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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菲利克斯·克鲁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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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提笔用练就的一手整洁、娟秀的字体把我的自白写到坚韧的纸张上时,我承认对于自己是否有能力完成手头的这项任务曾经有过顾虑,尽管这个顾虑飞纵即逝。我问自己,我以前不是曾经接受过这项智力事业的培训吗?不过,由于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完全来自我个人特殊的经历、失误和激情,因此,这些素材应该都在我的掌握之内,唯一让我担忧的只是我是否掌握了必要的技巧和表达的能力。在我看来,这些能力主要不是通过正规学习课程所能获得的,更多来自年轻时天赋的才能和良好的家庭氛围。而我恰恰拥有这些条件,因为我出生在一个尽管有点放纵但却是上流社会的家庭中,我的姐姐奥林匹娅和我都曾从来自沃韦的弗兰琳小姐长达数月的监护和教育中获益——尽管由于我的父亲,她与我的母亲之间产生了敌意,因此不得不离开我家。我的教父麦高特森是一位备受尊敬的艺术家,小城镇中的人都称他为教授,尽管大家只是出于礼貌而不是什么机构正式授予了他这个令人羡慕的称号。我和教父关系亲密,几乎天天接触。我的父亲尽管身材臃肿,但却极富个人魅力,讲话时思路清晰,分寸把握得当。我的家族中从祖母那里继承了法国的血统,我的父亲就是在法国度过了青年时期——他总是习惯说自己
     
       对巴黎了如指掌。他的法语发音非常出众,喜欢在讲话时插入“c’est ca”“epatant”“parfaitement”“a mon gout”等等这样一些字眼;直到生命结束之日,他仍然深受女性的喜爱。当然,我把这些内容放在序言里,多少有点有悖于故事的正常顺序,可以说是后话先提。至于我自己,我拥有掌握美好形式的天赋,正是依靠这种天赋,我度过整个虚伪欺诈的一生,这一点儿会在我的故事中得到充分的展现。因此,我想,在这一点儿上,我可以毫无顾虑地把它应用于我的写作工作中。我下定决心将这项至上公正的事业付诸实践,不论人们指责我虚荣心盛还是我厚颜无耻——因为如果这些自白不是完全真实的,那还能有什么道德价值或者意义呢?
     
       我在莱茵河边长大成人。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个天堂,不论气候条件还是土壤的自然条件,都温和适中,没有严寒酷暑,没有高山丘陵,地势平缓。这里城市和村镇星罗棋布,当地居民过着舒适快乐的生活。事实上,这个地方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美好、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之一。这里,莱茵河谷的群山阻挡了凛冽的寒风,阳光温暖地洒在地势平缓的土地上,一些繁荣的村镇坐落其中。这些城镇闻名遐迩,听到它们的名字,酒徒们就会心花怒放,经常光顾这里。如劳恩塔尔、约翰内斯贝格、吕德斯海姆。这里,也有座令人敬仰的小城,四十年前,我就在这里来到了人世。
     
       它坐落于莱茵河在美因茨市拐弯处的西岸,这里有四千左右的居民,以产酒而闻名,还是在莱茵河上川流不息往返行驶的汽船的主要码头之一。
     
       这里就在颇受欢迎的美因茨市附近,到那些上流社会经常光顾的汤那斯温泉浴场也不远,如威斯巴登、霍姆堡、朗根施瓦勒巴赫、施朗根巴德。
     
       到施朗根巴德,乘窄轨火车只需半个小时。在气候适宜的季节里,我的父母、姐姐奥林匹娅和我会到这里游览,有时乘船,有时乘马车或火车,这在当时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啊!我们也到其他各个地方游览,因为大自然美丽无限,人类的聪明智慧创造了无与伦比的成果,给我们带来了快乐,吸引着我们前往。现在,父亲的形象还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穿着一套舒适的夏装,拿着一些支票,像往常一样和我们坐在某家饭馆花园的凉亭里,心情舒畅地同我们一起品尝大虾、喝着金黄的葡萄酒。他坐得离桌子稍远点儿,因为他的肚子不允许他同桌子靠得很近。我的教父席麦高特森经常同我们一同前往,透过他那圆形的大眼镜观察着风土人情,把大大小小的事物收集在他那艺术家的灵魂里。
     
       我可怜的父亲是英格贝特·克鲁尔厂的老板,该厂生产的“罗莱特酿”葡萄酒已不复存在了。当年,工厂的酒窖坐落在莱茵河岸边,距码头不远。少年时,我经常去地窖里玩耍,或者沿着高大架子间纵横交错的小石路散步,看着两边一排排倾斜的酒瓶,浮想联翩。“你们躺在那里,”
     
       我暗自想着——当然,当时我没有能力把自己的想法用十分贴切的语言表达出来——“躺在地下朦胧的微光中,在你们的里面,涌着泡沫的、金黄色的液汁正在悄悄地净化、醇化,它将使那么多人的眼睛闪闪发光,使那么多心灵因不断涌动的激情而充满活力!现在,你们的外表看上去平凡无比,算不了什么,但有朝一日,你们会见到天日,被装饰得光彩夺目,送到各个家庭的筵席、婚礼和各种庆祝的场合上,你们的软木塞将随着瓶盖打开时的一声巨响冲上屋顶,将快乐、轻松和希望撒播在人们心灵之中。”
     
