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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特里斯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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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史平奈尔先生,只是感觉到许多神圣。这是什么意思:‘尽管那样,我就是世界了’?”
     
       他简短地低声解释给她听。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既然理解得那么透彻,为什么弹不出来呢?”非常奇怪,他竟然无法回应这个简单的问题。他脸红了,两手扭在一起,陷到椅子里。
     
       “这两种能力很少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出现。”最后,他嗫嗫地说,“不,我不会弹。请你继续吧。”
     
       于是,他们继续徜徉在神秘爱情的醉人旋律中。爱情死亡了吗?特里斯坦的爱情?伊索尔德的爱情?我的爱情?不,死亡永远无法触及永恒的爱——它会解救那些被拆散和被扭曲的爱情,那些被切断的恋人之间的联系,除此之外,它能扼杀什么?爱情通过甜蜜的联合把两人紧密连在一起。死亡无力切断这种联系,除非一个人生、另一个人死。这时,响起了神秘的合奏,陷入了在爱情中死亡的无言期待,以及在夜的神秘王国里永无止境地成为一体的渴望。甜蜜的夜,爱情的永恒之夜!无所不包的极乐世界!一旦正视或者预感到,谁会在绝望的黎明再次睁开眼睛?不要这样恐惧,不要害怕温和的死亡!把这些恋人从醒着的需求中解脱出来吧!噢,那喧嚣的暴风雨般的节奏!噢,那汹涌而来的抽象的领悟所带来的不断升高的快乐音乐!他们如何发现,如何拥有远离分离痛苦的祝福呢?啊,那是一种令人渴望、使人宽慰的柔情眷恋;啊,一种柔顺的甜蜜的庄严;啊,一种陷入永恒的黎明曙光的狂喜!你是伊索尔德,我是特里斯坦,但又不再是特里斯坦,不再是伊索尔德。突然发生了一桩令人吃惊的事情。弹奏者骤然停下来,把手罩在眼睛上,向暗处窥视,史平奈尔先生也匆忙地在座位上转过身。通向走廊的门开了,
     
       一个不详的身影倚在第二个身影的胳膊上,飘了进来。原来这个人和他们一样,是“爱茵弗里德”的一位客人,她的身体状况让她无法乘雪橇去游玩,于是,她利用黄昏时光,围着这个房子进行一次悲惨的、本能的游览。她就是那位生了十四个孩子、已经失去思维能力却仍无法得到安宁的病人;她就是倚在看护胳膊上的郝伦劳赫牧师的太太。她头也不抬,摸索着从房间后面穿过,像一个迷失和游荡的灵魂一样,肢体僵硬、一声不响地从对门消失了。
     
       “是郝伦劳赫牧师的妻子,”他说。
     
       “是的,是可怜的郝伦劳赫太太。”她说。然后翻了几页,开始弹乐曲的最后一个乐章,弹伊索尔德的爱情和死亡的曲子。
     
       她的嘴唇多么苍白和清澈,眼角的阴影多么深沉!在几乎透明的眉头上,那根淡蓝的小血管异常得清晰和凸出,紧张疲惫,令人不安。在她飞扬的手指下,乐曲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高潮,然后残酷地被突然发出的最弱音切断,既像把一个人立脚的根基突然撤去了,又像突然跌入了欲望的深渊。一股洋溢着巨大的救赎和满足的无法估量的情绪涌了进来,反复出现,逐渐高涨,形成了震耳欲聋、无法抑制的骚动声,然后逐渐缓和下来,不断迂回涌动,似乎要消失了一般,只是再次高涨,在旋律中体现出渴慕的主题,形成和谐的音调。最后,呼出了最后一脉气息,死去了,消逝在空中,飘散得无影无踪。接下来就是深深的寂静。
     
       两人歪着头,凝神谛听着。
     
       “那是铃儿声。”她说。
     
       “雪橇回来了,”他说,“我走了。”
     
       他站起来,穿过房间,在门口,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焦躁不安地移动着双腿。接着,在离她十五步到二十步外的地方,他突然一声不吭地双膝着地,跪了下来,黑色的长外套摊在地板上。他双手捂着嘴,肩膀耸起。
     
       她双手搁在膝盖上,坐在那儿,身子略向前倾,从钢琴旁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哀伤、迟疑的微笑,眼睛向昏暗中探望着,那么痛苦,那么朦胧,好像无法集中注意力一样。
     
