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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托尼奥·克律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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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潮湿寒风呼啸穿过的曲折弯曲的、有尖顶屋的小巷;离开了童年时代的亲密朋友:花园的喷泉和老胡桃树;也离开了曾经热爱过的大海,不过这次离开,他并没有感到痛苦。因为他已经长大了、理智了,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境况,实在看不起在这些环境中,那些长久以来羁绊他的庸俗狭隘的生活。
     
       他完全献身于在他看来世界上最崇高的一个力量,他愿意为它服务,而它也将赐给他地位和荣誉:它就是智慧的力量,文字的力量,威风凛凛地统治着那些无意识的、不善于表达的人。他把青春的全部热情贡献给它,而它则给予所有能给予的一切来回报他,反过来,又毫不留情地从他那里拿去它想要拿走的东西。
     
       它使他的眼光更犀利,让他看透熄灭人类内心火焰的大话;它为他打开了别人和自己的灵魂,使他洞察其中的奥秘,把世界的内在本质和隐藏在人们语言和行动后的根本事物展现在他的面前。他所看到的可以归结为两个词:生活的滑稽和苦难。
     
       知识给他带来了痛苦和自负,也随之带来孤独,因为他无法忍受那些自得其乐、理解力极低的无知庸人,而他们厌烦他呈现在额头上的种种迹象。可是,他对文字的爱、对形象的爱好却愈来愈甜蜜、越来越深切了。他常说(在写作时也已经说过),如果拥有表达的能力所带来的快乐无法使我们保持清醒和开朗的话,那么对灵魂的认识肯定会使我们变得忧郁、烦闷。
     
       他住在南方的一些大城市里,相信在南方太阳照耀下,他的艺术也会逐渐成熟,取得丰硕的成果,这可能是来自母亲家族的血液把他吸引到那儿去的。但他的心已经死了,没有爱情,所以他开始了肉体上的冒险,深陷在情欲和灼人的罪恶中,并为此遭受着无法诉说的痛苦。也许是他父亲,那位个子高大、善于思考、衣着讲究、纽扣洞里经常插一朵野花的绅士一直活在他的心中,使他在遥远的南方受尽折磨。不时,他的内心会泛起灵魂所拥有的某种快乐的一种淡淡的、向往的记忆。他曾经拥有这种快乐,而如今,他再也找不到这种快乐了。
     
       有时,他厌恶和憎恨这种感官的享乐,渴望纯洁和适宜的安宁,同时,他仍然呼吸着艺术的气息,那是永恒春天的暖和、甜蜜、浓郁的气息;在这种气息的笼罩下,在那神秘的创作祝福中,它一直都在孕育、酝酿和萌芽。因此,他在两个绝对的极端之间被抛来抛去:冰冷的理智和狂热的情欲之间。在良心谴责下,他过着一种疲惫不堪的生活,一种独特、非凡、放纵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正是托尼奥·克律格心底里所厌恶的。“真是迷宫啊!”他有时会想,“我怎么会过这样放荡不羁的生活呢?好像我有一位乘马车的吉卜赛祖先!”
     
       可是,当他的身体因为纵欲而日趋衰弱时,他的艺术才能却得到了磨炼。为了寻求平凡人所要求的机智和品味,他更讲究细节、语言华美、推陈出新、敏感犀利。他的作品首次出版时便赢得了有关人士的赞扬,这些精选的文章让人感到愉悦,因为这是一部写作技巧精湛的、有价值的着作,充满了幽默和对痛苦的体验。很快,他的名字——就是那曾经被老师责骂过的名字,也是签在最早的几首写胡桃树、喷泉和海洋的诗下面的名字,这个南腔北调的音节组成的、带有异国风味的中产阶级的名字——便成了“优秀”的同义词。他对所经历的事物的痛苦体验,以及坚持不懈的雄心和持久稳固的勤奋,与他一丝不苟的挑剔的性格发生
     
       了剧烈的冲突,正是在这剧烈的痛苦中,他创作了这些不平凡的佳作。
     
       他工作起来不是像有些人那样,只是为了生活,而是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不把自己看做是一个人,而看成是一个创作者。不创作时,他像一个演员一样,低调地走来走去、四处游荡,当他不扮演什么角色时,他就没有什么价值了。他默默地从事写作,离群索居,销声匿迹,对那些把才能当做社交资本的小人物充满了轻蔑。这种人,不管是没钱还是有钱,不管是衣衫褴褛的卖弄,还是打奇特的领结来炫耀,他们所关心的只是一生过得快乐,让自己风雅迷人,根本不懂得这个最简单的事实,即只有在生活的重压下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轻松生活的人无法创作,只有死气沉沉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创作家。
     
