生,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与此同时,你可能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跟女服务员们调情来消磨时间。”
     
       “你的儿子,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儿子却在活着、在生活着、成长着。他可能会继承父业,成为一个营养充足、经营商业、缴纳捐税的公民;一个精明能干、庸俗的国家支柱;但不管怎样,他将是一个与艺术绝缘、功能正常的普通人,毫无疑问,是一个可靠、强壮、愚蠢、麻烦的人。
     
       “允许我向你坦白,先生,我憎恨你。我憎恨你和你的孩子,就像我憎恨你所代表的那种生活:庸俗、可笑,然而却占主导地位的生活,它是‘美’的永恒对立面和死敌。我不能说我轻视你——因为我是诚实的,比起我来,你是一个强者。我无法拿出盔甲和你斗争,我能拿出来应战的只是语言、弱者的复仇工具。今天我使用了这个武器。这封信不是别的,只是一种报复——你看我多么值得尊敬——如果我的哪句话太过尖锐、鲜明、华丽,击中了你的要害,让你感觉到你不知道的力量的存在甚至使你精力充沛带来的平衡和镇静动摇起来,我就会欢欣鼓舞。——德特雷夫·史平奈尔。”
     
       史平奈尔先生把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写上姓名地址,送到了邮局。
     
       科勒特扬先生敲打史平奈尔先生的房门,他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工整字迹的信纸,看上去像是要采取什么强硬措施。邮局已经履行了职责,这封信走了指定的路线:从“爱茵弗里德”又回到“爱茵弗里德”,然后到达了指定的收信人手中,现在是下午四点钟。
     
       科勒特扬先生走了进来,发现史平奈尔先生正坐在沙发上,阅读自己写的那部封面设计令人困惑的小说。他站起来看了看客人,用吃惊和疑问的眼神看了看来访者,同时,脸马上红了起来。
     
       “下午好。”科勒特扬先生说,“请原谅我的打扰。不过请问,这是你写的吗?”他说着,用左手举起了字迹工整的信纸,用右手背把它敲得噼啪直响。然后,他把手插进舒适宽大的裤子口袋里,歪着头,张开嘴巴听回音,像有些人习惯的那样。
     
       史平奈尔先生好奇地笑起来,他动人地笑着,还带着非常困惑和道歉的表情。他伸手摸了摸头,好像在尽力回忆什么,然后说道:“啊!是的,非常正确,我冒昧——”
     
       原来,他今天对自己的本性让了步,一直睡到晌午,结果内心遭到谴责,头脑昏沉,神经焦虑,无法应战。另外,春天的气息让他无精打采,成为了一个无用的人。我们必须说这么多,这样才能为他在这次拜访中后面的可笑表现找到一个借口。
     
       “嗯!确实是!很好!”科勒特扬先生说。他把下巴抵在胸膛上,竖起眉毛,展开双臂,还做出其他一些古怪动作,准备在提问完介绍性问题后,把话题转到正题上来。但不幸的是,他如此欣赏自己的动作神态,因而动作做得有点过火;剩下来的场景似乎与最初装腔作势吓唬人的开场并不完全相称。然而,史平奈尔先生的脸已经变得相当苍白了。
     
       “非常好!”科勒特扬先生重复道,“那么让我亲自答复你吧,我认为你给一个随时都能找他谈的人,写长达数页的信,是愚蠢的。”
     
       “嗯,愚蠢……”史平奈尔先生带着歉意笑了笑,听上去非常谦卑。
     
       “愚蠢!”科勒特扬先生重复一遍,用劲晃了晃脑袋,以表示自己观点的合理性,“本来我不愿自降身份回复这种臭文章,说实话,如果它不是向我解释了一些我过去没有发现的一些变化,我肯定把它扔到一边——不过,这些变化跟你不相干,和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关系。我是忙人,我有比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幻影更有意义的事情需要考虑。”
     
       “我写的是‘不可磨灭的幻影’。”史平奈尔先生挺直了胸膛,说道。
     
       这是他唯一一次显示出了一点儿自尊。
     
       “不可磨灭、不可告人!”科勒特扬先生指了指信稿,回答道,“你这手字写得真令人讨厌,先生,告诉你,我的办公室才不会雇佣你这样的人呢。乍一看,倒还整齐,但再细瞧一下,那就东倒西歪、漏洞百出了。不过这是你的事,跟我不相干。我来是为了要告诉你,你是一个傻瓜——这点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此外,你还是个十足的懦夫,做事鬼鬼祟祟,我想这也用不着向你证明。我的妻子有次写信告诉我,你碰到女人,不敢正面瞅她们,而是斜着眼瞟一下,以便保持美感,因为你害怕真实。
     