       当时,这个男孩想要表达的想法基本是这些;至少有一点儿是千真万确的,这就是英厄堡贝特·克鲁尔工厂特别重视酒瓶的外观装潢,即最后一道工序,用行话说就是“发式”。压入瓶口的软木塞用银丝和金色带子缠上,封上紫色的蜡,是的,事实上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圆章,就像在文件上看到的圆章一样。瓶颈用锡箔纸包了起来,瓶肚上贴着印着金黄色花边的闪闪发光的标签,这个标签是我的教父麦高特森设计的,上面印着几个证章和星星、我父亲的名字以及镀金的商标:“罗莱特酿”。上面还有一个挂着亮晶晶小东西和项链的女人,双腿交叉,坐在一块岩石上,正在挽起柔顺的头发。不过,不幸的是,酒的品质与这种耀眼的外表装璜并不完全相符。“克鲁尔,”我曾经听教父麦高特森说过,“我对您本人非常尊重,但是警察真应该来查禁您的酒。一周前,我愚蠢地喝了半瓶酒,我的身体到今天还没有从这种刺激中恢复过来。
     
       您到底往酒里兑了些什么东西——石油还是杂醇油?总之,可以说是毒药。你卖的时候可要当心啊!”我那可怜的父亲性格温和,受不了严辞厉语的刺激,听到这话非常尴尬。“您开玩笑了,麦高特森,”他一边习惯地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肚皮,一边回答道,“但是人们对本地的产品有偏见,我不得不压低价钱,让公众们相信我提供的产品与价钱相符。
     
       总之,竞争太激烈了,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维持下去。”这就是我可怜的父亲。
     
       我家的别墅是一座迷人的小建筑,坐落在一个山坡上,从那里可以鸟瞰莱茵河的风光。前面的花园沿坡向下延伸着,装饰着很多陶器饰品:小矮人、菌类以及各种姿态的惟妙惟肖的动物;一个装置在台座上的反光的玻璃球,将经过的人的脸照得变了形,显得十分怪异;此外,还有一个风鸣琴、几个洞穴和一个喷泉,喷雾在空中形成多姿多彩的图案,银鱼在下面的池中游来荡去。至于室内的装饰,是根据我父亲的爱好设计的,他最喜欢既舒适又美观的东西。舒适的角落里可以邀请人坐下;一个角落里放着一辆真正的纺车,到处都摆设着无数的小东西和小玩意儿。在橱柜里和天鹅绒的小桌上,陈列着很多贝壳、玻璃盒和嗅盐瓶等。
     
       在沙发和可躺下的长沙发上,堆着大堆丝绸外罩的绒毛靠垫,因为我的父亲喜欢躺在软东西上。窗帘的支架是用戟做的;门上悬挂着门帘,是一些用小管子和五彩缤纷的珠子穿成的线条做成的,看上去像是一面坚固的墙,但你不用抬手就可以穿过去,当它们在你身后落下去时,会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在通风设备的上面是一个精制的装置,当门打开或关上时,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奏出《酒·女人·歌曲》这首歌的第一节音乐。
     
       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在五月一个下着温和小雨的星期天,我睁开眼睛,来到了人世。从现在起,我打算按照事件发生的顺序来记叙,不再采用倒叙的手法。如果传说是真的话,我的降生过程非常缓慢,而且困难万分,如果没有得到我们当时的家庭医生梅库姆的帮助,估计无法熬过去。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我——如果可以把那个早期的、陌生的生命称为“我”的话——在临盆时极为怠惰,对母亲的努力丝毫没有给予协助,对来到这个我后来如此酷爱的世界,没有表现出一点儿热情。
     
       尽管如此,我仍是一个健康漂亮的婴儿,在奶妈充足的奶水哺乳下,茁壮成长,这在某种程度上使我鼓起了对于未来最美好的希望。不过,我还是倾向于将这种最成熟的反应与不愿意离开黑暗的母亲来到光明的世界上的情绪,同我一生都嗜睡的卓越才能和热情联系起来。他们告诉我,我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不爱哭,也不给人找麻烦,总是处于睡眠或打盹的状态,看护我的人都感到非常舒适、轻松。后来,不管我多么热爱这个世界,以各种身份与人们交往,混杂其中,并费尽心力让他们站在我这一边,但是在夜间睡觉时,我总要到自己的家里。即便身体不感到疲倦,我也能轻松快乐地入睡,忘记一切甚至连梦都不做。经过十小时、十二小时甚至十四小时的酣睡后,我会感到精神更加振作、心情更加舒畅,比醒着时取得的所有成功带来的满足感都令更我心旷神怡。我的嗜睡同那种激励着我去生活和追求爱的强烈欲望存在矛盾吗?关于这一点儿,以后我在适当地方还会提到。我已经说过,对于这件事情,我反复思考过,而且不止一次地清楚地感觉到,这两者并不矛盾,而是隐蔽地联系在一起,协调一致。事实是,现在,当我上了年纪,感到年迈体衰和精疲力竭时,我发现自己不像以前那样拥有同人类社会交往的迫切冲动了,只是想在完全隐退的状态中了却残生,只有到此时,我的睡眠能力才遭到了削弱,我对睡眠产生了陌生感,睡的时间也变短了,而且睡得很轻,一有动静就醒。然而,在此之前,即便我在牢房里时——在那里我有的是睡觉的机会——我比在最奢华旅馆的柔软的床上睡得还香甜。不过,我又犯了倒叙的老毛病。
     
