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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特里斯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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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石板瓦屋顶后面,是蜿蜒的群山,高耸入云,悬崖峭壁和沟壑溪谷上枝叶繁茂、绿树成荫。
     
       现在,这里仍然是列昂德医生主持工作。他蓄着黑色八字胡,胡须僵硬鬈曲,就像充当填塞物的马毛;他戴着厚眼镜,镜片闪闪发光;他的神情让人感觉好像科学已经使他冷却、冷酷,并充满了沉默、忍耐的悲观主义。他依靠着这些,即僵硬的八字胡、厚眼镜、严肃的表情,用他既有的简单、果断的方式管理着他的病人;而这些病人呢,意志薄弱、身体虚弱,根本无法自我管束,因此,把他们放在他的严格管束下,对他们反而是一种保护。
     
       至于冯·奥斯特罗小姐,她孜孜不倦地投身到疗养院的后勤管理工作中。天啊,她多么积极呀!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一会儿楼这头,一会儿楼那头,真是兢兢业业啊!
     
       她是厨房和储藏室的女王,在收藏浣洗衣物的橱里爬上爬下,管理着内部事务,安排着膳食,尽全力做到经济、卫生、美观、可口,做到皆大欢喜。她勤奋、严格地当着家,做事周到、一丝不苟。她的超强能力蕴藏着对男性世界的坚决谴责,对那个还没有人想把她娶回家的世界的谴责。尽管如此,她的面颊上仍然会经常泛起红晕,燃烧起不可磨灭的希望:
     
       终有一天,她会成为列昂德医生夫人。
     
       新鲜的空气、安宁幽静——安宁幽静的空气!不管列昂德医生的竞争者和恶意批评者怎么说,对于肺病患者来说,“爱茵弗里德”仍然最值得向大家热诚推荐。但不仅是肺病患者,各种病人都来这里治疗,包括绅士、女士,甚至还有孩子;列昂德医生的医术在各种疾病领域中都颇具竞争力。得胃病的人会来这里,例如地方法官史巴兹的夫人——她的耳朵也有毛病;还有患心脏病的、中风的、得风湿病的,以及神经系统有毛病的人,这些病人涵盖了各个病种,轻重程度不一。有一位得糖尿病的将军,整天抱怨个不停,在这里消磨着剩余的时光。有几位先生,憔悴虚弱,皮包骨头,两条腿不听指挥地晃来晃去,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还有一位五十岁的太太,郝伦劳赫牧师的夫人。她生育了十四个孩子,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但头脑仍得不到片刻的安宁。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在私人看护的搀扶下,像鬼魂一样漫无目的地在整幢房子里窜来窜去。
     
       有时,“重病号”中会有人死去。这些人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从不出来吃饭也不在客厅里露面。他们死去时,没有人知道,甚至连隔壁屋里的人也一无所知。在寂静的深夜里,蜡一样直挺挺的客人被抬出去,而“爱茵弗里德”的生活却平静地继续着:按摩、电疗、注射、沐浴、盆浴。尤其是在装置着现代设备的各个诊疗室里,仍然进行着体操、蒸热和吸氧等治疗。
     
       是的,这里发生的事情多着呢——疗养院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新客人进来时,侧屋入口处的门房便敲响大钟。病人离去时,列昂德医生和冯·奥斯特罗小姐会郑重其事地把他送到等候的车上。“爱茵弗里德”接待过各式各样的客人,甚至还有一位作家来到这儿,试图得到上帝怜悯,延续自己的生命。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名字听起来像是某种矿物或宝石的名称。
     
       除了列昂德医生外,这里还有另一个医师,负责那些病情轻微或者病入膏肓的病人。他叫缪勒,不值一提。
     
       一月初,商人科勒特扬——A·C·科勒特扬公司的老板——把妻子带到了“爱茵弗里德”。门房敲响了钟,冯·奥斯特罗小姐在一层的会客室里接待从远方来的客人。这间会客室里的布置和整幢精美的古老建筑物几乎一样,也是地道的新古典风格的式样。列昂德医生紧接着出现了,他鞠了个躬,随即开始谈话,交换双方的详细情况。
     
