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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托尼奥·克律格(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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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乐停了,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开始供应点心了。邮政职员亲自托了一盘鲱鱼沙拉,为太太小姐们服务。在英厄堡·霍尔姆面前,他甚至屈下一条腿,把盘子递给她,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但是现在,里面的人开始注意到玻璃门背后的旁观者,一些激动得发红的漂亮的脸打量着他,向他投来敌意的眼光,但他仍然站在原处。
     
       英厄堡和汉斯的眼光,几乎同时也扫到他的身上,神情那么冷淡,看上去还有蔑视。他也感觉到别的地方有道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于是,他回过头,眼睛立刻遇到了他曾想获得的眼光。一个少女站在不远的地方,脸庞精致、苍白——他已经注意到她了。她不常跳舞,几乎没有舞伴,他曾看到她坐在墙边,痛苦地紧闭着嘴唇。现在她也是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儿。和其他人一样,她穿着一身淡色的薄衣裳,但在透明的衣服下,她的双肩瘦削可怜,细长的脖子深陷在那对瘦骨嶙峋的肩膀中。当她默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时,几乎让人觉得有点畸形。她把戴着薄薄的无指手套的手搁在平坦的胸前,指尖轻轻碰在一起。她一直低着头,然而,此时却睁着水汪汪的黑眼睛,仰视着托尼奥·克律格。他转身避开了她……这儿,就在他的附近,坐着汉斯和英厄堡。汉斯在她身旁坐下——她就好像是他的妹妹——他们坐在那里一起吃着、喝着,周围围着一群两颊通红的年轻人。他们聊天作乐,用清脆的声音互相喊着,爽朗地笑着。
     
       为什么他不能站起来,和他们说句话?为什么不能向他或者向她说句无关紧要的话,也许他们至少能够微笑着回答?这会使他感到快乐——他渴望这样做。如果他感觉到能够和他们建立起一点儿联系,他会更加满意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他想出了可以说的话,但没有勇气说出来。是的,肯定还会像以前那样:他们不会理解他,他们会像陌生人一样听他所说的话。因为他们的语言不是他自己的语言。
     
       看样子又要跳舞了。那个领导者开始广泛地活动了。他跑来跑去,要大家邀请舞伴,然后帮助服务员把碍事的椅子和杯子推开,给乐师们下命令,甚至抓住一些不知所从的笨蛋的肩膀,把他们推到一边……这是要做什么呀?他们排成了每组四对舞伴的方队……一个可怕的回忆使托尼奥·克律格的面颊胀得通红,他们正组成四对方舞的队形。
     
       音乐开始了,一对对舞伴互相鞠躬,穿叉走动。那个领导者发布口令——天哪——竟然用法语!那鼻音发得格外清晰。英厄堡·霍尔姆就在附近跳舞,她的一组正好在玻璃门旁。她在他面前来回移动着,一会儿朝前,一会儿朝后,一会儿慢行,一会儿快速旋转;从她的头发,也许是从衣服的柔软的料子上,散发出一股芬芳,他闭上眼睛,享受着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感觉。这几天来,他一直朦胧地察觉到这种芬芳和辛辣的魅力,现在,这种无法抑制的甜蜜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头。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渴望?温情?妒忌?自卑?女士们的四对方舞!“你笑了吗,金发的英厄堡?当我跳女士们的四对方舞,当场丢尽了脸时,你笑我了吗?今天,我算是成名了,你仍然还会笑吗?是的,你还是会笑,而且有权力笑!即便我本人创作了那九部交响曲,写出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画出《最后的审判》,你仍然有权力笑……”他注视着她,心头浮上了一行熟悉的诗,他好久都想不起这诗了:“我昏昏欲睡,你却醉心于跳舞。”他非常熟悉这句诗,熟悉诗中所表达的忧郁的北方心情——沉重的不善言辞的情绪。睡觉……真希望过简单生活的感觉,在感觉孤独的时候甜蜜地休息,不用被迫行动或达到什么目的——然而却不得不跳舞,跳残酷、危险的艺术之舞,甚至无法忘掉内心忧郁的矛盾:在爱的同时,又不得不跳舞。
     
       突然,场面变得疯狂放纵起来。四对方舞队形散了,舞曲变成了快步舞,所有的舞伴都随着音乐蹦跳着、滑翔着。他们随着急骤的节拍,从托尼奥·克律格身旁飞驰过去,交叉、奔跑、追赶、气喘吁吁地大笑着。
     
       一对舞伴旋转着朝托尼奥·克律格冲了过来。那个姑娘脸蛋精致、苍白,肩膀细长、瘦削。猛然,就在他面前,他们绊了一下,滑倒在地,跌了下去……由于速度太快,那个苍白的姑娘重重地跌倒在地,看上去十分危险。他的舞伴也跟着摔了一跤。他肯定摔得很重,因为他连女伴都忘了,半站起来,揉着膝盖,露出痛苦的表情。姑娘看上去好像晕过去了,仍然躺在地上。托尼奥·克律格连忙走上前,轻轻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她抬起头,看上去眩晕、迷惘、非常可怜;接着,突然,她细嫩的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谢谢,啊,多谢!”她边用水汪汪的黑眼睛瞅着他,边说。
     