       我经常听父母说,我是一个星期日之子。尽管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没有接受任何形式的迷信思想,但是我还是认为,事实上,我受洗时取的名字菲利克斯(我是随我的教父麦高特森的名字这样叫的)和我优美的体态及幸福康乐之间存在着某种意义。的确,我一直相信我是菲利克斯,是上帝的宠儿,此后所发生的事件大体上坚定了我的这种信念,确实并非无稽之谈。事实上,它成为了我一生的独特之处,不论什么不平和苦难降临在我的头上,看上去都像与自然秩序相违背,好像与生俱来的快乐会穿过乌云,继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刚才的话离题了,说得有点抽象,之后,我会再次返回来,大体勾勒一下我在少年时早期的情形。
     
       我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这种想象能力给家里人增添许多乐趣。
     
       我仍然记得,常常有人给我说,当我穿上衣服,装扮成皇帝时,我会多么快乐。这种游戏,我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我坐在一辆推车里,我的保姆推着我在花园里或者房子的一层四处游玩。我会尽力把嘴巴向下撇,以致上唇不成比例地被拉长,慢慢地眨巴着眼睛,直到因压力和力量,眼睛变红,并泪水盈眶。我会克服掉年龄和尊严的重担,静静地坐在小车里,我的女仆必须向每一个经过的人讲述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他们不配合我的古怪念头,我便会受到深深的伤害。“我正陪着皇帝散步。”
     
       她一边将手放在太阳穴上,用不正规的姿势敬礼,一边说,于是每个人都向我表示敬意。我那爱开玩笑的教父麦高特森每次都会想方设法迎合我。“看啊,他来了,白发苍苍的老英雄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深深地鞠一个躬。接着,他便假装成平民百姓,站在我要走的路旁,在空中摇晃着帽子、手杖甚至眼镜,嘴里高呼着:“好啊,好啊!”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而我则由于情绪过分激动,眼泪不由自主沿着拉长的脸往下流淌。
     
       这种游戏,我一直做到后来的童年时期,当我不敢期待成年人协助我的时候。然而,我并不怀念他们来合作,相反,当我能够不用沟通,
     
       就可以自由运用想象力时,我感到十分高兴。比如,一天早晨醒来,我满脑子都认为自己是一个王子,一个名叫卡尔的十八岁的王子。一整天,我都持续着这种幻想,因为这样的游戏有一个难以估量的优越性:任何时候,即使在学校里无法忍受的上课期间,游戏都不需要中断。我会进入一种和蔼可亲的超然状态,同我的管家或副官进行栩栩如生的想象中的对话。我内心拥有的这种赋予自己优越感的奥秘给我带来了无法形容的骄傲和快乐。想象力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天赋!它能够带给人们多么微妙的满足感啊!在我看来,我认识的那些忽视我拥有的这种无价的优势的男孩是多么无趣,多么愚蠢啊!他们无法进入这种我不费吹灰之力、不必采取任何外在动作,只需运用一下自己的简单意志力就可以得到快乐的王国。他们都是些非常简单的家伙,头发粗糙,双手红肿,事实上,让他们把自己想象成王子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而且别人也会觉得他们看上去非常愚蠢可笑。
     
       然而,我却长着一头丝绸一样松软的头发,颜色金黄,这在别的男孩中几乎看不到,而且我的眼睛是灰蓝色的,同黄褐色的皮肤形成了迷人的对比,因此,我的皮肤处于金黄色和褐色之间,很难确定到底是哪种颜色,可以说两种颜色都有。我有一双漂亮的手,这一点儿我很早就注意到了:双手修长,但并不是很窄,从来不出汗,干燥但又温润,十分柔软舒适;手指甲的形状很好看。我的嗓子在变音之前就很迷人,令人十分愉悦。当我独自一个人时,我最喜欢同我的那个无形的管家进行长时间的、似是而非的、毫无意义的谈话,来欣赏自己的声音,同时还要伴着一些夸张的姿势和态度。这些就是我个人身体上拥有的一些优势,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些无法衡量、即便具有很高文学能力的人也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东西,只能通过其产生的效果进行断定。不管怎么说,长久以来,我无法掩盖这个事实,比起我的同学来,我是用更高级的材料制成的,而且我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事实,并不感到是什么羞耻的事儿。我根本不在意别人说我自负,我不是傻子或者伪君子,非得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平凡的人,我总是根据事实,再次重复一遍,我是用更高级的材料制成的。
     
       我是独自一人成长起来的,因为我的姐姐奥林匹娅比我大好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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