       铃声越来越近,传来了鞭子的响声和喧闹的说话声。
     
       雪橇聚会是在二月二十六号举行的,之后大家又谈论了好久。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七号,是个化雪的日子,那天什么东西都在融化、滴落、飞溅和流动,科勒特扬夫人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十分不错。二十八号,她吐了一点儿血——不是很多,但到底是血啊,接着,她的体力空前地衰弱了,她不得不整天躺在病床上。
     
       列昂德医生不动声色地给她做了她检查,根据医学条文,开出了处方——吗啡、小冰块、绝对的安静。第二天,由于工作压力过重,他把她转给了缪勒医生去治疗。缪勒医生根据合同约定,谦卑而温顺地接管了这项工作。缪勒医生是一个平静、苍白、不重要的小人物,他的工作主要是照看那些病情轻微或者病入膏肓的病人。
     
       不久,缪勒医生就表示,科勒特扬先生和她妻子分别得太久了,如果科勒特扬先生繁忙的事业允许的话,希望他再次访问“爱茵弗里德”。
     
       是否成行,可以写封信给他,或者拍封电报也行。要是他能把小安东带来,一定会给年轻的母亲带来快乐和力量。当然,医生们也怀着巨大的兴趣,希望亲眼看一看这位健康的小安东。
     
       科勒特扬先生来了。他接到缪勒医生的电报,从波罗的海的海滨来到这里。他爬下马车,叫了咖啡和奶油面包卷,露出愤愤不平的神气。
     
       “亲爱的先生,”他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把我叫来?”
     
       “因为你待在你的妻子身旁对她的病情有利。”缪勒医生回答说。
     
       “有利!有利!可是必要吗?对我来说,这是费用问题——时间紧张,火车票又贵。难道必须进行这趟一整天的旅行吗?如果说是肺的毛病,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是,只是气管的问题,谢天谢地——”
     
       “科勒特扬先生,”缪勒医生温和地说,“首先,气管是个重要的器官……”其实他不必说“首先”这个词儿,因为根本没有“其次”。
     
       但是,和科勒特扬先生同时来到“爱茵弗里德”的,还有一位衣着华丽、珠光宝气、披着格子花呢披肩的女人,就在她的胳膊上,抱着安东·科勒特扬少爷,那个健康的小安东。是的,他也来了,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确实十分健康甚至有点过于健康了。他红润、白嫩、圆胖、香气扑鼻,穿着整洁清爽的衣裳,重重地压在花边装饰的女仆裸露的红胳膊上。他大口喝着牛奶,嚼着牛肉,叫喊着,哭闹着,随心所欲,非常任性。
     
       我们的作家从房间的窗户上,曾经观看了小科勒特扬的到来。当小家伙被马车上从抱到屋里时,他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既含糊又犀利的眼光盯着他,然后带着同样的表情在窗旁呆立了很长时间。
     
       史平奈尔先生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工作”。
     
       这间屋子跟“爱茵弗里德”其他所有的房间一样:朴素、高雅的老式房子。庞大的五斗橱上镶着黄铜狮头,高大的壁镜不是一个光滑的平面,而是由许多镶着铅边的小方块拼成。在蓝色的油漆地板上没有铺地毯,清清楚楚映出僵直的家具腿轮廓鲜明的影子。靠近窗口摆着一张宽敞的写字台,小说家可能为了表明自己遁世的想法,在窗户上挂了黄色的褶皱窗帘。
     
       在昏黄的暮色中,他趴在桌上写着——写那些数不清的信件中的一封。他每周都寄出几封这样的信,尽管数量很大,但他几乎没有,或者说从来没有收到回信。他的面前放着厚厚的大堆信纸,信纸的左上角上有一幅奇怪的风景画,下面紧接着是有印好的姓名: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正在纸上忙碌着,字体小巧、整洁、工整。
     
       “先生”他写道,“我写这封信给你,是因为我非写不可,因为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一直堵在我的心头,让我痛苦和战栗,因为这些话语猛烈地朝我涌来,如果我不写这封信就无法摆脱它们,就会窒息而亡。”
     
       如果说事实的话,他所谓的“话语猛烈地涌来”根本就不是事实。
     
       天晓得到底是什么类型的虚荣让史平奈尔先生这样说。因为字句压根儿就没有“涌来”;对于他这样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只能说是可怜地慢慢地到来。如果观察过他,你就一定会得出一个结论:作家是这样一种人,对于他来说,他的写作比对任何别人的写作都更困难。
     
       他用两个指尖捏住脸颊上一根柔软的茸毛,一圈圈地捻弄着,足有一刻钟,盯着空中出神,半天也没写出一行字。后来,他讲究地写了几个纤巧的字,又搁下了笔。不过,得承认这个事实:经过努力最后写成的东西,听起来流畅而有说服力,尽管内容非常奇怪甚至有点可疑,有些内容根本不知道在讲什么。
     