       可惜后来的来信中,她再也没有提起你,否则我还会知道更多有关你的类似的事儿。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开口闭口说‘美’,而实际上你只不过是胆小的伪善和嫉妒而已——为此,你才在后面厚颜无耻地提及‘阴暗的角落’,想借这话击垮我,当然,这只能让我感到好笑——除了让我感到好笑外,什么都不是!明白吗?我已经说明白你的思想和行为了吧,你这个可怜虫?当然,这并不是我不可逃避的职业——”
     
       “我写的是‘义不容辞的职责’。”史平奈尔先生说,但并没有再坚持这一点儿。他站在那儿垂头丧气,像一个挨骂受训、不幸的、灰头发的大个子学生一样。
     
       “责无旁贷、不可逃避,不管你喜欢什么——你是个卑鄙的坏蛋,我告诉你。你每天都在餐桌旁见到我,向我鞠躬、傻笑、问好——忽然有一天,竟写来这么一封满是白痴般辱骂的臭东西。是的,你在纸上咬文嚼字倒是有点勇气!不仅是这封荒谬的信——你还在我背后搞阴谋,我现在可都明白了。不过你不要以为这样做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你妄想给我的妻子灌输这些想法,那你就是白费心思。如果你认为,我们这次来到时,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接待我和孩子,那你更是异想天开!她没吻小孩,这是事实,这只是出于谨慎,因为他们最近觉得她的毛病出在肺里。你无法判断这种情况是否——不过毛病是否在肺里仍然有待于证明,不论你说什么‘她死了,先生’,你这头愚蠢的驴!”
     
       科勒特扬先生停下来,换了口气。他非常愤怒,右手的食指刺向空中,左手把信纸揉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金色的英国式颊须中的脸涨得绯红,阴沉的额头上布满了像轻蔑的闪电般突起的青筋。
     
       “你憎恨我,”他继续说,“如果我不比你强壮,你会瞧不起我。
     
       是的,你是对的,我是强者!我是个好汉,你是胆小鬼。如果不是有违法律的话,我会把你和你的‘文字’剁成肉酱,你这阴险的白痴!但这并不是说,我就要容忍你的侮辱,我会把这封写着‘庸俗姓名’的东西交给我在家乡的律师,你肯定会得到点小惊喜。先生,我的名字是一流的,这是我靠自己的努力挣来的。你肯定比我清楚,凭你的名字,是否会有人借给你一个铜板,你这个懒惰的傻瓜!法律保护人们避免受到你这种人的侵害!你危害公共安全,足以把人弄疯!但这次你无法得逞,我的少爷!我不会让你这样的家伙击败我。我是个好汉——”
     
       此时,科勒特扬先生已经达到了兴奋的顶点,他嘶叫、怒吼着,一次又一次地声称自己是个好汉。
     
       “‘她们在唱歌。’正确地说,嗯,她们根本没有唱歌!她们在打毛线。
     
       至于她们所谈的呢,据我所知,是做马铃薯煎饼的方法。如果我把关于‘衰落的古老家族’的事告诉我的岳父,他同样会以诽谤罪起诉你!‘你看见这个场景了吗?’是的,当然看见啦。但我不懂,为什么我就该屏住呼吸逃走。我从来不斜着眼睛看女人,我总是正眼看她们,如果我喜欢她们,而她们也肯要我,那我就带走。我是个好汉——”
     
       外面有人敲门,接连急促地敲了八九下,一声接一声——这阵突然而令人惊慌的咚咚声让科勒特扬先生停了下来。接着有个惊惶失措的声音传了进来,听上去急迫而悲伤:“科勒特扬先生,科勒特扬先生——噢,科勒特扬先生在这儿吗?”
     
       “不准进来,”科勒特扬先生暴躁地喊,“什么事?我在这儿有话要谈!”
     
       “科勒特扬先生,”那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你必须得来,医生们也都在那儿——啊,多悲惨呀——”
     
       他一步就跨到门口,打开了房门。史巴兹夫人站在外面,嘴上捂着手帕,蛋形的大泪珠成对地滚了下来。
     
       “科勒特扬先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悲惨呀……她吐了那么多血,多得真可怕……她静静地坐在床上,轻轻哼着什么调子……突然血涌了出来……上帝呀,你从来没看过这么多血……”
     
       “她死了吗?”科勒特扬先生大叫道。他边说,边抓住地方法官太太的胳膊,把她在门槛上拖来拖去。“没有咽气吧,对不对?还能见到我,是不是?她又吐了一点儿血?从肺里吐出来,对不对?是的,我承认,也许是从肺里出来的,迦伯列勒!”他突然叫道,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你能够看到一股善良、温暖、诚恳的人类情感从他身上涌了出来。“是的,我来啦!”他说着,拖着地方法官太太,跨出门槛,迈开大步,沿着走
     
       廊奔去。离开已经有一段距离,你仍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没有咽气,是不是?从肺里出来,是吗?”
     