       窗外的花园已是一片冬日景象,花坛上覆盖着稻草,假山埋在雪下,小亭子里空无一人,显得萧条寂静。两个仆役正把新客人的箱子从停在铁栅门前的马车上搬进来——因为这里没有一条直达房间的路。
     
       “小心点,迦伯列勒。当心,当心,我的天使,把嘴闭上。”当科勒特扬先生领着妻子穿过花园时说。见过她的人无法不对这声温存的“当心”从心底发出共鸣——其实,说实话,要是科勒特扬先生干脆用德语说这两个字,可能会更好一些。
     
       从车站把这对客人送到疗养院的马车夫,是个粗俗的莽汉,感觉迟钝,不懂什么温存。然而当丈夫搀他妻子下车时,他竟然提心吊胆起来。
     
       就连在宁静的严寒中吐着热气的两匹马儿,也直朝后面翻眼睛,对她的柔弱和脆弱的娇媚充满了关怀。
     
       这位年轻的妻子气管出了毛病,科勒特扬先生在波罗的海海滨写给“爱茵弗里德”主治医师的信里详细地说明了这个情况——是气管,不是肺,谢天谢地!如果毛病果真在肺里的话,那么这位新病人能否看起来比现在更为妩媚和高贵,更加超凡脱俗,那就是个问题了。现在,她坐在健壮的丈夫身旁,娇弱疲惫地靠在简单的白漆安乐椅上,脸色苍白地倾听着谈话。如果毛病在肺里的话,估计她连这个样子也无法坚持下来。
     
       她把美丽苍白的手轻轻地放在膝上一件深色厚布裙的褶裥里,手上除了一个朴素的结婚戒指外,没有戴什么别的首饰。她穿着一件硬领的银灰色紧腰上衣——布料上是有凸起的阿拉伯式天鹅绒的印花。可是这厚实温暖的衣服,只能使那无法名状的精巧、甜蜜和虚弱无力的小脸蛋儿更加突显出来,使它看上去更加令人同情、更加迷人和神秘。淡褐色的头发被平整地梳向脑后,打成一个结儿,垂到了脖子下,只有一绺松开的头发,蜷曲着垂到右边太阳穴附近。离这儿不远,有一根奇怪的小血管,穿过一只描画的眉毛,点缀在干净、几乎透明的、没有斑点的前额上,呈现出淡淡的蓝色,看上去有点病态。眼睛上的这根蓝色小血管,痛苦地控制着整个纤巧精致的椭圆形脸。当她说话时,就会更加明显;是的甚至当她微笑时——它就会给脸部带来一些紧张的表情,即便不是郁闷的表情,也会给旁观者带来不可名状的担忧。然而她不但说,而且经常笑:说话时,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但真诚亲切,令人愉快,眼睛里总是带着笑——尽管有时眼神有些疲惫,试图避开别人直视的目光。纤细的鼻根两旁的眼角,笼罩在浓浓的阴影里。她也用嘴笑,阔阔的美丽嘴唇苍白没有血色,却好像闪着光彩——可能是因为嘴唇的轮廓格外纯净和清晰。她偶尔轻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用手绢揩揩嘴,然后看看手绢。
     
       “不要这样清嗓子,迦伯列勒,”科勒特扬先生说,“你知道,亲爱的,在家时,辛兹彼得大夫特别嘱咐你不要咳。我们必须要自我克制一下,我的天使。就像我说的那样,毛病在气管。”他重复道,“说实话,开始发作时,我以为是肺病,这让我非常惊慌,我向你保证。但这并不是肺病——我们可不想让肺病缠上,是吧,迦伯列勒,亲爱的,嗯?哈哈!”
     