       “我能打扰你一下吗?”托尼奥·克律格站在画室的门口问道。他把帽子拿在手里,微微鞠了个躬。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他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算了吧,托尼奥·克律格,别搞得这么正式,进来吧!”她用轻快的声调回答说,“大家知道你的家教好,做什么都彬彬有礼。”她把画笔放到左手的调色板上,向他伸出右手,盯着他的脸,笑着,摇着头。
     
       “是的,但你正在工作呀,”他说,“让我看看,啊,你的工作有进展了。”
     
       他端详着靠在绘画架两旁椅子上的彩色速写,又看了看盖着方亚麻布网的大画布:模糊不清的木炭草图上,已经开始涂抹上油彩的斑迹。
     
       这是在慕尼黑希林街背后一幢几层楼的建筑里。一扇朝北的宽阔窗户,外面是一片蔚蓝的天空,阳光明媚,鸟鸣不止。春天的万物萌芽、芳香甜美的气息从一扇打开的窗户涌进来,跟油彩和固色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工作室。午后明亮的金色阳光洒满了整个空旷的工作室,让那有点破旧的地板和窗户下摆满了瓶瓶罐罐、颜料管和画笔的粗糙木桌一览无遗;它还照亮了没贴壁纸的墙壁上不带镜框的画,照亮了房门边的一扇破旧的丝织屏风——这屏风隔开了一间布置得很别致的小起居室,还照耀着画架上正在创作的作品,以及站在前面的这位画家和诗人。
     
       她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可能刚过三十岁。她穿一套深蓝色围裙式服装,手托着下巴,坐在一张矮凳上。她那褐色的头发紧紧地梳在一起,两鬓已经有点斑白,头发从中间分开,波浪似地轻拂在太阳穴上,衬托着她那敏感、富有同情心的黑脸蛋儿。这是一张斯拉夫人的脸,鼻子扁平、颧骨突出、长着一对明亮的黑色的小眼睛。她正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研究着自己的作品,看上去有点疑虑甚至有些烦恼的样子。
     
       他站在她的旁边,右手叉在腰上,左手急躁地拨动着棕褐色的小胡子。他穿着定做的不引人注意的灰色衣服,一丝不苟,十分讲究,威严而不失品味。他像往常一样小声吹着口哨,紧皱着两道横斜的眉毛。一头黑棕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分在两边,写满沧桑的前额一阵阵神经质地抽搐着。那瘦削的南方脸蛋的轮廓更加尖削,仿佛被雕刻师的工具反复雕刻过一样。不过,嘴的线条看起来是多么柔和,下巴的形状是那么温存……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拂过额头和眼睛,转过身子。
     
       “我不应该过来。”他说。
     
       “为什么不该来呢,托尼奥·克律格?”
     
       “我刚刚搁下笔,从桌子旁站起来,丽莎维塔,我的脑子里看上去跟这张画布上一模一样,有个架子,一幅淡淡的草图,上面满是涂改的痕迹,再加上几滴油彩。是的,就是这样。现在我到了这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碰上了刚才在家中正折磨我的相同的冲突和矛盾,”他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真是特别,如果有个思想盘踞在你的脑海里,你就会发现它在各处都被表现出来甚至在空气里也能闻到它。固色剂和春天的气息,也就是艺术和——嗯,那是什么呢?请不要说‘大自然’,丽莎维塔,‘大自然’不会使人筋疲力尽。啊,不呀,我应该去散散步,虽然那样不知道会不会让我感觉舒服点。五分钟以前,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遇到了一个人,就是小说家阿达尔贝特。‘该死的春天!’他有点气势汹汹地对我说,‘这个季节向来就是最讨厌的季节!你能理智地
     
       思考问题吗,克律格?当你的血液感到不正当的骚乱,当你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感觉搅得心神不安,而这些感觉只不过是一些毫无价值的废物时,你怎么能平心静气地思考问题,判断出哪怕是最微小的影响呀?至于我呢,我要到咖啡馆去。你知道,那是个中立地带,季节的变化不会影响它。可以说,它代表文学界单独的、出类拔萃的领域,在那儿,你只会萌生出一些比较高尚的思想。’于是他就去咖啡馆了……也许我应该跟他一起去。”
     
       丽莎维塔兴致勃勃地听着。
     
       “说得好,托尼奥·克律格,‘不正当的骚乱’颇令人玩味。他的话倒有几分道理,春天确实不太适合工作。不过你听着:不管是不是春天,我必须得完成这点工作——就像你的朋友阿达尔贝特所说的那样,判断出这种微小的影响。然后我们一起去‘沙龙’喝茶,好让你说个痛快。我看得出,你今天有许多话要讲出来。你愿意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比方说箱子上,如果你不怕弄脏你的贵族衣服?”
     