       史平奈尔先生静静地站在原处,看着敞开的房门,在科勒特扬先生这场粗鲁的拜访期间,他一直站在那儿。最后,他迈了两步,倾听着走廊里的声音。但到处都寂静无声,于是他关上门,回到屋里。
     
       他照了照镜子,走到写字台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酒瓶和酒杯,喝了一点儿白兰地——没有人可以责备他。然后,他在沙发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上半扇窗子开着。外面的花园里,鸟儿嘁嘁喳喳地唱着,那些优美、漂亮的细小声音把整个春天都微妙、深入地表现出来了。史平奈尔先生再次自言自语地说:“不可逃避的职业。”然后摇了摇头,透过牙齿缝深深吸了口气,神经好像一阵阵剧烈作痛。
     
       根本不可能集中思想,恢复平静。像这样粗暴的待遇也太过分了——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要分析它,那就未免扯得太远了,对他来说,最好到外面进行点户外活动,于是,他拿起帽子,走到了楼下。
     
       他到了户外,到处都荡漾着温暖、芬芳的气息。他回过头,慢慢抬着眼睛,扫视着窗户,直到看到了其中一个窗户,一个挂着窗帘的窗户。
     
       他的视线在这扇窗户上停留了一会儿,目光坚定而阴沉。接着,他把手背在身后,穿过石子路离开了,边走边沉思着什么。
     
       花坛上仍然覆盖着稻草,树枝和灌木上依旧光秃秃的,但雪已经融化消失了,小路上只有几处看上去有点潮湿。大花园、假山、树荫小径和亭台楼榭,都沉浸在午后绚丽的光亮中,浓浓的阴影与充足的金色阳光交织在一起,在明亮的天空映衬下,墨黑的树枝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网状结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分明。
     
       就是在下午这个时刻,太阳会显出轮廓,从没有形状的光源变成一轮明显下沉的圆盘;更柔和、更饱满的光线不再那么刺眼了。史平奈尔先生没有看太阳,他走的这条路的方向背对着太阳。他低着头,边哼着调子边往前走,这是短短的一节音乐,一段悲哀的、哀诉的、升扬的旋律——就是那渴慕的主题……但是,突然,他怔了一下,快速而匆忙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脚底生根一样停了下来。他直直地盯着前面,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露出恐怖的、厌恶的神情。
     
       小路就在那里转了个弯,他正好面对着西下的太阳。两条围着金边的狭长云带,穿过庞大的红日,挂在空中。红日似乎要把树梢点燃了,向花园里倾泻橘红的光辉。就在那里,在这绚丽的光辉中,在令人目眩的太阳的光环下,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珠光宝气的臃肿身影出现在他前面的路上。她一只手放在肥圆的髋部,另一只手前后移动着一辆式样别致的婴儿车。在这婴儿车上,坐着一个孩子——坐着安东·科勒特扬少爷,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胖儿子!
     
       他坐在软垫中间,穿着一件白色绒短衣,戴一顶白色大帽子,两颊丰腴、漂亮、健壮。他的眼光愉快而准确地跟史平奈尔先生的视线相遇了。小说家振作起来,他不是个男子汉吗?他没有勇气从意想不到出现的这个浸在阳光中尤物旁走过去,继续他的散步吗?但就在这时,安东·科勒特扬大笑着欢呼起来——看上去极其恐怖。他尖叫着,因难以置信的快乐而咯咯笑着——在他听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天晓得是什么把他逗成这样,或许看到眼前出现的史平奈尔先生高大的黑色身影,或许是激发出来的单纯的动物本能使他爆发出野蛮的快乐冲动。他一只手里拿着个骨制的咬圈,另一只手握着个锡制的拨浪鼓。
     
       他边喊边把这两件东西高高举起,使劲在空中摇晃着、碰撞着,好像是为了把史平奈尔先生吓走一样。他的眼睛几乎闭了起来,嘴巴打着哈欠,整个玫瑰色的上鄂都露了出来。他一面欢呼,一面因过度兴奋而使劲地摇晃着脑袋。
     
       于是,史平奈尔先生转过身,拔脚就走。在小科勒特扬欢呼声的追逐下,他穿过石子路,动作僵硬、一点儿也不优雅地离开了。他的步伐有点迟疑,实际上正在掩饰着逃跑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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