       “肯定不会。”列昂德医生透过眼镜向她眨了眨眼,说道。
     
       于是,科勒特扬先生叫了咖啡、奶油面包卷。他从喉咙深处发出“c”音、用爆破音发出奶油的“b”音的这种发音方式让任何听到的人都不免感到饥饿。
     
       他要的东西端了上来,他和妻子的房间也分配好了,东西很快都被安顿好了。
     
       列昂德医生亲自负责治疗,没有让缪勒医生过问病情。
     
       新来的女病人在整个“爱茵弗里德”引起了轰动。科勒特扬先生对这种特殊的关注司空见惯,非常满足地接受着人们对他妻子的关注。得糖尿病的将军第一次见到她时,居然片刻间停止了永不停息的牢骚;瘦得皮包骨头的绅士们见到她便露出微笑,拼命克制住不听指挥的两条腿;至于地方法官史巴兹的夫人,则马上成为了她最年长的朋友。是的,这个以科勒特扬先生命名的妇人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位在“爱茵弗里德”待了好几个礼拜的奇怪的作家,就是名字听起来就像什么宝石或其他东西名称的家伙,当她在走廊里经过他的身旁时,马上两颊通红,脚步停下来,站在那里,好像生根了一样,直到她消失很久才回过神来。
     
       不到两天,全疗养院的人都已知道了她的身世。她是不来梅人,这一点儿可以从她说话时的某些发音中辨别出来。两年前,就在不来梅这个地方,她把终身交托给科勒特扬先生,成为了他的生活伴侣。她跟随他来到他在波罗的海海滨的故乡,在离现在大约十个月以前,在极端困难和危险的情况下,为他生了一个孩子,一个发育良好、健壮的儿子和继承人。但自从经历了那个可怕的时光后,她始终就没有完全恢复体力——如果说她曾有过体力的话。她很久都没有爬起来,极度虚弱,失去了活力,直到有一天,她咳嗽过后,吐出了一点儿血——嗯,不是很多,事实上无关紧要;可是,倘若再也不吐就更好了。过了一段时间,这桩令人不安的小事故又出现了。嗯,当然要采取一些措施,家庭医生辛兹彼得大夫对她进行了一些治疗。他嘱咐病人卧床休息,吃一些小冰块,用吗啡抑制咳嗽,并用一些其他药物来调节心脏。但是病情始终无法痊愈,就在孩子安东·科勒特扬,一个出众的婴儿,用巨大的精力无情地占据和巩固他在生活中的地位时,无法察觉的低烧却在消耗着这位年轻母亲的生命。就像前面所说的,毛病出在气管——这个从辛兹彼得大夫嘴里说出来的字眼儿,让大家非常宽慰和安心甚至可以说,令人吃惊地鼓舞了大家的士气。但尽管毛病不在肺里,不久,医生表示,要想加速治疗,必须在温和的气候下,在疗养院里住一个时期。由于“爱茵弗里德”疗养院和管理者拥有较好的声誉,因此解决了其余的问题。
     
       情况就是这样,科勒特扬先生亲口把这些事讲给所有感兴趣的人听。
     
       他用懒散的发音,幽默的语言大声讲着,看起来他的消化能力和他钱包的状况一样好。他带着北方海边人的嗓音,乱七八糟地讲着,语速飞快,每个音节都好像一次小小的爆炸,这让他像讲了什么好玩的玩笑一样,大笑起来。
     
       他中等身材,肩膀宽阔,身体健壮,两腿粗短,红脸滚圆;他长着水汪汪的蓝眼睛,上面蓬着金黄的睫毛,鼻孔宽大,嘴唇湿润。他蓄着英国式的连腮胡子,穿着一身英国式衣服。当他在“爱茵弗里德”遇到一家英国人时,便喜出望外。这家英国人,包括父亲、母亲、三个漂亮的孩子和孩子的保姆,仅仅因为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好去,便逗留在这里。每天早上,科勒特扬先生总是跟他们一起享用英国式早餐。
     