       “啊,不要管我的衣服,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难道你要我穿一件破烂不堪的天鹅绒茄克或者红马甲到处跑吗?每个艺术家的内心已经像吉卜赛人一样狂野了,至少外面应该穿得规矩些,行为也要表现得值得尊重吧!不,我并没有那么多话必须讲出来。”他一边看她在调色板上调拌颜色,一边说,“我不过告诉你了吗,这只不过是盘踞在我内心、困扰我工作的问题和矛盾……是的,我们刚才谈了什么呀?我们正在谈小说家阿达尔贝特,谈那个勇敢直爽的人。他说了一句‘春天是最讨厌的季节’,就上咖啡馆去了。一个人应该知道他需要什么,不是吗?嗯,你瞧,连我也被春天所引起的回忆和感觉的平凡和庄严弄得神经质起来。
     
       只是要我鄙视春天,我可办不到;事实上,春天总是让我感到羞愧,它那纯真的自然性和令人欢欣鼓舞的青春让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我应该妒忌还是应该看不起阿达尔贝特在这方面的一无所知……”
     
       “是的,这是事实,春天不是工作的好时节,为什么呢?因为这时候我们会敏感冲动、多愁善感。只有新手才会认为搞创作的人必须敏感冲动、多愁善感。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会对这种天真的错误想法感到好笑,可能笑得有些忧郁,但毕竟是在笑。作家谈话的话题不应该是最重要的东西,那只是一些本身没有任何感觉的素材,作家在冷静和超然的心态下,从这些素材中挑选精华,创作出艺术作品。如果你过于关心你不得不说的话,如果你对它寄于过多的热情,你肯定无法创作出好作品,注定要走向失败。你会变得可怜,你会变得脆弱伤感,你的作品就会沉闷无趣、空虚无聊,没有根基、外形,松散混乱,也没有幽默感——你的作品变得无趣空洞,你的读者会对它表示冷淡,而你自己只会感到失望和惆怅。是这样的,丽莎维塔:感情,温暖真诚的感情始终是平凡无价值的;只有我们艺术家反常的神经系统所感受的愤怒和冷漠的沉迷,才算得上是艺术。作家必须不通人情,超乎人情;必须对人性保持一种疏远和淡漠的态度;我得说,只有处于这种立场,他才可能被吸引,去表现它、呈现它,同时成功地描绘它。风格、形式和表达方面的才能,只不过是对人性冷静和挑剔的态度,你可以说,这种人情上的贫乏和空虚是一个基础条件。你喜欢的健康的自然情感素来就没有什么品位,只要艺术家成为了一个人,开始敏感冲动、多愁善感,那他就不是艺术家了。阿达尔贝特明白这一点儿,所以他才上咖啡馆,到中立地带去了——上帝保佑他!”
     
       “是的,上帝保佑他,老天爷呀,”丽莎维塔一边在白铁盆里洗手,一边说,“你用不着学他呀。”
     
       “不,丽莎维塔,我当然不会学他。唯一的理由是,我不时会对自己艺术的春天感到有点惭愧。你瞧,有时我会收到陌生人的来信,这些信件充满了称赞、感激和崇敬,让我深受感动。读了这些信,我就不禁会为我的作品所唤起的不太优雅的感情所感动,对那字里行间所流露的天真的热情渐生怜悯之心。一想到如果这些纯朴的人看一看创作后面的情形,他们肯定会心灰意冷,我就不由得脸红起来。他们根本不知道、也无法理解,一个正常、健康、正派、体面的人压根儿不会写作、演戏或作曲。可是,这一切并不能阻止我利用他们对我才能的赞赏来鞭策自己不断前进,也无法阻止我严肃认真地对待这种颂扬,同时摆出一副伟大人物的样子。噢,不要打岔,丽莎维塔!告诉你,我不通人情,却要向大家描述刻画人情,这让我很厌烦……总之,艺术家到底是不是个男人?问一下女人吧!在我看来,我们所有艺术家多少有点像那些教皇制度下失去特征的歌童……我们唱得像天使一样动听,可是——”
     
       “你不害臊吗,托尼奥·克律格。来喝点茶吧。水刚开,这儿还有俄国式卷烟。你刚才提到歌童,请讲下去吧。可是你真该为你自己感到害臊。要不是我早就知道,你对于自己的职业充满着热情,并且以其为荣的话……”
     
       “请不要说什么‘职业’,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文学根本不是什么职业,而是一种诅咒,相信我!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这个诅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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