       “我觉得,”那封信继续写道,“非常有必要让你看到我所看到的;通过我的眼睛,向你展示几个星期以来,像无法磨灭的幻影一样,浮现在我眼前的所有事物,这些事物在语言的力量的照耀下,把我内心的想法呈现出来。通常,我很难回避这种冲动,它催促着把自己的经验转化为生动准确、难以忘却的字句,然后公诸于世。因此,请听我讲吧。”
     
       “我所做的只是讲述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只是讲一个故事,一个简短的、令人极其同情的故事,不作注解,不加责难,也不进行评判,只用自己的语言叙述而已。这是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故事,先生,那个你称其为你的妻子的女人——请你注意这点:这是你的故事,碰巧发生在你身上,不过是我第一次把它提高到具有经历的层次上。”
     
       “你还记得那座花园,那个灰色房子后面的杂草蔓生的古老花园吗?断壁残垣的裂缝中长着绿色的青苔,墙后面就是梦想和疏忽产生的地方。你还记得园子中央的喷泉吗?淡紫色的百合花俯在它破碎的边缘上,洁白的泉水向破裂的石上溅流,好像在轻声诉说什么。夏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七位少女围着喷泉坐成一圈。其中的第七位,或者说第一和唯一的一位少女与众不同,因为夕阳看上去正在她的鬓发间织上一顶女王的花冠。她的眼睛像陷入不平静的梦境,但她纯净的嘴唇上仍旧挂着笑容。”
     
       “她们在唱歌。她们向喷泉扬起小脸蛋儿,看着它弯成迷人的弧形溅落到地上——她们轻柔清脆的歌声在四周荡漾,喷泉跳跃着、舞蹈着。”
     
       也许她们一面唱,一面还用细嫩的手儿抱住膝盖。
     
       “你还记得这个场景吗,先生?或者你曾经见过这个场景吗?不,你没有看见!你的眼睛不是为此而生的,你的耳朵也听不见歌曲纯洁的旋律。你没有看见,否则的话,就应该屏住呼吸,让心脏停止跳动。你应该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把你所看到的当做神圣的、不容亵渎的圣物,一辈子都保存在灵魂的深处,直到走向生命的终结。但你干了什么呢?”
     
       “这个景象是终结,也是至高的顶点,先生;为什么你要来破坏它,给它添上一个结局,让它进入丑陋和平凡的生活呢?这是一个平静的典范,一个感人的场景,沉浸在颓废、衰退和死亡的落日之美中。一个古老的家族,生活和行为太过疲惫,太过高贵,正在接近末日。它最终表现在艺术上,小提琴的琴键上,充满了心明眼亮走向死亡的悲哀……你看过她的眼睛吗——那被小提琴生死的甜蜜诱惑而噙满泪水的眼睛吗?”
     
       那六位女伴的灵魂也许属于现实的生活,但她的——女王的灵魂,却属于死亡和美丽。
     
       “你看见了它,死一样的美丽;看着它,觊觎着它。她那动人的圣洁面容竟然无法感动你,让你产生敬畏之心和战栗之感。对你来说,看还不能满足你,你还要占有、使用和亵渎……这是你所做的高明的选择——你是一个美食者,先生,一个卑俗的食客,一个有品味的农夫。”
     
       “我再次声明,我无意冒犯你。我刚才所说的并不是侮辱和责难,只是一个陈述,对你简单个性的简单的心理陈述——这个个性对于文学目的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令人厌倦。我要说出来,只是因为我感觉到一股冲动,让我向你阐明你的思想和行为;因为照实反映事物、把它们说出来、把不为人知的事物公诸于世,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世上充满了我所谓的‘不为人知的事物’,而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我无法忍受所有这些不为人知的事物!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无趣的、无意识和无感觉的生活和行为,无法忍受我周围的那种天真得令人发狂的世界!它折磨着我,让我不可抗拒地对它进行全面地解释、表达,使它被世界所了解——在我能力达到的范围内——不管这样做是好还是坏,能带来慰藉和康复,还是徒然地增添痛苦。”
     
       “你,先生,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是一个卑俗的美食者,一个有品味的农夫。你仍处于最低下的进化阶段,你自己的体质是粗纤维的。但是财宝和已经习惯的生活让你的神经系统突然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堕落;这种堕落同时让你产生享受欲望的好色的贪精求美。很可能,当你打定主意要把迦伯列勒·埃克霍夫占为己有的时候,喉头的肌肉曾抽缩起来,好像看到了可口的山珍海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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