       “你不应该再跳舞了,小姐。”他温柔地说。他再次回过头去看看他们——英厄堡和汉斯,然后走了出去,离开了舞会和阳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妒忌使他精疲力竭,没有加入的快乐气氛让他疲惫不堪,完全一样,完全像从前那样!他总是站在黑暗的角落里,脸上发烧,为你们忍受折磨,你们这些金色头发、活泼、幸福的人!然后,只能孤独地走开。现在,应该有什么人来呀!英厄堡一定注意到他的离开,应该悄悄跟出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回来吧,高兴一点儿,我爱你!”但她没有来,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啊,所有的事情就像从前那样,他也像从前那样感到幸福,因为他的心活着。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到底是什么使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冰冷的悲伤、孤独,来自精神世界和艺术世界的悲伤和孤独!
     
       他脱下衣服,躺下,熄了灯。他在枕边低诉着这两个名字,这几个纯洁的北方音节,对他来说,这意味着真正的、天真的爱情,意味着渴望和幸福,意味着生命和家乡,意味着简单、深沉的情感。他回顾了过去经历的时光,想起了他所经历过的感官、精神和思想上的梦幻般的探险;看到自己如何被理智和讥嘲所啮食,被见识所蹂躏和麻痹,被创作的狂热和严寒折磨,无助地在两个极端之间痛苦徘徊,在圣洁和肉欲之间被抛来抛去;看到被冷酷和人为陶醉所麻木,变得贫乏、疲惫;看到自己走上歧途、内心荒芜、倍受折磨、身心受到摧残——于是,悔恨和对家乡的思念使他痛哭起来。
     
       房间里一片宁静和黑暗。但从楼下,充满生活气息的甜蜜、平凡的华尔兹节拍隐约传到他的耳朵里。
     
       托尼奥·克律格坐了起来,根据自己的承诺,从北方给他的朋友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写信。
     
       “亲爱的丽莎维塔,你在南方的阿卡狄,不久之后,我也要回到那里。”他写道,“这算是一封信吧,但它可能使你失望,因为我只打算写封普通信件。并不是我没有什么可讲的,事实上,我经历了许多事情。
     
       比如,在故乡时,他们甚至要逮捕我……但这件事还是当面讲给你听吧。
     
       现在,我宁愿笼统地陈述一些事情,而不是继续讲述什么故事。”
     
       “你可能还记得,丽莎维塔,你说我是中产阶级,一个走上歧途的中产阶级吗?之前我无意吐露了另外一些心里话,向你承认我热爱生活,或者说是我称之为“生活”的东西,你便这样说我。我问自己,你是否意识到,你的话多么接近事实,我对‘生活’的爱和我的中产阶级身份简直就是同一件事情。这次旅行使我有很多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你知道,我的父亲具有北方人的性格:可靠、善于思考、清教徒似的严格、具有忧郁的倾向。我的母亲身上流着不确定的异国血统:美丽、感性、天真、热情、无忧无虑,我想,本质上还有些不合常规。毫无疑问,这种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结合,必然会产生异乎寻常的危险。它的结果是造就了一个误入艺术领域的中产阶级,一个怀念可尊敬之事或人的放荡不羁的文化人,一个良心有愧的艺术家。肯定是我的中产阶级意识让我看到了,在整个艺术领域,在所有的不平凡的事物和一切天才中,存在着一些令人怀疑、声名狼藉的事物,而这些使我尤其热爱那些单纯、美好、充分正常、平凡、没有天赋的令人尊重的人。”
     
       “我站在两个世界之间,对哪个世界都不自在,因此倍受折磨。你们艺术家说我是中产阶级,而中产阶级打算逮捕我……我不知道,哪一件事更令我伤心。中产阶级是愚蠢的;可是你们这些‘美’的崇拜者,称我冷淡无情、没有激情和渴望,你们应该考虑到,成为艺术家有这样一种深刻的体会:对平凡事物的渴望和祝福比任何渴望和祝福都更甜蜜、更值得感受。”
     
       “我佩服那些高傲和冷酷的人,他们在伟大而迷人的‘美’的路途上探险,蔑视‘人类’,但我不羡慕他们。如果说,有什么使我从一个知识分子变成一个诗人,那正是我对人、对生活、对平常事物的中产阶级的爱,它是所有温暖、善良和幽默的来源。我甚至觉得它就是书上所说的那个爱,如果没有它,一个人即便能说人类和天使的语言,也只不过是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我所做的工作没有什么,或者说没有多少价值——简直算不了什么。我会做得更好,丽莎维塔——这算是个诺言吧。在我写这封信时,大海向我低语,我闭上了眼睛。我正在探索一个尚未诞生、没有成形的世界,需要加以整理和塑造。我看见一群人类的影子朝我招手,让我创作出新的具有魔力的作品,让他们得到救赎:悲惨的人、可笑的人,还有一些既悲惨又可笑的人——我被他们吸引。但我最深刻、最隐秘的爱属于金发碧眼的人,那些美丽活泼的人,那些幸福、可爱、平凡的人。”
     
       “不要再责骂这种‘爱’,丽莎维塔;它是美好的,也是丰硕的,里面有渴望,也有温和的妒忌,还有些蔑视和许多天真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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