       他喜欢吃喝,事实证明他是食物和酒的鉴赏家,津津有味地向其他客人讲述在家乡和朋友们所举行的宴会,介绍那里的山珍海味。说话时,总是亲切地眯起眼睛,用带着某种上鄂音和鼻音的音调讲着,喉咙里还伴随着响亮的啧啧声。对世上另外一种类型的乐趣,他基本上不反感,这点已经得到了证明。一天晚上,一位在“爱茵弗里德”治疗的病人,也是一位作家,曾看见他在走廊上以令人无法忍受的方式同一位女服务员调笑——尽管只是一桩幽默的小插曲,满心怀疑的作家却露出了一副可笑的厌恶的表情。
     
       至于科勒特扬夫人呢,很明显,她一心一意地钟情于自己的丈夫。
     
       她总是微笑着倾听他的谈话,注视他的举动,她不是像有些病人那样,对健康人抱着相当高傲的忍耐态度,而是像性情温和的患者,热情地分享那些拥有健康躯体的人的表现。
     
       科勒特扬先生在“爱茵弗里德”没有逗留多久。他把妻子带到这儿,一个星期后,看到妻子状况良好,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就不再留在这里了。和照顾妻子同样重要的职责——他那茁壮成长的孩子和繁荣发展的事业——召唤他归去,迫使他起程,留下妻子在这里享受最好的治疗。
     
       那位在“爱茵弗里德”已住了好几个礼拜的作家叫史平奈尔——他的全名是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的外表看上去与众不同。想象一下吧,一个三十出头的黑发男子,身材高大,太阳穴上的头发已经灰白,苍白、浮肿的圆脸上却一点儿胡须也没有。并不是胡子刮光了——这可以辨别出来,那是一张孩童一般柔嫩、光滑的脸,上面只是长着一些细软的绒毛。这造成的影响也是独一无二的。他那明亮的、小鹿一样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温和的目光;鼻子粗大,非常臃肿。此外,史平奈尔先生还长着一个古罗马人的上唇,肿大且毛孔众多;嘴里的大牙齿被蛀掉了,一双脚大得出奇。有个两腿颤颤微微的绅士,有点愤世嫉俗,喜欢嘲讽,给他起了个绰号“放荡的婴儿”;但这句话有些恶毒,并不十分恰当。史平奈尔先生衣着考究,总是穿着长长的黑大衣以及彩色花点的马甲。
     
       他不善交际,不与任何人为伍。只是偶然之间会受到一些情绪的影响,对人和蔼可亲、热情洋溢,显得快活而爽朗。这种情况总是发生在史平奈尔先生被感染的时候,比如看到美的景象,看到和谐的色彩、高贵的花瓶、夕阳西照下的山峦时。“多美呀!”他一边歪着头,耸起肩膀,摊开双手,皱缩鼻子和嘴唇,一边赞叹道:“天哪!你瞧,多美呀!”
     
       在这充满激情的一刹那,他可能会盲目地伸出双臂,拥抱出现在他附近的人的脖子,不论这人多么高贵或卑贱,也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每个走进他房间的人一眼就可以看见,在他的桌子上,总是放着自己写的那本书。那是一本中篇小说,封面上有一张令人困惑不解的图画,纸张好像一种滤纸。书上的每个字母看上去像个哥特式的大教堂。冯·奥斯特罗小姐曾在空闲的时候花一刻钟时间读过这部小说,发觉它“太高雅”
     
       了——这是她对“沉闷得不近人情”的一种婉转的说法。故事的场景设置在时髦的沙龙里、豪华的闺房中;那里到处都是精致的艺术品、古色古香的家具、五彩的壁饰挂毯、贵重的瓷器、无价的针织品和各种各样的金银财宝、古玩摆设。他用最珍爱的语言描绘着这些物件,阅读时,你仿佛老是会看到史平奈尔先生皱起鼻子说:“多美呀!上帝!你瞧,多美呀!”令人奇怪的是,尽管他热衷于写作,但除了这本书以外,他再也没有写出第二本书来。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屋里写东西,然后到邮局去邮寄许多信件,几乎每天都有两三封——但更加奇怪甚至可以说有趣的是,他几乎没有收到一封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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